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一代名臣的制作方法   作者:半空住人   文案:   还有不到三十年明朝就灭亡了,他能做什么呢?   范铉超:56个民族是一家,难道要我投女真?   朱由检(斜瞥一眼):你敢!   范铉超:不去不去,坚决拥护陛下的统治,陛下文成武德,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范铉超心道:我要是敢投敌,我爹打断我的腿……   ……可是以龌龊之心暗窥圣上,你爹就不会打断你的腿了吗?   看文须知:   1.主角傻白,全文扯淡   2.重生复仇(国)皇帝攻X温良恭俭名臣受   3.非考据党,甚至会为了剧情修改一些历史时间线等等4.谋略处于小学生告状等级以上,都能接受的话,就一起来喝酒吧~   还请大家多多捧场呀!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历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范铉超,朱由检 ┃ 配角: ┃ 其它:崇祯,明末,女真   ☆、第1章 黄泉路上      高速公路。   “今天凌晨,在我市高速公路路口发生货车与轿车相撞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两人重伤,目前伤者被送往医院急救。据交警分析,两辆车的驾驶员都有疲劳驾驶迹象,具体情况有待后续调查,本台将为您跟踪报道。”   无论现场直播的记者在对着摄影机说什么,就在离他几步之遥的范超都听不到了。他被人用裹尸袋匆匆一裹,就被拉走了,等着家属来辨认。不过,看他的身份证,应该是外省来上大学的大学生,离家里人来认领还有几天呢,只好先放在停尸房里。   范超只感觉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中,头脑浑浑噩噩的,看不见什么东西,也听不到声音。只是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冲破浓雾之后,一面铁墙猛地在眼前放大的景象,然后是朋友的尖叫声--那声音现在还在他脑子里回响,吵得他头昏脑涨,脑海中也随之一遍遍重演最后那一幕,范超终于意识到,那不是铁墙,那是大货车铜墙铁壁的车身。   车祸!   被这个意识一惊,范超终于被惊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淋漓,喘着粗气,拼命吞咽空气--不!我还活着,我还会呼吸!   范超稍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没死,还没死就好。那一瞬间真是没死也要被吓死了,当时还真的以为自己死了。   定下心神,范超也能松口气看看自己到底在哪了,是在医院吗?可四周一片漆黑,没见过哪个医院装修这么新潮。   范超以为自己躺在地上,想要起来,可细细一感觉,才发现自己的脚也是踩在地上的,那么,背后是墙?范超往后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背后什么也没有,自己是直直地站在地上。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感觉到后面有墙壁冰冰凉凉的啊。   细细一感觉,范超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冰冰的,不仅一眼看不到前方三步远,还流动着微微的雾气。这种感觉,就像是清晨的山顶--只是没有光。   范超用脚尖小心地点点地,触到坚实的地面才放心踩上去,走了几步,不免想到自己不知道是在什么神神鬼鬼的地方,他有些心慌,也不知道哪里是正确的路,更不知道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正想着,脚尖突然碰到了一个障碍,范超伸手去摸,可是什么也没摸到,难道是个低槛?正想迈步跨过去,那低槛就消失了。   真是奇怪,范超不禁想。   这地方也太奇怪了点,难道刚才那个槛和一开始的墙一样,都是不注意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注意到了反而消失了的东西?是有什么机关吧,啧啧,居然找一个刚刚出了车祸的人做这种游戏,电视台真是没良心。“爸爸妈妈你们也同意了吗?”范超突然对着大喊,“给了多少出场费啊喂!”   说罢,自己又嘿嘿嘿笑出来,虽然他也知道这话说得也有些冒傻气,但自己也不敢再说其他的,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渐渐的,越来越冷,那些丝丝凉气似乎越来浓,还一个劲地往他身体里钻,范超冻得打了个哆嗦。“什么……地方!”范超嘟嘟囔囔道,“也没有个头--走不完。”   咚!   撞到了什么东西。范超揉着额头,伸出左手去摸,这会真的实实在在摸到了一堵墙,冰冰冷冷,实实在在。感觉不像是铁或者钢之类的金属,更像是石墙,还带着湿气。   没路了。   这该怎么办?往回走,还是顺着墙走……正犹豫的时候,突然天旋地转,范超就扑在地上了。   怎么……怎么回事?   范超惊呆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背后是墙,不对,背后是他来时走的路。难道这是个l型的房间?不,不对,什么房间才能竖起他走的那么长一段路的一面墙?如果不是在房间里,那么,为什么一片漆黑。总不能电视台能把整个世界都涂黑吧?   范超越想越可怕,越想腿越软,都走不动道了,呆立了一阵,又想,要不要往回走?范超向身后转去,高高抬脚,却没有触到来时的路,不禁一呆。愣神之间,左脚已经踏在地上了,和右脚的触感毫无不同--那面墙不见了,来时的路也没有了。   不可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范超迷茫地停了下来。自己这是要去哪里?他往左走了两步,又倒回来往右走了两步。前后左右都能走,四面八方都是路,那么,他要往哪里去?何处是归途?   既然如此,既然四方都是坦途,不如直接大踏步向前走,走到哪是哪,反正那边都看不到终点,也没有指示,那就走嘛。   放下了心里包袱,范超也不管那么多了,他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猜测,却也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他开始默念二十四字真言,然后是小声嘟囔,最后是大声背出来:“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一路叨咕叨咕,范超总算是不那么怕了,呵呵一笑,心想,果然,唯物主义者不怕一切牛鬼蛇神。   刚这么想着,他突然看到了俩个人影,一个站着一个跪趴着。要说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能看到这么两个不知道是人影还是鬼影的东西是不可能的,奈何那两人身上发着金光,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范超赶紧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发光,免得被人发现了。还好还好,自己身上一点亮光都没有,整个就是黑乎乎的。范超想走近一点,听他们在讲什么,毕竟这还是他在这个鬼地方第一次遇到像人的东西。   虽然他发不出光,也没什么东西能挡着他,但他还是蹲下-身子,一点一点挪到那两人身后不远处。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到那个站着的人脸上应该是嘴巴的洞在张张合合。范超耐着性子,等他们都讲完了,却看到跪着的那个人站起来,两个人背向对方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范超登时傻了眼,他是跟着谁走?还是两个都不跟自己走自己的?正焦急犹豫的时候,那个站着的人已经消失了踪影,那个原本跪着的人也快要看不见了。   范超大急,赶紧跑步跟上去,“等等我!等等我啊!”这时候哪还管得上他是人是鬼,以后会有什么事情,他都这样了,难道情况还能更坏不成?   “慢点!慢点!停一下!”不管范超在后面怎么喊怎么叫,前面那个人都不为所动,不停也不回头,直直往前走去。   直到--   出现了光。   那个金色的人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柔光中,范超愣了愣,犹豫了几秒,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了。   跳出去以后,范超只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不断下坠,简直就像是在跳楼,是在跳一栋很高的楼,而且一点也没有解脱的心情,反而更加恐惧了--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   “哈!”胸腔中突然涌进无数空气,清新的,带着花草的香气,生机勃勃的。范超终于意识到自己在那会漆黑一片的地方,呼吸的恐怕不是空气而是死气。   可是这里是哪里?   为什么他会面朝大地,趴在在花园里?难道和刚才的黄泉路相反,他这是到了天堂?可是黄泉路为什么对着天堂,而不是天庭,要说这里是天庭,为什么没有仙气渺渺?   一想到这里可能是天庭范超就为刚才还默念二十四字真言而后怕不已,天庭还能收他这唯物主义论者真是气量非凡。赶紧念了两句“阿尼陀佛”谢罪,想想又觉得不对,又念了一句“无量天尊、玉皇大帝多谢保佑”。   心里总算不那么慌了,范超这才打量起现在所在地--这是座小巧玲珑的花园,花草繁盛,几棵大树郁郁葱葱,自己就站在一棵树下--可是,天上为什么有太阳?   莫非他刚才走的不是黄泉路,而是变成植物人之后昏迷不醒,现在这里是医院的花园?不过,话说回来,也没有谁规定天庭上面不能有太阳啊。怀着迷茫,范超举步往前走去,沿着曲曲折折的石子小路向深处走去,太阳晒得他有些头晕,幸好没多远就发现了一间又高又大的大屋子,约莫有七八米高。   范超观察一了会,并不见什么人进出,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人影。他左右看看,也一个人都没有,不禁感到奇怪。可是现在他眼前一片黑一片红,头晕得厉害,必须找个阴凉地方歇歇才舒服点。   所以范超决定还是从前门进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休息休息。绕了一圈找到门口,就看到两个有姚明那么高的女巨人站在门口,吓了一大跳。   那些女巨人看到他也吓了一跳,尖叫起来“超少爷你怎么流血了?”   范超一脸懵逼,什么鬼?伸手往头上一模,就看到一手血。可是,可是,一手血就算了,这孩子大小的手是怎么回事?低下头看看,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简直就像个孩子。   一个女巨人匆匆进门去禀报,另一个女巨人赶紧把他往屋里报。视线来到正常水平以后,范超才发现,原来不是这里太高太大,而是自己太小了。      ☆、第2章 素面小鞋      头上流着血的范超很快被带进了张氏处。午睡中的张氏被大丫鬟红菱叫醒,一听说心肝宝贝的大儿子摔破了脑袋,吓得魂都没了,顾不上穿鞋披衣就从内室跑了出来,一看见儿子满脸是血的样子,尖叫一声,把范超抱在怀里,一连声问:“叫大夫!快去叫永安堂的大夫来!奶妈呢!立春和雨水呢!他们都哪儿去了!还有静传!你们都没人看着点他吗!”   红菱早已叫了小厮去请了大夫,对于为什么大少爷身边没有人的事也清楚得很,不过现在一来大少爷头上的伤口要紧,二来少爷身边怎么没人这事仆人们都心知肚明,现在人多嘴杂,何必如此打眼?   所以红菱说道:“夫人还是先把大少爷放在床上静躺止血,等大夫来吧。”   张氏这才抱起范超,她是世家夫人,哪有什么力气抱起一个十岁大的男孩?可她不愿放手,婢女们少不得扶她一把,一起把范超抱到了床榻上躺好。婢女们端来热水,张氏亲手浸湿了毛巾给他拭去血渍,又心疼又生气,擦去血迹,发现伤口不大,精心养养说不定不会留疤,这才放下一大半心来,怒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丢下奶娘和立春她们自己乱跑,至少也要带上静传,非不听!现在好了吧!成天就知道玩,要是跟着师傅好好多书,能有这么多事吗!今天晚上你父亲回来,看他不打你手板。”   范超本来眼睛滴溜溜转着观察情况,听到这个妇人说话,不由凝神仔细听。一听不由笑了。   这个妇人大概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平日里应该极宠爱这个孩子,就现在都一句重话没有,只说让这孩子的父亲来打手板,要是他亲妈,现在都能脱了裤子打屁股了。   范超哪里知道,张氏是老英国公庶女,在家时便是安静娴淑万事不管的性子,嫁给范景文以后,上有婆婆马氏主持家中大事,下有两个儿子傍身,地位稳固不说,夫妻也十分恩爱,范景文只有两个成亲之前的通房,现在升成了妾室也是乖顺如兔子一般。家宅安稳,正如她母亲当初所料,正适合她的性子,哪里有什么脾气。   所以马氏将管家权放给她以后,也要时不时提点一番,可也总没有当初马氏管家时的严格了,那些惯爱偷奸耍滑的仆人和那些倚老卖老的管事,也就放松了那根紧绷的弦,家里的风气渐渐散漫起来,今天中午才出了大少爷的奶妈婢女小厮集体不见,让无人看管的大少爷从树上摔下来的事。   张氏心中已经有了一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心中气急自己当时放纵下人,现在又看到儿子也不怕自己的责骂,只在那笑,狠狠戳他的额头,“不吃教训!”   “李大夫到了!”门口的小丫鬟禀报道,高高打起帘子,一个小厮领着常来家里看病的李大夫进来。那伶俐的小厮已经在路上将情况大致说了说,李大夫心中有底,并不慌乱。朝夫人张氏行了一礼,便查看起范超的伤口来。   那伤口流血虽多,却不算大。张氏看着恐怖,对于见惯了的李大夫来说,也不过耳耳。清理包扎了伤口,开了药方,叮嘱一番,李大夫就离开了。自有小厮送出去,张氏不必去管,只看着儿子密密裹了一圈的额头叹气,“幸好李大夫说这伤口只要仔细看护就不会留疤,不然你以后可怎么办?”   女孩儿脸上留了疤难嫁,男孩子脸上留了疤便难做官了。科举考试不光是看才华,还要看脸的,太丑或是有明显躯体问题的人你就想都别想了。   张氏好生安抚了他几句,见儿子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还以为他惊吓过度,让婢女们看着他,自己就离开了。   范超一见她走了,一骨碌坐起来,动作太快了,头还有些发晕。两个婢女连忙一个扶着他一个拿枕头被子垫着,让他靠好。   范超看看她们,还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淡雅的古装裙,看不出是什么朝代的,他只能分得清清朝和别的朝代的衣服。范超眼珠子一转,问:“你叫什么名字?”   左边的姑娘说:“奴婢是碧树。”   他又问右边的姑娘:“你叫什么?”   右边的姑娘甜甜一笑,声音清脆:“奴婢是黄莲。”   范超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我叫什么名字?”   黄莲惊吓道:“超哥儿您忘了自己的名字?难道是摔坏了脑袋犯了癔症吗?”   碧树也一惊,仔细看看少爷的面容,看着不像是犯了癔症的呆傻模样,犹豫着要不要去禀告夫人,再请李大夫来。   范超无语,这丫头怎么张口就说我脑子坏了,他躺倒在床上,烦闷道:“我要睡了,你们出去吧。”   碧树柔声道:“夫人让我们守着您。超哥儿安睡吧,我们就在这里。”   范超这回是真的没辙了,闭上眼,失血过多的虚弱感扑面而来,不久就沉沉睡着了。   张氏从房里出来,阴沉着脸,红菱等丫鬟跟在她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夫人虽然心善手软,却也是从大家族里出来的小姐,自从老夫人将管家权交给她以后,府里人心浮动的情景她也是看在眼里,自有一番计较的。她正等着有人送上把柄来给她大刀阔斧地整治那些陈年旧人。可她没想到,这回却是儿子出了事,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当初应该不管那些出师有名没名的,直接动手。   她在正堂坐下,厉声道:“去把他们带上来!”   大少爷从树上摔下来摔破头这事怎么可能不惊动一府奴才?张氏有两个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大丫鬟,一个是红菱,刚才就张罗着请大夫;一个是紫竹,早在刚知道消息的时候就亲自带人将那三个闲扯嗑瓜子的奴才带至院中等待夫人发落。只有一个书童静传,倒是忠心耿耿,可惜却脑子不太灵活,一团乱麻地在超哥儿院子乱转,直到紫竹来寻才知道少爷早已跑出了院子,还摔伤了脑袋,吓得魂不附体,这会正和奶妈、立春和雨水一起跪在廊下,耷拉着脑袋。   这会听小丫头出来传话,夫人让他们进去,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待进了正厅,静传纳头便拜,直呼自己知错了。立春和雨水一言不敢发,两人本就没什么主见,见静传跪了,她们也跪下认错。只有奶妈是个府里的老油条,微微抬头,看张氏面出沉如水,心中惴惴不安,也跪下了,却一言不发。   一屋子的丫鬟们静默无声,肃手而立,鼻观眼眼观心,静传、立春和雨水三人见夫人没什么反应,也就渐渐收了声,只是心中惶恐不安。   张氏将他们的样子都看在眼里,静传是呆瓜子,立春和雨水两个小丫头片子现在也知道怕了,只有那奶妈子默不作声。张氏怎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老夫人房里出来的,又是从小将铉超喂大的,情分非同一般。   “你们居然敢无视府里规矩,放超哥儿一个人爬树,如今摔下来,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而你们呢,居然还在吃茶闲聊。我们范府里没有这样的奴才,也不养起这样的奴才!各去账房领两个月月钱,从今儿起,范府里就没有你们这样玩忽职守,倚老卖老的闲人呆的地方了。”   四个人大吃一惊,没想到夫人会直接将她们驱逐出府,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更不听他们解释。奶妈急急道:“是因为超哥儿已经午睡了,我们才去茶房歇一歇,吃吃茶的,真没想到超哥儿会这么早醒啊。还望夫人看在我从老夫人那会儿起就在范府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来稍有差错的份上,原谅则个吧。”   “还请夫人原谅则个。”奶妈还能倚老卖老,搬出老夫人来当挡箭牌,可立春和雨水那是真没什么根基,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婢女,这会儿除了哭诉哀求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时间,正厅里又响起哭声一片。   静传也道:“夫人,不是我擅离职守啊,是超哥儿让我去拿些书给他读,我才离开的啊。真没想到少爷会偷偷跑掉啊。”   张氏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不管他们是有错没错,今天这惩罚是逃不过的了。就算饶过立春、雨水和静传三人,这倚老卖老的奶妈也是不能轻轻放下的。不然今天过后,她再想在这府里树立威信就难了。   只是,要处理奶妈有些困难,一是她是婆婆马氏房里出来的,既是奶妈又要照顾超哥儿;二是超哥儿从小是被她奶大的,和她亲厚无比。要想就这么将她逐出府,恐怕不简单。   超哥儿还能糊弄过去,马氏那里是绝不能糊弄的。所以她一言不发看着下面四个人苦苦哀求,脑子却在想着如何能让婆婆放人,又不拂了婆婆的面子。   正在这时,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绢芝来了。她打小就老夫人带在身边,又能干又聪明,府里众人皆为叹服,老夫人管家时她的话能抵上老夫人一半命令。   绢芝进来以后,看也不看下首跪着的四个人,向张氏盈盈一拜,道:“绢芝给夫人请安。”   见婆婆派了绢芝亲自来,张氏心中知道这回奶妈是保下了,心中无奈,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绢芝来了,可是母亲有什么吩咐?”   绢芝说:“老夫人听说超哥儿摔下树,破了口子,心疼得不行,特让我带了燕窝补品来看望。”   “这孩子,自己淘气受了教训不说,还让老夫人担心,真是不孝。”虽然是这么说,张氏也知道超哥儿作为家里的大孙子,婆婆对他的宠爱更甚于自己,要不是这几天天气炎热,婆婆身子不舒服,现在怕是要亲自来看的。   “超哥儿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老夫人心疼孙儿,超哥儿又每日去老夫人房中请安,正是祖孙慈孝。”绢芝这时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奶妈,“老夫人听说超哥儿受伤的时候,奶妈、立春、雨水和静传俱不在身边,很是生气,请您不要顾及她的颜面,以家法处置。”   奶妈本以为绢芝来了,那是给自己求情来了,正眼巴巴看着她呢,没想到却是不记得多年情分,一点都不顾自己多年来忠心耿耿。想到夫人可能这就要把她驱逐出府,自己孤苦伶仃一人,无儿无女,以后生活都是问题,不由瘫坐于地上,这下子连求情的力气都没有了。   立春和雨水吓坏了,老夫人连奶妈都不保,更别说她们了,本以为绢芝这一来一定是为奶妈求情,若是奶妈无事,她们也不会被重重地罚,现在看来,奶妈都自身难保了,自己又会如何?两人嚎啕大哭,请求夫人怜惜,不要将她们逐出府去。   只有静传,又委屈又生气,自己明明是被少爷支出去、骗出去的,也没有玩忽职守,怎么就能落得和她们一个下场呢?他是家生子,赶出去是不太可能,可要真是坐实了玩忽职守的过错,别说他自己怎么怎么样了,就连他爹娘也要吃干系的。   静传是个实心眼,不明白张氏非要这么一锅端将他们都处理了是为了杀鸡儆猴,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戏文上面写的命苦的官人公子一样,蒙受了不白之冤,当然也要击鼓鸣堂,陈诉冤情。   想到这,静传梗着脖子说:“夫人,今日之事,我们都脱不了责任。可是我当时并不是故意只留下少爷一人的,实在是因为少爷让我去找书给他消遣,这才离开了少爷。没想到我拿着书回来了,少爷却不见了。夫人,这实在不是我故意要走开的呀。”   张氏当然知道静传不是故意的。绢芝没来之前,她就想到了,虽然奶娘和立春、雨水罪有应得,静传却是无辜牵连的,加之又是家生子,其父其母都是世仆,本来就想放过他。   “嗯……你说得有理。”张氏说道,目光缓缓扫过其他三人,停在已经呆木了的奶娘身上,想到当年超儿病得不省人事,也是她衣不解带地照看超儿,又想到她先是丧夫后是丧子,真心把超儿当做儿子来疼爱,不由又心软了。“奶娘,你明天起就去城外庄子里去吧。立春和雨水,还是照刚才的,领了月钱管家就把卖身契还给她们吧。至于静传……你虽然不是故意的,却也是失职,打十五板子,以儆效尤。”   奶娘知道夫人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道了谢,又小心试探地问:“老奴走前,可否再见超少爷一面?知道少爷摔伤了头,老奴心里头后悔啊,不亲自见上少爷一面,不能安心离开。”   张氏同意了,“他就在后面,红菱,带她去。”   红菱领着奶娘去看望范铉超,她知道夫人的意思是叫她看着奶娘,别在超哥儿面前乱说些离间的话,于是她到了房间,也不退出去,就站在床头。   这时候范超已经睡着了,奶娘看了看他头上被包的好好的绷带,看不出什么来,又看看他小胳膊小腿,有些青紫,心疼极了。想到自己去了城外庄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少爷一面,想叫他起来说说话。转念想到这会叫他起来了,之后伤口疼起来怕是睡不着,又不忍心叫他。最后还是摸了摸他细细软软的头发,依依不舍地走了。   到了门外,奶娘拉着红菱的手说:“我前些日子给超哥儿做了一双鞋,只是还没来得及缝面,我就算带去庄子上做好,再见到超哥儿时也不见得能穿了。待会我去收拾出来,还请红菱姑娘转交给超哥儿。”   红菱在房中见她不忍叫醒超少爷,知道她是真心疼爱超少爷的,心中惭愧自己小人之心,这会当然一口答应下来。   奶娘抹抹泪,还是走了。      ☆、第3章 范府一家子      范超一觉醒来,迷迷糊糊间看见梦中熟悉无比的房间摆设,不由迷茫了,自己究竟是正在为毕业发愁的范超呢,还是每天苦恼不要被先生打板子的范铉超呢?   不管是哪位范公子,都是为学习苦恼的主啊。   正在前厅处理家中事务的张氏,一听黄莲禀报说公子醒了,忙丢下几个管事,往房中走去。紫竹忙招呼管事们坐下的坐下,奉茶的奉茶。   几个管事们刚刚才被夫人敲打过,这会不敢拿大,俱是乖顺。   张氏一走进房间,范铉超就脱口而出一句:“娘!”其中撒娇亲昵之意,连他自己听了都吃了一惊。   张氏不觉有异,因为超儿本来就是这样和谁都亲近的性子。她在床边坐下,爱怜地摸摸他的额头,“感觉可还好?”   “好多了。”虽然自己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见到张氏还是忍不住想亲近她,黏着她,大概因为这幅身子还是小孩子的缘故。   张氏一看到儿子撒娇扮痴就没辙了,“你呀,以后可不许这样一个人去爬树了。”   范铉超狡黠地问:“是不让我丢下奶娘他们,还是不许我爬树?”   张氏失笑,“两个都不许。”旋即她想起自己把超儿的奶娘赶出去,不由面色有些不好。   “娘亲?”范铉超有些奇怪,自己这个娘亲是怎么了?   张氏左右想想,与其超儿自己回去发现奶娘不见了哭闹,不如现在自己告诉他,也免得他多想和自己生了间隙。   “超儿,你奶娘她看护你不利,已经被我发配到城外的庄子上了。”   范铉超一愣。在他那记忆的梦中,娘亲、奶娘和弟弟范铉朗是他整个家里最亲近的人,就连他爹爹范景文都不如奶娘亲近。可是他作为范超,从没见过奶娘,更不是非得少了她不可。感情上很想哭闹一番,让奶娘回来,可理智上又觉得没有必要,内心挣扎了几回,还是更大一些的范超占了上风。   张氏本以为以超儿对奶娘的依恋,骤然见不到奶娘了,必定会吵闹不休,没想到他楞了愣神,神色几番变换,最后问道:“那我还能见到奶娘吗?”   “当然,等明年你去庄子上避暑的时候就能见到她了。”张氏还以为儿子终究还是跟自己更亲近,口气都软了又软,心里更加疼爱这个儿子了。她招招手,红菱捧上那双还没来得纳面的小鞋,张氏接过看了,心中暗叹,府里再没有做工这样密的鞋子了。“这是你奶娘留给你的。”   范铉超接过来,在脚上试了试,刚刚好合适,正色道:“我一定每天都穿着。”   晚上范景文回来了,张氏把今天的事和他一说,范景文沉吟:“奶娘她好歹是忠心耿耿。”不免是一声叹息。   “我去看看超儿。”   范景文十六岁那年娶妻英国公庶女张氏。二十二岁生长子范铉超,正是在这一年他考中举人,跨过了科举仕途中最关键的一道槛。二十七岁范铉超生日当天,他考上进士,外派山东,终于可以一展胸中抱负,今年才调回京城。是以,他一直视长子为自己的幸运符,加之范铉超的确聪慧可爱,直到三年前次子朗哥儿出生前,他都是家中独苗。   一家子变着法宠爱孩子,虽然年纪还小,没成为纨绔子弟,溺爱的后果也显示出来了。他爹范景文五岁授句读,六岁出外傅,十四岁中秀才,范铉超今年十岁了,基础的十三经还没学完呢!   之前是范景文人在山东,无法管教,现在他回来了,决心要当一个严父。而范铉超每天变着法逃学,经常挨打,自然也越来越怕这个父亲,哪里知道范景文一边打他,也一边心疼。   范景文一路走到超哥儿的院子里,远远地见到还亮着光,不只是大儿子还有小儿子的声音,两人欢声笑语不断,想到这两个孩子从小就要好,兄友弟恭,不觉心中大慰,放轻脚步,就站在门帘外面听。   范铉超下午在正房吃过饭,又被带着去奶奶马氏那里请安、报平安,就被红菱带回来了。范铉超的两个贴身丫鬟都被打发出去了,张氏寻思着这回要从家生子里找两个伶俐的,自然要精心挑选,这段时间先让红菱照顾范铉超。   范铉超一进屋子,抹了把脸,就看见弟弟范铉朗进来了,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奶妈。   范铉超一看他那渴求的小脸就笑了。范铉朗在吃饭的时候就一直给他挤眉弄眼,坐都坐不住,眼睛里滴溜溜地转,要不是张氏在,饭桌上他就想问爬树的事了。   这个三岁的范铉朗,养的和福娃娃一般白白胖胖,平日里最黏自己无所不能的哥哥。下午听说哥哥居然敢独自一人爬树,还摔了好大一个窟窿,羡慕万分,只觉得哥哥真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他吃饭时就想问了,刚提一句就被娘亲骂了,只好一直忍到现在。   他一直等着哥哥回来给他讲他是偷溜出去爬树的壮举!   范铉朗一进来,自顾自地抱住大哥的腿,奶声奶气道:“哥,你是怎么爬上树去摔一个大窟窿的啊?”   范铉超一听,乐了。难道我是为了摔一个大口子才去爬树的吗?他一把抱起范铉朗--这孩子真重--放在榻上,自己在旁边,抓了一把饴糖塞进他手中,开始了讲故事模式。   范铉超把他从早上开始怎么借故逃课,上午怎么捉蛐蛐怎么斗蛐蛐,又讲到下午睡醒了想去爬树摘果子吃,就把静传支出去,为了躲过看门的老婆子翻了墙的事都讲了。   这些事都不是他做的,可范铉超都觉记得一清二楚,为了故事效果,还给添油加醋,直说的天花乱坠,把朗哥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正说到那树上果子还涩着,他便躲在枝繁叶茂的树上拿青果子丢走过的仆人时,就听到一声暴呵:“竖子!你自己不学好还教坏弟弟!”   范铉超和范铉朗两人两脸懵逼。   最后,范铉朗被罚背诵三字经。范景文本来是想打范铉超屁股的,又看到他头上包的厚厚的纱布;想罚他抄书,又想着头还伤着呢,最后决定等他伤好了再抄。      ☆、第4章 穿越福利      永安堂的大夫尽心尽力,范铉超的伤养了大半个月就差不多好了。这大半个月时间,也够范铉超想明白了。自己这是穿越了,估计当时走的黑乎乎的地方就是时空夹缝之类的,还暗想自己如果当时往回走,会不会一路走到未来星际去。如果再死一会,会不会还能走到二十一世纪?   然而范铉超也没那个胆子,生怕自己死了就是真死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只要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内就能随波逐流,怎样都好的性子,穿越文看多了,对穿越这件事接受程度也就高了。幸好家里除了自己还有一个哥哥,爸爸妈妈也不会老无所依。   不知道是身体残留的本能,他对这十年的记忆一点没少,也知道了这是万历四十四年,再过四年万历皇帝就死了,然后是短命泰昌皇帝,不到一年又换了天启皇帝,再过七年,就到崇祯皇帝登基啦!   也就是说,再过二十八年,他三十八岁的时候,明朝就灭亡了。   说起来似乎还很久,可是要以二十八年救回一个已经烂到骨子里了的国家又是谈何容易?再给二十八年都不够。   不如到时候秉着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光荣传统,投降大清好了。反正大清朝也是中国嘛,到哪里不是建设祖国?   范景文范大官人近日来见儿子的伤好了大半,就提醒他:“你伤好了该去上学了,还有,别忘了抄书。”   哎哟我的亲爹啊,我能抄完了书再去上学吗?   --可见范铉超还是个乖孩子,他都没想着两个都逃掉。   范景文让抄的是《孟子》,虽说范铉超已经学到了二十一史,可科举却也只考十三经,范景文也只让他抄《孟子》,若是让他随便抄一本《史记》《汉书》都是要他的命,而相比之下只有3万5千字的《孟子》就亲切多了。   如果让你用毛笔抄三万五千字呢?   张氏进来时正好看见范铉超苦着一张脸抄书,不由失笑。既然是被罚抄书,儿子再不情愿她也不会去找丈夫求情,丈夫去山东赴任前就嘱咐她不能惯着儿子,要督促他学习。可张氏宠范铉超还来不及,两个儿子一撒娇就什么都答应了,完全是慈母多败儿的模样。丈夫从山东调回京城,看到儿子在书塾里的成绩一落千丈,发了好大的火。   张氏是管不了儿子学业了,丈夫接过手正合她意,她也怕儿子在自己手上真的废了。   范铉超一见到张氏来了,高兴得把毛笔一丢,“娘亲。”   张氏走上前,仔细看看他抄的书,点点头,“字是比之前好了,这几天总算没白抄。”   范铉超立刻打蛇上棍,“既然有了长进,娘亲就帮我和父亲说一声,免了抄书吧。”   张氏似笑非笑横了他一眼,道:“就冲你这话,可见长进还不够。”见儿子整张脸都耷拉下去了,张氏忙安慰:“你也先歇歇,你父亲又没说什么时候要。”   “可是再过两日我就要去书塾念书了,到时候更没时间抄书。”   “就三万字,你这都抄了几天了都没抄完?”   要是给我钢笔,一天给你抄完。   见儿子这幅样子,张氏也不得想办法帮他躲过这一场,便问:“你抄书到现在,内容可都记下了?”   范铉超乖巧道:“都记下了。”他眼前一亮,一拍桌子,对了,我去找父亲说抄不了,书却都背下来了,那不就好了?死抄书不如背熟书,本来父亲的意思就是要让他记下背诵,现在既然背下来了,抄书这一形式也就用不着了。   范铉超想到另一件事,更加高兴。等张氏走了,又随手拉出一本从没见过的书,看了一遍,再背,记得七七八八。他又换了一段,抄写一遍,再背,就记得八|九不离十。范铉超换了第三段,一边念一边抄,再去背,一字不差。   果然,自己穿越以后,别的不说,这记忆力是大涨,至少是不怕背诵那些文言文了。   于是晚上范景文回来,范铉超就屁颠屁颠抱着他抄了大半的《孟子》去找范进士。范景文摇头晃脑听他将《孟子》全文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哈哈大笑道:“你这《孟子》当初学了大半年,也没见背下一句一篇,抄上两天就都背会了,莫非真是脑袋开了窍?”说着还拿手指戳戳他额头上正在结痂的伤口。   范铉超:……   不带这么埋汰人的啊喂!   不管如何,因为儿子突然变得聪明起来而心情大好的范大人决定放他一码,免去了他抄《孟子》的处罚,只是要求以后先生每学一课就要背诵一课,同时还要把之前落下的功课捡起来。范铉超掰指一算,他从五岁开始进学,现在十岁了,那就是要背五、年的功课……   怎么想当个高材生就这么难呢?   范景文免了他抄书,又见儿子脑子开窍了,决定提前结束他的修养期,让他回去上课。这回,连一向宠溺自己的张氏都站在范景文这边,开开心心地给他收拾书包,除了伤好了的静传,张氏又派了一个聪明伶的书童跟着他。这孩子叫静楼,也和静传差不多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一看就不如静传好骗。   静传被打了十五大板,给他请的大夫当然不会是永安堂的名医,用药也不如范铉超的好。可他伤的比范铉超重,范铉超头上都结痂了,他屁股上的伤还没好,没修养几天就回来伺候范铉超上学来了。   静传一早到了书房,背上范铉超惯用的书包,静楼拎着中午的食盒,两人一起等范铉超去上学。范铉超出门,见到站在廊下的静传,心里愧疚无比,明明是被他支开的,自己一点事没有,反而是静传被打了板子--虽然严格意义上说,支开静传的人也不是他。   “你伤全好了吗?”范铉超拉着他的手,左看看右看看,但静传左支右挡,就是不让范铉超看他后面,范铉超只好笑了笑,不去看了,“下次再有事,我一定会和娘亲说是我支开你的,不关你的事。绝不会让你再打板子了。”   静传是个实诚孩子:“少爷您要记得您说的话啊。”哎哟他是真疼啊,自己亲爹下手打板子就是够狠的。   静楼听了这话,不禁侧目,自己这同事未免也太过耿直了吧,怪不得被打。   范铉超严肃地点点头,“当然!”   这两人,一个没有仆人的样子,一个没有主子的样子,一对活宝。   范铉超读书的书塾,其实是张家的族学。张家自跟随永乐皇帝清君侧发迹,从第一代英国公张辅开始,历经七代近两百年,无论大明朝堂如何风云变幻,如何黑暗污浊,不管是锦衣卫还是东西厂,没人敢动英国公张家,这是名副其实的大明第一世家。无他,张家多出名将,又一心为主,是实实在在的纯臣,出自张家门下的大明将士数不胜数,动了张家,就是动了整个大明的军队体系。   而且大明皇帝多奇葩,历朝历代数不清的文臣言官一劝再劝都掰不回来,只要换上一个皇帝就是奇葩,再换一个更加奇葩。大臣不理解皇帝的脑回路,皇帝不理解大臣的用心良苦,那么,在朝堂上一片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大臣中,永远不对皇帝的兴趣爱好和私生活发表意见历代英国公们真是太得帝心了。   这样又有能力,又忠心耿耿,还不多话的臣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皇帝哪里舍得动呢?   张氏是老英国公张元德的庶女,现任英国公张维贤的妹妹,范铉超这才能进张家族学学习。话说回来,要不是范铉超祖父和老英国公张元德是知交好友,就凭范家,怎么可能娶到英国公府的小姐。      ☆、第5章 小男子汉      范铉超自从脑子开了窍,记忆力一天比一天好,学起先生布置的功课也是一点事不费,慢慢地也捡起以前的功课了。范景文高兴不已,对着张氏吹嘘;“要不是我回来管教得好,超儿这份聪明劲不就白白浪费了?”   张氏含笑应下了,转念想起另一件事:“再过三个月,就是我娘生辰,贺礼是不是还比着去年的来给?”   范景文沉吟不久,道:“今年是娘六十大寿,不比去年,贺礼还是再贵重一些吧。”   张氏点点头,他们说的“娘亲”并不是范马氏,而是张氏的嫡母,英国公府老太夫人。张氏亲母在她出嫁没几年就去世了,如今她也只有这个嫡母了。英国公府老太夫人虽说是嫡母,偏爱自个儿子,待她也是公正分明,张氏十分敬重她。再加上这是大明第一家的英国公,张氏一直小心维持着范家和英国公府的关系。   给英国公府老太君的寿礼,自然不能寻常应付,虽然范家比不上那些世家公府的财力,也不能失礼,这可是一大笔支出,连一向不当家不知茶米贵的范景文也免不得问一句:“家里银钱可够使?”   瞧你这话说的,不够使你还能变出钱来?张氏道:“自然是够的,每年这些迎来送往的支出不都是定了的,今年多些,又多到哪里去。”   “京中米贵,居大不易”,太祖定下的官员俸禄一家子吃喝都不够,要不是家里还经营着几间铺子,两个庄子,范家上下十多口人都要吃土。可是,他们也只养得起这么些人,甚至还有些家人被老太爷范永年带去南宁赴任了。要想养出张氏在国公府的威风,那就只有贪污受贿一途。   “唉……”范景文叹息一声,“跟着我,你辛苦了。”   “和老爷在一起,甘之如饴,怎么会辛苦呢?”   爹娘在那边浓情蜜意,范铉超却对着自己的新弟弟头疼不已。“朗儿,你自去找静扇玩好不好?”哎哟我的好弟弟啊,你哥哥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过一把高材生的瘾,你让我趁着这三分热度还没散多学一点。   “静扇太笨了!”范二郎毫不犹豫地吐槽自己的贴身小厮,“他连编蛐蛐都不会呢!”   自家娘亲自从喜欢身边得意的丫头聪明伶俐,能帮她管事,可帮儿子选的婢女小厮都是往木头人上面靠,只要忠心听话就好。别说静传静扇是这样的,也不知道静楼是怎么混进一群老实人的队伍里来。   谷雨笑道:“今儿个超哥儿已经学了一上午了,下午歇会也是放松,加上天气炎热,闷做在屋里也是无聊,不如和朗哥儿出去耍耍?”   自从立春和雨水被赶出府去,张氏就寻思着再给范铉超配上丫鬟,她从两个二等丫鬟惊蛰和春分中选了惊蛰,又从自己身边调了谷雨来,本来谷雨应叫清明的,可是这个名字实在不吉利,范铉超便跳过了清明这个节气,直接叫谷雨。   惊蛰和谷雨,一个老实一个精明,一个熟悉超哥儿院内事务一个曾是夫人身边得意丫鬟。要不是惊蛰乖巧不和她争,谷雨和她说不定要掐上一掐,不过现在院里的丫鬟小厮们还是谷雨领头。   谷雨十七八岁,会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范铉超学了一上午了,也该到了不耐烦的时候,再学下去也是枉费时间,不如和朗哥儿一起去玩,都是半大的孩子,哪有多少定性。   范铉超想着自己差不多也腻了,就算再学下去也是身在书房心在外,还不如痛痛快快出去玩呢,于是答应了。   正是炎炎七月,两个孩子也只能躲在树荫底下,或者凉亭里随便玩玩。范铉超面无表情地看着范铉朗捡了根树枝在掏蚂蚁窝,喝了一口酸梅汤。他冷漠地拒绝了范铉朗一起来玩的好心邀请,自个呆了一会,没多久又觉得无聊了。   “小朗儿,你出过几次府啊?”   范铉朗歪着头认真想了想,“没有。”   范铉朗这才三岁,都还没开蒙呢,去哪儿能带着他啊,所以从出生至今,出府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所以自己都没有印象自己是出没出过府。本来他还不觉得府里无聊,听哥哥这么一逗他,忍不住就想出府去玩了。那些能出府的小厮们每次回来都带上个泥人什么的小玩意,大概,大概,府外面遍地都是泥人吧?   怀着美好的憧憬,范铉朗抬头渴望地看看哥哥,“哥,我想出去玩。”   “这你求我可不行,你得去求娘亲。”范铉超见他上当,哈哈一笑,看起来是给他指点迷津实际上是送他当炮灰。   张氏耳根子软,又极为宠溺两个孩子,特别是范铉朗,不管要什么,只需爬进她怀里撒撒娇,立刻就到手了。   两人一起去见了张氏,张氏这时候才午睡起来,身上懒洋洋的。范铉朗行了一礼,自己就一骨碌爬起来,扑进张氏怀里,奶声奶气道:“娘亲,我想出府去玩。”   张氏一听,也不生气,只是奇怪道:“你好好的,怎么想到要出府去玩?”然后抬起头横了范铉超一眼,“一定又是你给弟弟灌了什么古怪,不好好看书,看你爹回来打你。”   范铉超发现了,张氏教育他时,总是少不了“你爹回来打你”的,可范景文真要打他,张氏又会拦着不让。   他也不惧,笑嘻嘻说:“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了,随便爹爹回来检查。娘亲,我已经好久没出门去了,最近可乖呢。我和朗弟又不是什么姑娘家,不拒关在府里学规矩那套。”   范铉超的梦里里也有自己上街的记忆,可那总像是隔着屏幕看电影,看不真切,总想着非要自己来看看古代的真实街道。   张氏听着也是这个理,低头看看窝在自个怀里的小铉朗,白白净净,真像个小姑娘,于是摸着他头上的软毛逗他:“你哥哥说得不错,他能出去了,”见他眼睛一下亮了,又把下半句说完,“可你看你,像个小姑娘家,还是留在我这儿和我学规矩吧。”   范铉朗还不到被人说小姑娘家就和人家急的岁数,但是一听娘亲说不能和哥哥出去,急切地说:“人家不是小姑娘!可以出府玩的!”   “你看你,急得要哭了,可不就是个小姑娘?”张氏逗了还不够,范铉超这个罪魁祸首也要掺上一脚。   范铉朗想不通,明明是两人一起来求娘亲的,怎么娘亲就让哥哥一人去,不让自己出府去玩呢?自己分明不是个小姑娘,他们还一本正经地乱说。更过分的是,凭什么只有哥哥能出去玩,自己却要学规矩。   范铉朗从张氏怀里站起来,一张小脸气得通红,“人家不是小姑娘!我是个男子汉!”   小儿子这么可爱,逗得张氏直笑。   朗哥儿怎么这么可爱,超哥儿向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他这么有意思。这么想着,张氏接着调戏自己年仅三岁的可怜儿子:“还说不是女孩儿,这么强词夺理,十足十地是。”   范铉朗气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他蹲下,把衣裳一掀而起,童音尖锐而清澈,穿透力极强,“我不是小姑娘!我有小jj!”   一片目瞪口呆的寂静中,范铉超爆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拍掌连连说:“好好好!”拍手还不过瘾,范铉超笑得肚子都抽抽了,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直不起腰来。   张氏也笑歪在榻上,眼角笑出泪花。红菱一边忍笑忍得痛苦,一边赶来将他的衣裳拉好,遮住小男子汉,又细细抻了抻缎面,消去皱褶。   张氏笑够了,招招手叫范铉朗过来。范铉朗才三岁大,不太明白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只是全屋子的人都在笑自己,免不了脸上一阵一阵通红,磨磨蹭蹭不愿过去。张氏一把将他拉进怀里,亲了又亲,吩咐紫竹:“让范郊带他们出去转转,再派两个家丁跟着。就在附近转转就行了。”   范郊是府里的管家,老人了,自然清楚分寸,更别说张氏已经吩咐得这样清楚了。   虽然只是在这家附近转圈圈,可范铉超只要想到这是四百年前的京城,心中就一阵激荡。不管是卖糖人的还是卖胭脂的,他都喜欢得不行。   可是……窝在他肩颈处的范铉朗还撅着小嘴,满心满脸的不开心,眼眶红红的,还隐隐有些泪痕--刚才把他调戏得过了,现在才想起羞羞来。   “别哭了,哥哥给你买糖吃?”范铉超揉揉他头,发现手感的确好,怪不得张氏总是爱不释手。   范铉朗噘着嘴,不说话。   “给你买两串糖葫芦?”范铉超觉得自己就像是拐卖小孩的怪蜀黍。   范铉朗横了他一眼,表情却松动了许多。   “再给你加一份炒栗子!”范铉超这语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炒的是金栗子呢。不过倒是好用,总算哄得小铉朗眉开眼笑。   高兴了的范铉朗简直像是匹撒了缰绳的小马,被一个高大的家丁抱着,指哪买哪,吃得嘴角腮吵到处都是。   玩得天暗了下来,街上的贩子都要收东西回家了,范铉朗还恋恋不舍……范铉超也恋恋不舍,他还没看够呢!不过,范郊恭恭敬敬请他回府时,他还是乖乖跟着回去了。   以后出来玩的机会多着呢,更何况……范铉超看了一眼范铉朗,噗嗤一声笑出声,今天有朗哥儿,就够本了。      ☆、第6章 生寿死战      八月二十七,是当今圣上的万寿节,也就是皇帝生日。照理来说,皇帝生日,正是众位大臣们给皇帝明目张胆送礼的好时候,你只要担心那些御史们会不会弹劾你贪-赃-枉-法。   所以,每到了万寿节的时候,各路大臣们就挖空心思,想些寓意好、兆头好、新奇有趣又不会拨动御史台敏感神经的礼物。大臣们真是费尽了心思,挖空了脑袋。   不过,这一切都和范景文无关,他不过是一个吏部主事,区区从六品官,还不如专心给英国公府老太君祝寿呢。   在明清两朝,万寿节是个大日子,和朝岁的元旦、祭天的冬至并列为三大节,万寿节期间不许屠宰,前后数日不理朝事,全国放假三天,更有无数杂耍艺人、吃喝玩乐的庙会灯节,实在是痴情男女、小偷大盗的好日子。   八月二十七这天,范景文早早就去了宫里,今天万历皇帝要在太和殿王公百官的朝贺和献礼。你收了人家的礼物,怎么能不有点表示表示呢?所以皇帝陛下也要给文武百官按品级各式奖赏。   不过,今年的万寿节,万历皇帝过得不太舒心。因为七月初,女真族--这时候应该叫后金国--□□哈赤自立为王,年号天命,自封为天命汗。这名字就像是土豪带上拇指粗的金项链一样,赤-裸-裸地表明了自己野心。不过他命不好,刚一建国就遇上闹饥荒,整个后金吃不上饭,人民怨声哀哉,不满情绪越来越重。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哈赤决定抢劫一下大明这块肥肉。然后他四月的时候得手了,抢了抚顺。抢了抚顺,它的兄弟城市清河也不能放过,于是七月份□□哈赤又抢了清河。   抚顺和清河都是大明的边关重镇,两者互为掎角之势,共同进退,防御外敌。但先是抚顺被人里应外合攻下,清河守将却不吸取教训,后金又乔装打扮混进城中,夜里破开城门,大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万守城将士屠杀殆尽,抢走十几万百姓回去做奴隶,至于金银财宝、牛羊车马更是不计其数。   大明王朝震怒,上下一致要求出兵抗敌,一向运作迟钝的朝堂也飞快转动,筹备征战事宜。   国之大事,在祀与戍。即使是万历这样三十八年不上朝的荒唐皇帝也慎之又慎。当然,他还做不出慈禧那样挪用军费开趴-体的事,这万寿节也被要求一切从简。   皇帝的万寿节一切从简,九月份英国公老太君坚决跟随中央的态度,决定六十大寿不办了!听张氏从英国公府回来说,英国公、英国公夫人还有一众孩儿都极为赞同老太君的决定,将大宴改为家宴,就一家人亲亲热热吃一顿,自个家里庆贺一番就算了。   虽然老太君说不大-操-大-办了,不过万历皇帝还给她记着,当天专门派了司礼大太监来传旨庆贺,贺礼更是琳琅满目,给足了英国公府面子,更是嘉奖英国公府听从指挥、响应号召的先驱作用。   虽说张氏是庶出,范铉超、范铉朗也算是老太君的外孙,老太君大寿那天也随着张氏前去贺寿,给老太君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老太君让他们起来,唤上前仔细看看,她先是问范铉超:“超哥儿头上的伤可大好了?”   张氏常来英国公府上走动,老太君自然也知道范铉超头上磕伤的事,她还打发仆妇去范府送过药呢。   范铉超是第一次见这位老人家,不知她脾性怎么样,所以只是规规矩矩道:“回老太君话,头上的伤已经好了,也没留下疤。”   张氏说:“都要感谢母亲送来的玫瑰甘露,果然是一点伤痕都没。”   老太君点点头,“这么俊的孩子,留下疤就不好了。”然后她看向范铉朗,“朗哥儿健健康康,看着比过年时大了一些。”   英国公夫人李氏笑着说:“可不是吗?这个年纪的小孩一不留神就长大一大截。”   “长大些好,长大了就是男子汉了,不像小姑娘家家了。”老太君笑道。此话一出满屋子的夫人都笑出来。因为是家宴,来的客人都是关系极近的,张氏回府上聊天谈趣时早把范铉朗的豪言壮举传了个遍。   唯有范铉朗还傻傻的不知道大人们在笑什么,也跟着咧着嘴笑,点头道:“嗯!我一定多吃饭,快快长大。”   又惹得夫人们一阵大笑,英国公府的孩子都大了,老太君许久没见这么傻白甜的小孩子了,忍不住摸摸他头,手感不错,又摸了摸。   内堂里女眷欢声笑语,传到男人团座的外堂,却只听得英国公张维贤一声叹息。   “□□哈赤劫掠我朝抚顺清河,陛下抽调各地守军,明年一场大战是免不了。”   张维贤看看堂中所坐,他妹夫范景文,他两个儿子张之极和张之初,再然后是他侄儿张之让,都是自家最亲近的人,这场家宴就连朝中好友张维贤也没请,不过或派女眷前来贺寿,或送来寿礼。   “虽说明年大战,可陛下不见得会让父亲上战场。大明良将能臣无数,后金刚刚建国,又多有饥荒,哪里比得上我泱泱大明?”张之让笑道,毫不怀疑大明将赢得这场胜利。   实际上,整个大明也没有几个人会想他们会败。万历二十年,宁夏用兵、朝鲜之役,万历二十七年播州之役,三次大征皆以胜利告终,这仿佛一洗明朝多年的耻辱,重新奠定了霸主地位。然而,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这次与后金的大战,这看似瓮中捉鳖的大明朝必败无疑。只是这两人一个人微言轻,一个身份敏感,不敢言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历史渐渐走向无法挽回的境地。   张维贤见自己两个儿子都是一脸深以为然,摆摆手,不欲多言,问范景文:“梦章以为如何?”   梦章正是范景文的字,他沉吟后,说道:“陛下派各路兵马与□□哈赤决战,却不知各方实力如何?将领又是何人?”   “刘綎、杜松、马林和李如柏。”虽然这是朝堂议事的结果,却也不是机密,皇帝不日便会发下旨意,再过两天就会天下皆知。   “这四人都是如今赫赫有名的大将,想来不会有问题。”范景文终于露出了笑意,这四人都参与过万历三大征,想来二十年过去,宝-刀-未-老。   张维贤不愧是世代将种,虽然已经许久不曾领兵,还是担忧道:“我看□□哈赤用兵,进退有法,女真族又是素来能征善战,恐怕这次不是轻松之战。”   范景文说:“陛下这次发誓要灭亡后金,后金举国之战、鱼死网破,怎么会是容易的?”   张维贤是怕明军大败,但是这话不能明着讲,更何况讲了也没用,于是不再提这件事,岔开话题,转而说起家事。   “听族学里的先生说,铉超进来功课大有长进?”族学里的先生怎么会有机会和张维贤说这个,还不是张氏告诉李夫人,李夫人在和张维贤闲聊时说起的。   说起自己的大儿子,范景文眯起眼捋了捋小山羊胡子,状似不在乎道:“还差得远呢,只是近来肯下功夫背书了,算是什么长进。”   张维贤和范景文相识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他这样看似不满的不在乎,实际上正是他炫耀的方式。张维贤忍不住笑道:“让铉超再下下功夫,过两年送他至国子监学习。”   范景文大喜,谢过张维贤。入了国子监,只要完成学业就能出来做官,即使直接参加科举也更有优势。      ☆、第7章 噩梦连连      出征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京城里时不时有身披甲胄的士兵出没,大战的氛围渐渐笼罩了这座雄伟壮阔的都城。范铉超也在上学下学的路上见过他们。那些士兵身上没有一丝沮丧害怕之意,雄纠纠气昂昂,是打着上战场立功升官的念头奔赴辽东。   虽然范铉超是历史盲,不过努尔哈赤他还是知道的。努尔哈赤之后是皇太极,然后是顺治,再然后,清军就入关了。   眼看着没几年明朝就要覆灭,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充满希望奔赴死地的心情,几乎将范铉超压倒。范铉超当然不会劝明朝投降,只是看着那些士兵们毫无希望地去送死,心情沉重。   只是这种心情他不能和任何人说,只是默默看着他们备战,出征……然后,死亡。   天空落下轻飘飘的白雪,现在正处于小冰河期,冬天极长、极冷,冻死的贫苦穷人也远多于往年。   范铉超接下一片雪花,它还很薄,化在手心,留下一片冰冷湿润。“我们只是一片雪花……”范铉超叹息一声,这么说道,。本来他已经决定投靠清朝了,可看着那些士兵,他又忽而为这种想法感到愧疚,觉得自己算是叛国通敌,对不起那些生命。   可明明我都不算是明朝人——范铉超在心底为自己辩解。我是穿越来的……历史的走向就是清灭明,他只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可是,这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还是只是无法选择的历史呢?   虽说大战将至,但年还是要过的。俗话说年关年关,对孩子而言过年是过个开心,对大人而言,过年是过个关卡。这些年的冬天一年比一年难过,漫长而寒冷,每到岁末总有各地报来贫民冻死的消息。   所以,每到年末,京中的富人家总会在城外布施,除了热粥还有棉衣棉鞋。既是做功德,也是为了接济穷人。   快过年了,族学放假,家中又没什么需要他来做的事,范铉超逮着机会就跑出去查看城外的粥场。本来范铉朗也缠着要出来玩的,只是范铉超带他去了一次城外粥场,他就要毫无兴趣了。   那里又脏又臭,几个旧营帐几张破被就住了几百号人,不只有京城的穷苦人,还有从河南等靠近京城的城市来的流民。前些年,每到了这个时候朝廷都会派人安抚,可今年却是顾不上了。京中的富贾和官宦之家自发地照顾他们,只是没有官府支持,虽说能吃上饭,吃饱却不可能,连治安都成问题。   范铉超不是什么圣母心的人,他还有一点小洁癖,可当范铉朗问他这儿有什么意思,能让他天天都来,范铉超却又答不上来。   这里聚集的男女老少并没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面黄肌瘦;要说他是忧国忧民,可他也只是看着,从不主动做些什么;要说他只是作秀,范铉超却天天都来,就连梦中都能看到那些流民,甚至梦见和他们说话。   “我们要死啦……范铉超……我们要死啦……”   “你是范超,你是范超吗?”   “给我个馒头!”   “嘿嘿,你不是死了吗,我们也要死啦!待会一起下去陪你啊。”   “哈!”范铉超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四周一片沉寂,陡然心慌,难道我还在……不不不,还有棉被压在自己身上的厚重感。范铉超摸了摸身上的棉被,是暖的。一转头,他能看到炭盆里明明灭灭的火光。   范铉超坐了起来,侧耳倾听,没听见睡在外间榻上的惊蛰的声音。“惊蛰?惊蛰?”   没人回应他。范铉超掀开被子下床,冻得直打哆嗦,连鞋也不穿,缩着脚趾快步跑到外间。榻上有一个人睡着,一个小炭盆暗沉沉的。月光透过厚厚的窗,模模糊糊地照在惊蛰身上。范铉超低头看了一会,确认是惊蛰了,又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温热的。他这才满意地一路小跑,跑回自己床上,再盖上棉被。   他身上冰凉,棉被还有余温,一冷一热的刺激,范铉超打了个喷嚏。这才把惊蛰叫醒了,惊蛰喊了两声“少爷?少爷?”   范铉超回答她:“没事,你睡吧。”   惊蛰不放心,披了件外衣举着蜡烛进来了,摸了摸范铉超脑袋,吃惊道:“怎么这么凉?”   范铉超故作无事笑着说:“踢被子了。”   惊蛰说:“我像少爷这么大的时候也常踢被子咧,只是我那时和娘睡,不曾冻着。”她替范铉超捻了捻被角,又喂他喝了口热水,拨弄炭盆让它烧得更旺,惊蛰这才打着哈欠回去外间睡觉。   范铉超躺在床上,细细听着那些冬夜里才会有的寂静声音,积雪从树枝上掉落,惊蛰在外间翻覆,炭火在炭盆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不知不觉,竟然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直到天光大亮才起来。   范铉超伸了个懒腰,觉得整个冬天以来没有睡得这么好的时候。自己起床,穿上鞋和外衣。谷雨和惊蛰听到动静,连忙来服侍他起身,一个起帘子,一个端来热水给他洗脸。一番洗漱之后,谷雨端上热乎乎的姜茶,“惊蛰说超哥儿昨晚踢被子受凉了,虽然今天早上也没冻着病了,但还是喝碗姜茶去去寒吧。”   范铉超无所谓地一口干了,又听惊蛰说早上他没去问安,张氏和马氏都差人来问了。范铉超随便吃了早饭,就要去张氏那儿,又听谷雨说张氏已经在马氏那儿说了好一会话了,就转道去马氏院子里。   老夫人马氏住得离范铉超有些远,等他到了给马氏和张氏请安,张氏还笑话他:“这都快到晌午了,你才迟迟而来,朗儿待会定要笑你的。”   范铉超笑着说:“朗儿若是知道我睡到现在才起,刚刚就该去我院子里闹我了,他没去,肯定他现在还没起。”   范铉朗才三岁,现在还和张氏一个院子,等他六岁开了蒙就要搬出来和范铉超一起住了。   马氏笑道:“朗哥儿年幼贪睡,近来天气又冷,是我免了他早晚请安的,和你可不同。”   范铉超摸着鼻子,只好认下了。   马氏招招手让他做到自己身边来,左右看看他,满意地说:“你今天脸色好多了,不像前几天那样消沉。用功虽好,可也要注意身体,劳逸结合。不可用功过度,伤了根基。”   这几天范铉超都是瞒着家里去城外的,张氏还以为他只是去会会朋友,去逛街玩耍,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就带着静传、静楼去了城外。范铉超也不许静传静楼去向任何人报告,至于范铉朗,给他两颗糖就把他的嘴黏住了,一点不向张氏吐露。   范铉超想到自己这些天,天天出去浪,没怎么陪过老祖母,又和马氏张氏又说了会话,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坐了大半个上午,范铉超才从马氏院子里出来。静传和静楼两人迎了上来,悄声问:“今儿个还去城外吗?”   范铉超突然想起梦中的流民说的话——“嘿嘿,你不是死了吗,我们也要死啦!待会一起下去陪你啊。”打了个寒颤,摇摇头,“不去了,快过年了,就在家好好待着看书吧。”   静传和静楼这才松了口气。   超少爷这几天不知怎么了,非得往城外跑。那些流民多可怕啊,肚子里饿着,身上冻着,静楼琢磨着他们看少爷的眼神都不对劲。幸好今天少爷不去了,不然静楼一定要叫少爷带上两个家丁保护。      ☆、第8章 周年纪念      转过年,三月开春,钦天监算了个好日子,万历皇帝在宫门前践行,出征辽东的军-队就出发了。大-军出-征那天,整个京城万人空巷,都去欢送。   范铉超也去了,他登上瑞华楼的时候静传正在早早占好的位置前翘首以待,那焦急的劲儿,就像当年在公交车上给慢吞吞的好友占了座又生怕被人骂了。“少爷,少爷这边!”   范铉超和静楼两人三步并作两步上来,看静传实在是占了一个好位置,二楼临窗,下面正是军-队的必经之路。这条路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酒家都挤满了人,二楼以上的好位置更是预定一空。范铉超看这楼上不管临窗还是不临窗都坐满了人,他们算是慢的了。   “你倒是运气好,怎么占到这么好的位置的?”范铉超好奇地问。   静传邀功道:“哪是我运气好?我和这家店老板认识,我先让他帮忙留了座,又怕他顶不住那些人胡搅蛮缠,我五更就出来了。”   静传跟着范铉超久了,个性本来就更活泼无顾忌,说话就随便一点,换做是静楼,只会说自己认识人。不过,不管是活泼随便一些还是精明谨慎一些,范铉超都无所谓,他本来就不在意这些在他看来封建无用的繁文缛节,静传、静楼两人高兴就好。   主仆三人吃了会茶,聊了聊天,没过多久,就看见街那头的人骚-动起来,那骚-动仿佛潮水一般迅速席卷了整条街道。到处有人打听:“是不是来了?”“军-队到哪里了?”   明明还什么都还没看到,即有人趴在栏杆上张望了。这份骚动持续了好一会,突然有人喊了一句:“来了!”   开关突然打开了。   大家开始欢呼,然后……然后范铉超突然发现他们被人包围了,那些位置不临窗的客人们纷纷挤到栏杆处朝外张望,前后左右都是人,你挤我我挤你,范铉超甚至觉得自己光是坐在这里就占了好大的位置,应该站起来和他们一起看腾出空间来服务更多人。   不管静传静楼怎么喊“别挤别挤”看热闹的人群都不为所动,一个大叔哈哈大笑:“多久没看到大-军出-征了,你们还要我别挤?”   范铉超只好站起来,将长凳推到桌子底下和大家一起站着看,那个大叔拍拍他肩膀,“小子识时务啊!”   范铉超苦笑,“大-军出来了。”   “哪里哪里!”大叔喊起来,“看到了!看到了!”   一队全身铠甲的士-兵出现在街道尽头,缓缓朝这边行进。旌旗蔽天,军-士衣甲鲜明、神情严肃,似乎毫不为这震天欢呼动容。一个身披黑甲的军-官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手持大旗引导队伍前进,在他身后是各色大军仪仗。气势如虹,如排山倒海而来,他们在楼上,却仿佛被军-队压在楼下。   整条街的人都欢呼起来,即使是近几个月来一直因这事压在心头而郁郁寡欢的范铉超也不禁神色动容。范铉超注视着仪仗队走过,目光后移,眺望着更远处。看到一支黑甲骑-士队伍,身后跟着身材魁梧、军-容整齐的步-兵,那里才是真正的大-军-部-队。   仪仗队过后,大-军-部-队缓缓走进了,众人这回可不止是欢呼雀跃了,鞭炮震天、炮竹齐鸣,仿佛他们将过年没用完的爆竹都拿出销货一样。比爆竹声更响的是百姓们的高声喝彩,楼下的人群开始跟着行进的军-队跑动,就连楼上的人也受不了这热闹的气氛,大叫一声跑下楼,也开始和那些人一起跟着军-队移动了。   等大-军完全过去,二楼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只留下洒了满地的茶水果子,也不知道那些人给钱没给。   范铉超是少有没有激动的人,等人群散去,他将长凳从桌子底下勾出来,重新坐下。静传静楼叫小二上了新的茶水点心,又叫他们清理了混乱,这才坐下。   静传哭丧着脸:“我辛辛苦苦又是托人又是早起才占的好位置,他们只要随便挤过来就都没有了,真是不守规矩!”   静楼苦笑:“那算什么,我衣服都被扯破了。”   范铉超倒是没有被扯坏衣服,但也被挤得皱皱巴巴,不成样子,头发也乱了。叹了口气,他说:“喝口茶就回府吧,看这一次就够了。”   以后再不会有这么宏大的场面了。   离三月大-军-出-征辽东已经过去很久了,范铉超的生活也回到了以前读书写字,晨昏定省的固定模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范铉超算算日子,再过一个月,自己就穿越到明朝整整一年了。   时间过得还真快,范铉超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适应这个没有空调没有马桶最重要的是没有wifi的日子,结果到了这里,也就这样过去了一年,除了刚开始两个月快疯了一样,自己居然也能过得随遇而安。范铉超仔细想了想,自己真的一点都觉得时间过得慢,大概因为在古代晚上七点就要睡觉的缘故吧。   六月十五这天,范铉超晚上从范景文和张氏回来以后就命惊蛰、谷雨去厨房取一些瓜果点心,本来还想要酒的,想想这个身体才十一岁就算了,只要了茶。   惊蛰将东西端来,递给范铉超,还担忧地说:“虽然天热,但夜里还是风凉,屋顶又危险,少爷还是在屋里吃吧。”上次范铉超夜里起床受了凉,虽然没生病,惊蛰还是被谷雨说了一通“睡得死,不知道照顾少爷”的话,从那以后她对这方面就小心多了,夜里总要起床查看好几次,今天范铉超要上屋顶,她从刚才就一直叨叨好久也犟不过范铉超,还说要和他一起上屋顶保护少爷安全。   范铉超接过食盒,只说了一句:“多嘴。”就爬上了梯子,上到半路又回过头对静传静楼他们吩咐:“谁都不许上来,我自个呆够了就下来。”   上了屋顶,只有微风习习,范铉超将食盒小心放好,就在屋顶坐了下来。太阳还没落下去,屋顶晒了一天太阳,热乎乎,坐下也颇为舒服。范铉超正对着西方的天空,太阳将落不落,大朵大朵的金色紫色云朵静静悬于空中,辉煌至极。而东方的天空已经是星光点点,一片静谧景象。   今天是自己穿越来的第一年,去年今天,范超出了车祸,范铉超从书上摔下来,然后他就到了这里。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穿越的是自己,自己穿越来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范铉超他……什么也没做。   回顾自己这一年,范铉超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做,没有改天换地,没有发明创造,更没有年少成名天下知。除了范府众人说他长进了,功课好了,似乎也只是普普通通。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自己,又是为了什么穿越呢?   偶尔,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被派来给大明王朝续命的。可是仅凭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办到?要说他是专门来见证历史的,范铉超又觉得天命大概没有这么无聊,明亡于清的历史,谁能说假?      ☆、第9章 文章 天成      之前说过,范景文范老爷十四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举人,二十七岁中进士。这履历在千年来的科举界不算是特别好的,但比起更多几乎连举人都考不上的老秀才是好多了,别的不说,比起那位名垂千古的同姓范进举人来,自然能升起更多优越感。   更何况,范家世代书香传家,范景文当然不愿意自己孩子考半辈子科举考不上,最后只能靠余荫补一个荫生。   张维贤曾说帮范铉超进国子监学习,可就算是进入国子监学习,也有学而优的贡生和萌祖上余荫的荫生,还有通过捐钱捐到的捐监。荫生的话,自己老父范永年身为南宁知府自然可以余荫一个,但终究不能让人满意,最好还是贡生,然后考科举进士,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进官场,才不会被人嘲讽。   范景文自然希望范铉超、范铉朗早早高中,自己也脸上有光。所以他对两个儿子的学业抓得很紧。考虑到自己十四岁中的秀才,那大儿子今年十一岁,准备两年也可以下场了,大不了第一次就当练练手,三年之后再考过。   由范老爷这种心态可知,他对自己十四岁中秀才这件事是非常自豪的……以至于觉得自己儿子不可能超过他,都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期望。   想到大儿子过两年要下场,二儿子也该开蒙了,范景文寻思着给家里找一个座馆先生。张家族学自然是好,可想培养出一个优中出精的进士来,大学堂还是不如小书室。   寻常的座馆先生范景文是看不上的,可太好的先生范景文又不知去哪儿请才好,所以这事还是要张氏出面请英国公府帮忙,这才找到一个满意的。英国公府三位公子张之极、张之初和张之让都还在读书,自然也有座馆先生。李氏问了英国公府的座馆先生可有人选可以推荐,那位先生便推荐了自己的一位好友——陈帆越。   这位陈帆越是万历二十五年的二甲五十名进士,只是看朝堂污浊不堪,不愿当官,这才蹉跎至今。如今他老了,自然要找一个可以颐养天年的居所。范家世代书香世家,名声颇好,再加上又是英国公的亲戚,怎么看都不会很快倒台的样子,陈先生自然愿意来教导范铉超和范铉朗。   李氏见过陈帆越之后,连连点头,又请张氏来看,张氏摇摇手说:“我看人不如嫂子,学识不如官人。官人还要再看看他学识如何,这样一看再看,我怕陈先生心生嫌隙,还是直接请陈先生过府吧。”   李氏想了想,陈先生当年就能中进士而不做官,刚才看来也是有些脾气的,这样的确有些不好,于是同意了。   范景文见到陈先生,也是相知恨晚,又佩服他学识人品。说起来,范景文是万历四十一年的三甲八十五名进士,无论是时间还是名次都不如陈帆越,所以范景文也对陈帆越口称“先生”,范景文这么称呼了,马氏张氏领着一众下人都对陈先生恭恭敬敬。   陈先生看到范铉超、范铉朗两人,也惊喜非常。范铉超基础扎实,过目不忘,中举指日可待,最后成绩恐怕还在他和范景文之上,老师遇到这样的学生怎么会不高兴呢?而范铉朗虽然没有兄长过目不忘的本事,却聪慧过人,学到的东西都能举一反三,而且更讨人喜欢。陈先生把范铉超当学生看,却把范铉朗当孙子看。更何况,范铉超今年十一岁,范铉朗今年才四岁,至少他还能教范铉朗十多二十年,这可是十多年的长期饭票啊!   范景文说希望过两年让范铉超下场试试水,陈先生也十分同意,下个场嘛,又不会少块肉,多积累经验为好。所以对于范铉超的学习重点是学做八股文。而范铉朗,年纪还小,先学句读吧。   所以,范铉超原本还能在让人眼花缭乱的繁体字杂书小说中找到学习的乐趣,可是从开始学习八股文起,整个人生都灰暗了。   他穿越前就知道八股文非常可怕,心中就隐隐有了抵抗之意。但自己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都过来了,怎么会学不会八股文,怎么考不上进士?   但是古代读书人少,看似竞争不大,范铉超却忘了现代高考人虽多,名额也多,古代能中进士的也就那几百人,而且还是三年一考,哪个淘汰率更高,还很难说。   陈先生一到,考问过他学业,就开始教导他八股文。还没到提起笔学写八股文的时候,只学到破题、背诵优秀时文,范铉超就想大喊一声:八股文都特么是个什么鬼!   八股文的题目只从《论语》和《孟子》出,可是能出题目的句子有多少,科举又考了多少年了?这么多年科举下来,能用的句子都用过了,考官出题都出不出来,更何况出好题呢?但是他们考上了就忘了自己当年怎么痛骂考官的,拿书里各处的句子东拼西凑,憋一些不算题目的题目出来,只为了为难人。   写八股文只需要会格式,但是有了格式却不代表就是一篇好的八股文。即使八股文臭名昭著,要想写好它却还是少不了‘‘精、气、神‘‘,这是所有文章的精髓,八股文也是文章。   陈先生说他基础打得不错,但只是儒学经典的基础打得不错,在他的指导下,范铉超就硬着头皮开始读历代名作、诸子百家。   范铉超开始系统地学历代名篇之后,在陈先生的讲解下,那些原本看来只是韵对工整、词藻堆砌的古文,他才能从中读出美妙的音律来。   陈先生见范铉超开始入门了,这才满意地给他勾画重点背诵篇目。明年就有乡试,范景文和陈先生都认为还是先下场试一试功底,等四年之后才开始正式进场。   陈先生看范铉超读书最多两遍就能记住,给他布置了大量的诗文功课,背诵时间减少了,能细细揣摩文章的时间就多了。范铉超成天浸泡在好诗妙文里,突然有天居然脱口而出两句新诗,不等陈先生拍案叫好,自己先吓了一跳,我一个理科生,居然也能写诗了?   范铉超呆楞间,陈先生已经将这两句诗反复咀嚼,赞道:“虽然不算精美,却有唐宋的大气风范。想不到你还在诗词上颇有天赋。‘”   范铉超又骄傲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想到赶紧拍老师马屁:“都是先生教的好。”陈先生也觉得是自己教得好,笑眯眯地蹭蹭自己那稀疏的頾须,满意极了。   范景文回到家,就从陈先生那里知道了这两句诗,把范铉超招来,“你这诗只有前两句,我来考考你,现在把后两句作出来。”   范铉超早就没有当时的心境了,随便编了两句搪塞过去。范景文笑骂道:“可见这两句也不是你的,是文曲星赏给你的。   范铉超张口反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谁不是老天爷赏的。”   范景文哈哈大笑,“就你话多。算了,诗文只是小道,认真和陈先生读书,考上科举才是真的。”      ☆、第10章 兵败如山      范铉开心读书的时候没多久,就传来了萨尔浒之战大败的消息。离他去十里长街送大军没多久,陈先生的屁股还没坐热呢。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一败涂地,败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一点不剩。刘綎、杜松战死,马林、李如柏畏战而逃,死伤将领三百一十余人,士兵伤亡四万五千八百七十余人。   他们离开京城时,何等威风,何等荣耀,如今一点不剩。国人惶惶不可终日,虽不信□□哈赤会这样直接打进来,可被蒙古人驱使、猪狗不如的生活,也才过去二百年而已。他们不是怕亡国,他们是怕像被弱宋一样任人宰割。而明朝,却没有大宋富庶,没有大宋怜悯百姓。   范景文现在是吏部考功司主事,主管考核官员行政情况。遇到这事,万历皇帝要求上下清查,吏部忙得焦头烂额,范景文也多日没有回过家了。   直到畏战而逃的马林又辗转战死,李如柏刎颈自杀,辽东经略杨镐入诏狱,判处死刑,针对萨尔浒战败的彻查才算是终于结束了。   本来这件事,范景文原本还不想和范铉超提,但想到他过几个月就要下场科举,也算是半个大人了,一无所知不是好事,这才招来他谈话。   “萨尔浒败了,这不奇怪。”范铉超轻声说,仿佛不是说给范景文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哈赤纵横辽东,后金兵强马壮,素有‘女真过万不可敌’的说法。而我们明军只是拼凑而来的军队,士兵和将领没有磨合过,怎么能成事呢。”   “你舅舅担心的时候,我还说刘綎、杜松、马林和李如柏四人都是上过战场,赢过三大征的将领,没想到他们都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范景文叹息道,“可怜我大明数万将士、百里沃土!”   范铉超沉默了。他见了流民,一整个冬天都时不时会做噩梦,想起那些可怕的场景。自从辽东三月战败至今,已经有成千上万失去家园的辽东百姓聚集在京城脚下。那不是为了挨过一个冬天,开春就回去的流民,那是彻彻底底的战争难民。京中人家开了粥场,官府开辟了营地,可这都不是办法。   范铉超曾深入到那些比冬天流民更绝望的难民营里去过,有时是带着马氏和张氏派的活计,有时是自己主动要去。可他大概心理素质极差,每次从难民营里回来,脸色都非常难看,夜里睡觉还会盗汗惊醒,或陷于噩梦中不可挣脱。   几次之后,张氏就不许他再去了。可是,那些他听来的烧杀抢掠、□□妇女的兽行,那些望风而逃的明军征兵,都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铁岭上空浓烟浑浑,最安全的家园成了坟墓,献血和尸体充斥他的噩梦。   每天清晨从黑暗的梦境中醒来,范铉超都要问自己,为了什么穿越?   为了见证历史,还是为了改变历史?   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躲起来,直到老死;还是为那些流干了血的士兵和百姓们奋起而击?范铉超他怕,他怕努力的辛苦,怕输给朝廷的污水塘,怕自己螳臂当车,怕自己到头来、一场空、沦为笑柄。   这天,范铉超下了学,一反常态地没有继续读书,温习功课,而是上街去了。静楼以为他又要去城外难民营,提醒说:“夫人已经下了令,不许您去城外了。少爷,不如我们还是回家吧。”   范铉超愣了愣,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又往城外走去了。脑海中浮现出难民营里木然绝望的眼神,大热天地范铉超竟然打了个寒颤,“我们不去难民营。”可他也不想回家,看不下书。他一向喜欢背书,每背完一本书就像点亮一项成就,他拿了本册子专门记录自己背了多少本书。可是,最近连背书也少能让他感觉到乐趣了,范铉超整个人都恹恹的。   “我们不回家,我们……去逛逛。”   大明帝都,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无论是南北杂货还是奢侈用度,甚至连海外珍奇你也能找到,什么不卖?什么没有?就算你想买官卖官,再过几年,等魏忠贤上台,三千两一个知县,五千两一个知府。范景文老爷还说瞧不起那些买太学监生的,等再过两年看看,谁还买监生啊,直接买知府了。   不过这时候,还是没有这么猖狂的,大家还是只能买点客观物质上的东西。可这些金银玉器、诗画名作,范铉超都看不上,面无表情地走过一个头插稻草卖身葬父的姑娘,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瑞华楼。   今年年初,他就是在这里看着大军出征的,那时的军队威风凛凛,军容肃整,让范铉超产生了“也许明朝会赢”的错觉。   最后错觉也只不过是错觉而已。   范铉超这么想着,一只脚踏进了瑞华楼。机灵的店小二迎上来,满脸堆笑,问道:“范公子,许久没来了,可还是楼上雅座?”   范铉超一挑眉,问道:“你还记得我?”他离上次来,也有好几个月了吧,难为他还记在脑子里。   小二顿时找到了突破口,对着范铉超一顿猛夸:“范少爷玉树临风,风度气派和寻常人物不同,别说见过几回,小的就是远远望上一眼就绝对忘不了。”   范铉超今年才十一岁,搁在现代才不到上初一的年纪,在这个小二口中居然就有什么“玉树临风”“风度气派”了,可见店小二职业素质之高。虽然知道他是张口胡扯,但范铉超被人当做孩子照顾早就厌烦了,被一个店小二这样当做成年人吹捧,范铉超多年的不平衡还是得到了十分的满足。   上了二楼,还是坐了那个临窗的座。静传一边用热水给范铉超烫过碗筷杯盏,一边说:“还是出来好,少爷出来了,心情都好了不少,没有前两天阴郁了。”   “心情好多了?”   “是呀,少爷您不知道,您刚出府的时候脸色有多难看。”静传说,还一边耷拉下眉毛嘴角,粗声粗气地说,“就像包公一样。”逗得范铉超笑出来,静传还找静楼给他作证:“静楼你说是像吧?”   静楼看都没看他,“少爷心情是比昨日好多了。”哪有包公那么吓人,少爷还是个孩子啊!   被他们俩这么一打岔,范铉超果然发现自己没有刚才那么沉重了,看到路边那卖身葬父的少女,也能吩咐静楼下去给她三五两银子安葬父亲,还能留下一些安身,免得真被不知道什么人卖了。静传也想去,范铉超赶紧说:“你就给我留在这儿吧。”你要是下去了,肯定要被姑娘缠住,非得卖进范府去。      ☆、第11章 皇帝驾崩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皇帝驾崩了。   明朝第十三位皇帝,十岁继位,当皇帝的这四十八年间,既有万历中兴、三大征的辉煌,也有二十八年不理朝政、国本之争、强征矿税的诟病。不管怎么说,这位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驾崩了,他走了。   全国上下挂起白幡,穿起孝服,民间不许婚礼喜事,不许玩耍作乐,大家都要一起悲痛着皇帝陛下离我们而去。京中足有十九日不许屠宰牲畜,大家只能吃素,名曰为先帝祈福。   在京的文武员及文武三品以上命妇,要连续三天、早晚两次,身着丧衣由西华门入宫到思善门外哭灵。范景文现在是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了,他也要跟着一起哭。民间百姓到了时辰,也要在家面对着皇宫方向哭灵。   马氏年老,已经不能再这么跪了,下人在她膝下放了软垫,张氏也劝她每日只需哭一会,便回房休息了。范铉朗年幼,每日也和马氏只跪一会。范铉超倒是要和张氏一起,跪足时辰,连跪三天。   七月,神宗皇帝去世,八月,明光宗即位。   朱常洛在做太子时,就得朝臣之心,也是东林党一手支持他上位的。既然如此,朱常洛当了皇帝以后,自然要回报大家。说实话,比起万历皇帝来,朱常洛更加仁德,他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补发了迟迟未到的辽东军队军饷。然后提拔了一大批东林党及相关人员,其中就包括了才升官没多久的范景文。   “陛下如今罢免了矿税,正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初登大宝,即显仁君之像。”范景文笑得很开心,虽然皇帝死了笑得这么灿烂很有可能要被告上一状,不过这是在自个家里,范景文也就随便一些,流露真实心境:“舟瑾啊,现在朝廷中气象一新,正是用人的时候,何不入朝为官,或造福一方,或在朝廷中一展宏图啊。”   陈先生笑道:“我当初是不愿淌东林党和浙齐楚三党的浑水,才不愿做官。现在朝中不还是那样,有什么变化吗?”   “现在的陛下求贤若渴,虽然重用东林党人,却不是一味只知东林党。你做你的官,不参与党争不就好了。”   “放眼朝堂,又有哪个在朝不在党的官员。就说是梦章你,不也和董文敏走得近,被当做东林一党吗?”董文敏就是大书法家董其昌,朱常洛还是太子时,他曾是东宫讲官。   范铉超进来时,正好听到范景文还在劝,说道:“父亲,不如让陈先生再看一段时间,反正入朝也不急于这一时。”再过一个月,朱常洛就死了,到时候天启皇帝上位,魏忠贤当政,别说劝陈先生进官场,范铉超估计范景文自己都想辞官了。   “难道是相看亲家吗,这正是我辈一展宏图的大好时机。”范景文瞪了一眼范铉超,“无需犹豫啊。”   范景文说完这话一个月后就被打啪啪打脸——光宗皇帝死了。   一个月之内,接连驾崩两位皇帝,哪个王朝都受不了。不光是民间议论纷纷,就是朝廷上也炸开了锅。   就连范铉超这样的历史文盲也知道这绝不简单,可以断言这是个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毫无疑问。直接的受害者是刚登基不久的光宗皇帝,间接的受害者是久待一位明君、已经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   郑贵妃纵横后宫这么多年,唯一的依靠就是万历皇帝。但是万历皇帝死了。她的依靠没了。这几句话能推导出一个结论——没被郑贵妃整死的那些仇人,要来整她了。而能在万历朝没被郑贵妃整死的人,寥寥无几,剩下的都是钢铁之躯。   郑贵妃不得不为自己下半生的生活安定,甚至荣华富贵做打算。可是登基的光宗朱常洛却是她的头一号仇人。当年为了让她的儿子福王当太子,为了扯下朱常洛,郑贵妃做的手脚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了,大概是比着一日三餐的次数来的吧。可惜,郑贵妃毕竟只是山野村妇,见识短浅,没能力扶起她在朝廷上的人,只能在后宫中吹吹枕头风,下下毒或者搞搞刺杀。   这些都没整死朱常洛,现在整个天下都是朱常洛的了,区区一个后宫中的先皇妃子的性命又算什么呢?   朱常洛的确恨她入骨,可是他还没有恨到一上位先把父皇的妃子搞死的地步,毕竟他是在东林党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正人君子,自然要把家国天下放在第一位,决定先处理国事,再处理郑贵妃。   这就给了郑贵妃最后一搏的时间。她找到了朱常洛的爱妾李选侍,虽然还没册封为妃子,但她作为朱常洛最宠爱的妾身,在朱常洛正妻已死的情况下,别说妃子了,一步登天,封后都有可能。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位李选侍抚养了朱常洛的大儿子——朱由校。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想到了一个上上之策,那就是让李选侍封皇后,郑贵妃当太后,再干掉难把握的光宗,扶持年纪尚小的朱由校上位,最后两人垂帘听政。   这件事在我们现在看来似乎很耳熟啊,那不就是两百年后慈禧干的事吗?可是她们比慈禧蠢,所以慈禧成功了,然后送葬了大清朝,而郑贵妃和李选侍没成功,大明朝把她们送葬了。   其中的关键,就在于朝中有没有自己的人。而大明官员,从上到下,从首辅到县令,没有一个是她们的人,郑贵妃和李选侍唯一拥有的只有一整宫的宫女太监。   这个,她们很拿手。   郑贵妃送了朱常洛八个美人。八个!整整八个!朱常洛当年为了不被人抓住把柄攻击,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但是现在他当皇帝了,没人会攻击他了,而且郑贵妃已经是瓮中之鳖,朱常洛也认为这是她的求饶之举,放心地享用了这八位美人。   白日处理繁杂的朝政,晚上临幸蛇蝎美人,这样的超负荷工作,加上庸医治病,朱常洛很快就被折腾死了。顺便说一句,那个庸医是个太监,虽然管着御药房,却是个半吊子的赤脚大夫,顺便一提,他的主要职务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协管御药房。而在他当上太监的二把手之前,他是郑贵妃的人。   八月二十九日,光宗皇帝自觉可能真的不行了,招来了内阁大臣,问:“棺木准备得怎么样了?”   首辅方从哲说:“先帝的寿木和帝陵早已准备停当,只等钦天监算好日子便可出灵。”   光宗皇帝苦笑着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是我的。”叹了一声气,又说,“算啦,我听说有人进献了仙丹?”   方从哲刚才没答对皇帝的问题,十分尴尬,现在正好陛下问了一个他会的,忙不迭答道:“是鸿胪寺的李可灼进献的,只是还需请太医们检验过,我们现在还不敢轻信。”   朱常洛以一种活马当做死马医的心情,说:“招他进来吧。”   九月初一,光宗皇帝驾崩。      ☆、第12章 童生考试      天启元年,二月。   今年陈先生总算觉得范铉超终于有把握了,允许他参加童子试。   范铉超的记忆力和悟性实在是陈先生平生仅见,作为老师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聪明好学的学生,加上范铉超性子又好,陈先生时常和范景文叹慰:“有这么一个学生,不枉我多年所学。”   范景文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对自己大儿子的天分也是十分骄傲的,只是他不会当着面夸儿子,见陈先生夸,他当然也要跟着过过瘾。“他也就是生来天赋高,算不得什么,只是以后别成了伤仲永一流就行啦。”   陈先生失笑道:“此番考过了院试,当上了秀才,就不算是方仲永了。”   范景文撇嘴,“只是秀才而已,他要是考不中,也枉费陈先生你教他这么多年。”   “童生试虽然只是小考,却比乡试会试更缠人,多少人在这里踌躇多年不得入科考其门。”陈先生叹息道。童生试三场考试,考的都是截答题,从四书五经、二十二史中抽出两句毫不关联的句子,让你自个儿发挥,将其编成合情合理又文采盎然的八股文。这除了要考记忆力,还要考联想力,脑洞不够大的学生,只能在考场上抓瞎。   而乡试、会试、殿试都是大考,出题规范,中规中矩,不需要太多发散性思维,这才是考真才实学,一鞭一血真功夫的地方。反而比童生试简单。只是大考通过的人少些罢了。   陈先生一开始就发现范铉超思维敏捷,所说之言虽多是天马行空、漫天飞花,细细想来却又有几分道理。他正是看到了他才思敏捷却少有耐性,才让他多背、多抄古文名篇,一方面磨他的性子,一方面增长他的见识。   如今,范铉超的才学和性子都差不多了,可以上科举场,若是不走运没考中,也不会因一时的不得意失去失去信心,受不了打击。   各方面都满意了,范景文和陈先生才将前几年就说要他下场考试的提议再拿出来。说这只是让他练练手,却也是抱着希望他一次成功的心情,毕竟科举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次之后,再能考上,多是凭着运气了。   话虽如此,范景文和陈先生口头上都只是说“你去涨涨经验,自己别把握太大免得之后过于伤心哦”这样之类的话。甚至连“免得之后过于伤心”都是范铉超自己脑补的。   所谓的童生试,是在县(生源地)或者府(生源地的省会城市)进行的三次考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考中者称为生员,也就是秀才,从此以后享有许多统-治-者-阶-级的特权,比如说,见官不用下跪啊,家里免除赋税啊,诸如此类。而且只要你做了秀才,就算以后再也考不上举人,也能去当当座馆先生,教教书养家糊口,或者更进一步,给知县做师爷之类的。   范铉超自然是不用去当座馆先生养家糊口的,而且陈先生说了,请秀才座馆,最多是儿童启蒙,想让儿子上科场真刀真枪拼一把的人家,多是请的举人老爷。   “还有少数像我们家这样,有幸请到陈先生这样的进士出身的人家。”范景文捋捋自己的小山羊胡,十分得意。得意完了,范老爷不忘吹捧夫人:“都是夫人的功劳,我们家才有幸请得陈先生座馆。”   张氏温温柔柔笑道:“妾身只是提了一句,并无什么功劳。全是拖了嫂子会相看人,官人才学好,才能请得陈先生。”   范铉超在心底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哎哟,你们这都老夫老妻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这么腻歪?猝不及防就被秀了一把恩爱。   范景文拍了拍张氏手背,刚想说什么,突然又意识到这儿还不止妻子,还有下人和儿子呢,可不是在自己房中。范铉超干咳两声,正色道:“你要知道,虽然只是让你下个场锻炼锻炼,可要真是能考中,也是你的运气。考试上要注意的东西,陈先生已经都告诉你了,你可都记在心里?”   见范铉超乖乖点头,范景文这才满意,觉得自个身为父亲的威严又回来了。“既然如此,陈先生和你说了院试的注意事项了吗?”   范铉超乖乖点点头,“说了。陈先生说,我不必五人联保,可以请一位癝生作保,这样可以快一点进场,挑一个好位置……”范铉超越说声音越低,他意识到,范景文并不是真的在问他陈先生嘱咐了他什么,而是希望陈先生没嘱咐他,“其他的……陈先生就没说了。”   范景文点点头,心里一边还叨咕陈先生说话只说一半,一边感慨这时候就需要自己这个过来人给他科普小知识点了:“你进了考场,先选一处雨淋不到、日晒不着的地方,现在天气还热着,最好有些风,又要靠前能看到考题。最好选在朝南的位置,一考一个白天,都有日光照得到。还有……”巴拉巴拉说了一堆“经验之谈”,听得范铉超头昏眼花,简直觉得这是在看风水,风水对了,这秀才就能考上了。最后,范老爷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这些都是投机取巧的小道,关键还是你自个要学业精湛,否则就是都做到了,也是要落第的。”   感情你说得那些都是白说的!   尽管如此腹诽,范铉超还是恭恭敬敬一揖手,道:“儿子知道了。”   范铉超前世就十分聪明,这辈子突然有了过目不忘的本事,估摸着自己差不多也修炼到了学霸一级的,更何况只是考个秀才而已,他虽然只有十三岁,却未必不能一举中的。若是考个秀才都要几年,那哪有志气再去考举人,考进士了。   范铉超穿越到现在,一件事没干成,又看了两次灾难性的悲剧,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穿越人生了,所以,虽然“秀才”这个成就再小不过,范铉超却需要用它证明自己。   ——至少,我不是一无是处的。   二月三十这天,正是县试的日子。范铉超精神奕奕,简直像吃了兴奋剂。陈先生本想跟着一起去的,又想自己这么郑重其事,范铉超免不了多想,还是在屋里等着吧。   张氏一直将范铉超送到大门口,紧张兮兮地嘱咐了许多,最后又说了几句,这才放他走了。范景文虽然也担心,却觉得又不是上战场打仗不回来了,何必如此。他借口说自己还要去吏部,遍不去送了。等张氏回来,范景文问:“那小子没紧张吧?我嘱咐你的事都和他说了吗?”   张氏见口口声声说来不及的人现在还没换官服,白了他一眼,说:“你要担心,你怎么不亲自去说。”   范景文说:“我这不是来不及了吗?”   张氏摇摇头,说:“我都说了,你就放心吧。”      ☆、第13章 范小案首      经历过高考的范铉超其实对各种考试已经是少有害怕的了。顺顺当当考过县试,又考过四月的府试,那就只等着八月的院试了。   这年五月,在深宫中发生了一件不起眼,却影响深远的事件,魏忠贤取代魏朝成了客氏的对食,然后借着客氏是天启帝乳母的这层关系又挤走了王安,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掌握宫中大权。   王安在帮助光宗皇帝朱常洛和天启帝朱由校顺利登基时都出了大力气,力了两次大功,东林党和他关系极好,他自己服侍了三代皇帝,在宫中人脉众多。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皇帝乳母客氏的一句话。没多久王安就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处理了,报了一个病死了事。   东林党无论如何都管不了一个太监的任命和死活,何况他的病死在程序上一点错误都没有。可他们没法帮王安申冤,他们也不会和害死王安的人合作。东林党在这里看到了魏忠贤成为新一代大太监刘瑾的将来。不管魏忠贤如何拉拢他们,东林党人皆不愿与其为伍。   即使魏忠贤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所有的奏折都要从他手里过,即使魏忠贤是客氏的对食,而客氏是对皇帝影响最大的人。   对东林党而言,这都不足以让他们放低身段,让自己从岸上下来,踩在泥里与魏忠贤一党交往。   而魏忠贤也不负所望,成功成为了一名奸宦,而且远超出东林党所望地,超越了刘瑾。   魏忠贤的武器,除了客氏,就是天启皇帝。天启皇帝不爱朝政,只喜欢木工活。魏忠贤就在他做木工做得上瘾的时候给他汇报政事,久而久之,天启帝为了能开心地玩木工,就让魏忠贤全都自个看着办了。如果天启帝想要看折子,魏忠贤也有办法。天启帝不识字,需要有人给他念折子。司礼监秉笔太监都是魏忠贤的人,念多少折子都没问题,直接现编,全都变成花团锦簇的好消息。天启帝常常高兴地称赞魏忠贤办事得力。   成了人物,魏忠贤身边也聚集了一些人,渐渐的,不知何时,他们有了一个统一的名字——“阉党”。   这时候,阉党在东林党看来还只是小打小闹一般的奸臣。国家大事都放在辽东和后金的对峙上。   范铉超甚至还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魏忠贤已经上位,准备给这个国家带来最沉重的一击。   他八月的院试考得极好,从府试第三一跃成为院试案首。整个范家兴高采烈,马氏和张氏连连祭祖,又送了陈先生不少礼物。范景文高兴得给远在通州的范老爷子写信,比起自己十四岁中秀才更高兴。他儿子可是十三岁就是案首了!   就连英国公府也送来了笔墨纸砚的礼物,恭贺范铉超中了案首。张氏去了一趟英国公府,回来就喜笑颜开地和范景文说:“嫂子说,英国公已经差人与学政了,说超哥儿肯定能进国子监。”   院试考得好的人进国子监深造,学够了一定学分就可以出来当官。这种感觉就像是别人还在准备高考,你已经保送进了清华北大。   范景文高兴,张氏高兴,陈先生也高兴,除了范铉超以外大家都高兴。   范铉超自己虽然高兴考得好,却也没有范景文张氏等人那么高兴,毕竟院试不过千人而已。这看起来就像是——年级第一的程度。   至于进国子监学习,在当初范景文和他说他那英国公舅舅要送他去国子监学习的时候,范铉超就着人去打听了国子监的消息。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国子监里规矩森严,还是□□时期就定下来了。白天学习晚上背书就算了,什么吃饭不许说话,不许讨论伙食如何如何,否则就要把你打一顿发回原籍。还有,如果你被人告发结党(在这个到处都是东林党的时候,居然还管着国子监学生不结党),就要罚你永远在国子监当个仆役,连发回原籍都没有了。   就连高考工厂也没有这么可怕的啊!   范铉超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去找这份罪受的,在家里自己学多好呀,有吃有喝,陈先生管教是严格了一点,却从不会打他,他也没有发回原籍或者当一辈子仆役的可能。   范铉超还没来得及和范景文提不去国子监的事,一听说他那亲娘舅已经把事情给他办妥了,吓得赶紧去找范景文说情。   范景文倒也开明,一听说他害怕自己野惯了,规矩不严,被人家发回原籍再也不能科考,逗得他哈哈大笑。“你每天都担心些什么呢?你是正儿八经的官宦子弟,我这从五品的小官就不说了,可你祖父是外省大员,你舅舅是英国公,谁敢找你麻烦?国子监规矩虽大,却不是死板不讲道理的,你只要不犯大错,其他的自有你去耍的。”   范铉超眼珠一转,想:范大官人这意思难道是说我也算半个纨绔子弟,背后也是有靠山的,出了事使点银子就过去了?   他十分不愿去的心思就去了七八分,又说:“国子监的先生哪有陈先生厉害,没有陈先生时时教导,我怕我学业无法精进。”范铉超知道范景文最怕自己成了下一个方仲永,隔上几天就要在他耳边唠叨“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类的话,范铉超耳朵都要起老茧了。   范景文说:“你又不是不回来,回到家里,你再请教陈先生不就好了?”   “总没有在家里随时请教来得方便。”范铉超挣扎道。   “这样吧,你请陈先生给你布置作业拿去,等你下次休假再拿回来请陈先生批改,这样不就两全其美?”   既然范景文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范铉超也不好意思再纠缠下去,他总不能学小女儿一样“不嘛不嘛”地撒娇,只好不情愿地同意了,带着两三分不甘心和陈先生布置的一大堆作业去国子监上学了。   到了国子监他才知道,他害怕的那些规矩都是洪武年间的老皇历了,现在的国子监都成了贵族子弟的放羊草场。既然大家都是来混的,你怎么能把大家拘禁起来呢,所以国子监的规矩,除了变不了的那几条,其他的都删删改改,最后都没人放在心上了。   知道其实没有那么严格,范铉超才总算是放下心来,专心学习。   国子监的规矩,白天背书授课,晚上温习,要学的东西也很多,主要是四书五经、孟子章句、还有大诰,也就是法律。四书五经、孟子章句这些都是范铉超在家就烂熟于心的,而《大诰》让人最头痛的地方在于,多而繁杂,利用大诰来解读案件,反而不那么难了。可背书默写,对范铉超来说,是一点难度没有,过得还算是轻松。   范铉超因为比别人记得快,好歹还能匀出时间来完成陈先生的功课。不过也是时间紧凑,每天都要抓紧一点一滴的时间才能把事情都做完。   直到后来,适应了国子监的生活,才算是轻松一些,不那么手忙脚乱了。还交上了朋友。说是朋友,范铉超却觉得他们都把他当弟弟看,毕竟范铉超这才十三岁,而国子监其他人,最小也有十五六岁了,大的也有三十来岁。在家当惯了哥哥,来国子监却成了弟弟,范铉超哭笑不得。      ☆、第14章 信王殿下      范铉超没在国子监上两天学就请了一天假。   九月,英国公老太君的寿辰又到了。每年过年和老太君生辰,张氏总要领着范铉超范铉朗兄弟两个道老太君面前磕头。老太君虽然待他们这两个庶出女儿生的外孙没又自个儿子生的亲孙子亲近,面子上也是不偏不倚,为人处世十分公正,值得尊敬。所以范铉超对于跪一跪老人家,并没有什么反抗心理。   英国公府老太君做寿,虽不是整寿,却也是大操大办,宾客众多。张氏陪着李氏和老太君在内花厅坐着,各家夫人围着老太太说说笑笑,逗她开心,也沾沾老寿星的福气。范铉朗岁数还小,被张氏带来磕了头,又给一众夫人摸摸捏捏以后,就被奶妈和侍女带着去后院玩耍了。范铉超也想随便走走,奈何范景文一把抓住他胳膊,“考了秀才,你也算是半个大人了。怎么还和想和孩子一样乱跑着玩。今天你外祖母大寿,和我一起到前厅去见识见识。”   范铉超早晚要进官场,现在见见人也是好的。范景文让他来见人,未必没有存着秀一秀自己儿子,“让你们都眼红去吧”的心思在。范景文人品不错,大多数人总是要赞一句“小案首”的,说的好像你们不是进士一样。   张维贤对范铉超这样前途光明的自家子弟还是很上心的,亲自过来,表扬一番,又说了两句鼓励的话,也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范铉超也乖乖听训,并无一丝烦躁之意。   正热闹着,突然有小厮来报:“信王殿下来了!”众人一静,又想今年居然是信王殿下亲自来,看来陛下英国公的崇信更胜从前啊。   张维贤自己也愣住了,前些年都是遣公公来的,这回居然是信王殿下亲自来,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张维贤个性稳重,处变不惊,当下也就和众人告罪,出去迎接信王了。   范铉超眼睛一转,想着这位信王殿下又是哪一位,突然反应过来,想起当年上的历史课了——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朱由检,崇祯皇帝吗?吊死在老歪脖子树上,少有的没被骂的亡国之君。   他轻呼一声,扭脖子向门外张望去。没多久,张维贤便领着一个清瘦的少年进来了。虽然叫做少年,但看着还是个孩子的样子,一身的锦衣玉带,贵气非凡。范铉超对这位崇祯皇帝,最后一位汉人皇帝真是好奇得不得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未来的崇祯皇帝现在还是个十一岁少年,面容清俊,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但他举止有度,嘴角常带着笑意,官员拜见时也谦逊有礼,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范铉超知道崇祯皇帝颇有才能,书上对他的评价也多是毁誉参半。他当年对历史没什么兴趣,不曾细读过,只知道这个皇帝是有心救国,无力回天。   万历皇帝和泰昌皇帝他都没见过,就算是当今天子天启皇帝,离得太远,范铉超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有这个将来要当皇帝,还是名留青史的皇帝的信王殿下,范铉超亲眼见着了,自然兴趣也就更大。   朱由检似乎有所觉,眼睛一转,向这边看来。两人目光对视,范铉超毫无偷窥被抓包的羞耻之心,反而大大方方朝他一笑,倒是朱由检愣了一愣。   “这位是……”   张维贤一看,原来信王殿下看的是范铉超,想来在这么些个上了年纪的官员中发现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所以才有这么一问。英国公根本没想到自己侄儿居然胆子这么大。   张维贤招一招手,“这是范梦章的儿子,正是今年京城的案首。”   范铉超上前来,揖手道:“学生范铉超,见过信王殿下。”   朱由检一进门就看到范景文了,这位当年的“不二尚书”现在还是从五品的吏部侍郎,倒是没听说他的大儿子如此出色,记得最后也只是荫封了一个闲职,没想到却是院室案首,也不知道怎么混到荫封这地步的。朱由检细细打量他,果然是眉目如画,面若冠玉,却没有时下某些男子的娇媚之气,能感到一股子英姿焕发的生气勃勃,如朝阳灿烂,让人会心一笑。   朱由检本来就因为他是范景文的儿子而多看一眼,看到他这样赏心悦目又才高八斗,高兴笑道:“范公子果然是少年才俊,日后少不得要考得一个连中三元回来。”   范铉超连连推辞,口称“才学不足,不敢如此狂妄。”   朱由检又多说了两句,便由张维贤带着去后花厅见老太君了,毕竟这次过来,是他皇帝哥哥让他带着寿礼来祝寿的,总不能本末倒置,光顾着说话了。   如果是以前,朱由检还会担心魏忠贤客氏等人在天启帝面前告他一个“私交大臣”之罪,不过这两年他和天启帝的关系渐渐转好,也没有以前那么惶惶不可终日了。   朱由检在老太君那儿送了礼物,说了好些祝寿的好话,又传达了天启帝的慰问之情。略坐了坐,觉得这儿都是年纪大小不一的夫人,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老太君看出了信王殿下在这儿是坐不住的,便说:“信王殿下老身这儿都是夫人们,不如让我四个孙儿并其他夫人带来的公子陪您到后花园去转转,如今后院的菊花开得正好,新移来一株永寿墨,最是新奇。”   朱由检一听,连忙同意,向老太君告个罪,退下了。   范铉超见过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崇祯皇帝,再看这些现在是天底下掌握大权的达官贵人们,也就觉得一般了——你们现在值钱又如何,都没有名留青史!   范铉超转念一想,那我呢?我现在连高官豪权都不算,居然就敢鄙视人家没有名留青史?这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了,而是赤_裸_裸的狂妄自大,说出去让人贻笑大方。   这时候,有机灵的小厮来报:“超少爷,老太君请您和极少爷、初少爷还有让少爷陪信王殿下去后花园逛逛呢。”   范铉超问:“除了阖府少爷,就没有别人了?”   “还有倪编撰家的公子。”   哦,倪后瞻。这也是范铉超认识的,倪后瞻大他两岁,既是他在国子监的同学,又拜在董其昌门下学习书法,而范景文和董其昌是至交好友,范铉超上董府时也常常见到他。后来一来二去的,就熟了。   说来也怪,倪后瞻的父亲倪元璐自己就是书画大家,又是有名的才子,却让儿子舍近求远拜在董其昌门下。后来范铉超才知道,倪元璐这是存着心思,见自己儿子在书法一道上天赋非常,从小让他学习自己的书道,又去学习董其昌书法,这还存着融会贯通,自成一派的打算。董其昌与倪元璐惺惺相惜,又见倪后瞻果然有灵气,也有在书法一道更添新星的想法,所以才同意收倪后瞻为徒。   至于范铉超对此人的看法,倪后瞻天分极高是真的,心性不坏是真的,可他喜欢吃喝玩乐,进了国子监越发往纨绔子弟方向发展也是真的。   范铉超到了花园,他们五人都在了,连忙上前去,“信王殿下。”   朱由检见到是他,笑道:“原来是你,范小案首。”   范铉超说:“只是运气好而已。”   “那你运气可要一直好下去,中个……”朱由检正想说中个□□回来,突然想到倪后瞻正在旁边,他父亲倪元璐就是连中小三元,要说范铉超连中□□,岂不是把倪元璐比下去了,改口道:“中个进士及第。”   “谢殿下吉言。”   张之极见两人寒暄完毕,道:“不如我们去看看那株长寿墨?那是今年才种出来的新品种,别处都还没有呢,父亲花了重金,才买的这一株。”   范铉超和倪后瞻落在后面,倪后瞻朝他挤眉弄眼,做口型无声道:范小案首,范大状元,小的以后可指着您嘞。   范铉超白了他一眼,也做口型回应:贫嘴。      ☆、第15章 兄弟手足      那株长寿墨的确是范铉超从没见过的,要说它好看在哪,金贵在哪,范铉超也讲不出来。   幸好朱由检对这些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只是略略看过,称赞几句英国公为老太君寻来这长寿墨的纯孝之心。几人就转到凉亭说话了,自有侍女送上茶水糕点、时鲜瓜果。   九月的太阳虽然还是火热,但他们坐在临水的凉亭,周围又有绿树成荫,并不觉得炎热,反而凉风习习,十分舒适。   亭子是唐式的,木质地板上放了几个垫子,一张矮桌,几人在垫子上团团围坐。张之极年纪最大,又是英国公长子,自然是作为主人招待。张家三兄弟虽然没怎么接触过朱由检,朱由检却是对他们知之甚多,他们一个能说会道,一方有意奉承,自然也是相谈甚欢。   朱由检爱读书,也爱题词作画,倪后瞻虽然功课不行,却尤为擅长书法一道,说起书法写字来滔滔不绝,俨然一副名家风范。   只有范铉超,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或者低头作喝茶状,或者用眼角观察朱由检的一举一动,一副“不管你有没有发现我只要你不说就没发现”的围观珍稀动物的表情,张之极瞪了他好几眼,范铉超都装作不知道。   这就像是去机场追星,你眼里只看到男神了,哪会在意那些个拦你的保镖?   朱由检倒是知道范铉超在前厅的时候就对他颇感兴趣,还藏在人群里直勾勾地看他,被他发现了,也毫不在意地对他笑,一点都不知道遮掩。   现在人少了,虽然知道遮掩一下,不过那手法还不如不遮掩……朱由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这样无理没规矩的人,自己也能半分不恼地处到现在。如果是自己宫里的人,朱由检早就叫人家拖下去了。想到他在前厅里毫不掩饰的好奇心,朱由检心里微微一笑,故意问道:“范公子为何一直看我?”   范铉超还真没想到对方会打来这么一个直球,一般来说,都是他不给对方余地的。一愣之后,他爽朗笑道:“学生从没见过天潢贵胄,一时失礼了,还望信王殿下恕罪。”   朱由检本来就没有责怪他的意思,问他的话反而更多是调侃意味更多,自然没有什么恕罪一说。可看到范铉超这么诚实,朱由检倒是想再逗逗他:“你看到我就这样好奇,日后为官上朝,见到皇兄岂不是要御前失仪?”   范铉超说:“您和当今圣上是亲兄弟,我见到了您就像见到圣上。见过您之后,就算面圣,我也不会因此失礼了。而且,我想陛下一定是和您一样亲切,不会计较我御前失仪的。”   张之极听了,眉头紧皱。当今圣上和信王殿下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身份上却是一君一臣,范铉超将两人相提并论,多为不妥,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不但他要治罪,就连信王殿下都可能会受牵连,恐怕酿成大祸。   张之极正要训斥范铉超,却听见朱由检拍掌大笑,道:“你有这份伶俐口才,即使真是御前失仪,也定能圆回来,哄得皇兄放过你。”   几人又聊了两句,就有小太监来问,是否要回宫去,再不走怕是要赶不上宫门落锁了。   朱由检便告辞,起身离去,又和英国公道别,免不了又和一众还未离去的大臣们这呀那呀地说两句话,这才能从英国公府离去。   回到宫中,天启帝朱由校的木工活正告一段落,听说朱由检从英国公府回来了,便找他来听一听今日英国公老太君生辰的事。   “今日英国公府老太君大寿,你去祝寿可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天启帝问道,他身子略胖,双手却灵巧,这会儿正一只手微微敲打膝盖,一只手端着茶杯,微微眯着眼,一副懒散休憩模样。   朱由检笑道:“英国公府规矩森严,治家有道,怎么会在老太君大寿这天出事呢?倒是英国公为老太君花费千金买了一株‘长寿墨’,听说连养出这花的种花人都请来了,光只侍弄这一株菊花。往后再没有人能买到和老太君一样的长寿墨了。”   朱由检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范铉超在人群中朝他半点规矩也没有地笑,整个人在那些大他一辈的官员中似乎会发光。听了皇兄问,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他会对范铉超好不生气。   范铉超对他的好奇是明明白白,毫不做假的,更没有一丝恶意,朱由检感觉不到侵.犯,自然没有怒气。   天启帝哈哈大笑,说:“英国公他做得出来。你知道他在什刹海观音庵那儿圈了一块好地做园子。别人都是假山花园的,就他一个,只建了一亭一台一轩,那么大一个园子,寸土寸金地买下来,白白浪费一块风景绝佳的好地。”   天启帝又问了都有谁去拜寿之类的,朱由检都一一答了。见的确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消息,天启帝转而和朱由检说起其他的国事消息来,气氛轻松又愉快,是帝王家少有的手足亲情。   朱由检走了,范铉超这些陪客也该散了,张之极兄弟三人还要去前厅和父亲一起会客送客,范铉超和倪后瞻两人见天色不早了,估摸着也该随父亲回府了。   张之极和范铉超落在后头,范铉超听他说了自己那番话有哪里哪里不妥,一方面觉得张之极小题大做,进而想到这个封建社会果然没有言论自由,另一方面惊觉自己说话的确少有小心避开这些地方的时候,暗暗提醒自己下次注意。   范铉超感激道:“小弟一时失言,多谢表哥提醒。幸好这次信王殿下不计较,下次我定会小心。”   张之极平时就是这样迂腐古板的样子,自己弟弟对他这些劝的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有范铉超见识少,被他唬住了,又听了他的话真心感谢他,张之极心里就像大冬天喝下一杯热水,妥帖极了,立刻说:“没事没事,为兄只是多嘴一句,超哥儿你自己掂量清楚就好了。这些话别说在信王殿下面前说,就是在家里,和自家人都不能张嘴就来的。”   张之初、张之让本来在前面和倪后瞻说话,却好奇为什么哥哥要落后他们,似乎有话想和范铉超说,一只耳朵正竖着呢。听到这里,张之初回过头来笑道:“超哥儿,我哥就是这样,你不必非得将他这番话放在心上,你的就好。”   张之极本来说得好好的,突见弟弟这么拆他的台,哼地一声,“超哥儿别听他的。之初他还常被父亲训斥没有规矩呢。”   张之初哈哈大笑,回嘴说:“总比你这般道学夫子的模样要好。”   张之极从小到大就没有吵赢弟弟的时候,现在也只是青着一张脸,扭过头去,不肯讲话。张之初对他这幅模样都习惯了,只消让他气上几天就好了,大大咧咧的站着,也不放在心上。   范铉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笑出声来。张之让对这两个堂兄头疼不已,这时候听范铉超笑,知道他是有话要说,赶紧道:“超哥儿你笑什么?”   范铉超束手说道:“我那弟弟如今只有六岁,要等他和我这般犟嘴,还得等个几年。”   张之极张之初听了这番话,两人对视一眼,居然一起笑了。张之极道:“朗哥儿聪明可爱,定然不会像之初一样和你对着干。”   张之初刚想习惯性地回嘴,却生生顿住,只是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范铉超、张之让和倪后瞻三人对视一眼,默默笑了。   几人一同离开花园,感觉却比来时亲切。      ☆、第16章 几番心思      范景文自然是要问一问他们和信王殿下相处如何的,范铉超并不觉得范景文会因此责备他,而且瞒也瞒不住,索性就直说了。   范景文听他说完,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呀,就是胆子大。别人见到皇子王孙,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生怕出错的?就你一个,不害怕就算了,居然还大大咧咧的。”   范铉超嘿嘿地笑,暗想着幸好没有没告诉范景文自己明着偷窥信王还被人发现了。   “算了,既然信王殿下没有当场不高兴,想必也不会之后再找你麻烦。”范景文说道,“听说信王殿下敏而好学,谦和有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兴许你今天在信王面前愣头愣脑的,反而露了脸。这也不是坏事。至于极哥儿的话,虽没有那么严重,你也该好好记着,整天个说话没有网。最怕祸从口出!”   范铉超一一应下,范景文这才满意了。回到府里,范景文自去找张氏说话。范铉超早就让静楼拿了自己在国子监的作业去给陈先生看了,他回来,正好去请教陈先生。   范铉超请了一天假,晚上也不必回去国子监,第二天早上再早早出发。   范铉超早早出发去国子监学习,在宫里的朱由检也不能一觉睡过大半天。明朝的皇子的教育方法和清朝康熙的教育方法截然相反。明代皇子上学晚,好的也不过六岁才开始识字,十多岁才上学,更有像天启帝朱由校这样当了皇帝还大字不识几个的。   明代的皇帝各个都是奇葩,大约也和教育问题有关。   但朱由检不同,他生性喜欢读书,小时候识字不多时,常常叫认字的小太监给他念书听。若是小太监声音小了,他便会斥责。   重生以后,朱由检也不需要小太监给他念书听了,自己读书,自己背书。他常去给原本关系一般的皇兄请安,天启帝也乐于接触自己这唯一的兄弟,渐渐的,两人关系就好了起来。   朱由检又央求了天启帝给自己找老师,天启帝倒是无所谓,他不喜欢读书,却也知道读书是件好事,没道理拦着不让。于是,天启帝便派了几个翰林学士,饱读诗书的鸿儒给朱由检上课。   朱由检虽然没像范铉超一样,得到记忆力的金手指,他却凭着十七年当皇帝的经验对各位师傅的功课颇有见解。久而久之,也就传出了敏而好学的名声来。   他才十一岁,更是现在还未生一子的天启帝仅有的御弟,除了提高自己实力,国家大事无论如何是插手不了的。他一动,就有多少人盯着他,妄图给他安上一个不轨之心。   想到这些糟心事,朱由检书也看不下去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贴身服侍的太监曹津见状,问道:“殿下因何叹气?”   朱由检揉着眉心,低声说:“无事可做。”   眼看着后金一日日发展壮大,眼看着魏忠贤一步步祸乱朝纲,眼看着大明山河日下,年月无多,他心中的无数想法,无数抱负,无数怨恨,无数不甘心和那些要一雪前耻,以证明自己的迫切心情都无法实现,只能困在这深宫之中动弹不得,不正是“无事可做”吗?   只是曹津对此一无所知,他笑道:“再过半个时辰,林侍读就要到了,到时候就有事做了。”   朱由检并不答话,曹津只好默默不做声。   这位殿下什么都好,只是有时候常说些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话,比如说现在。每次他回答殿下的话都不知道哪句能让殿下高兴,哪句会让殿下生气,心思实在难测。不过,信王殿下虽然心思难测,脾气却好,少有动手惩罚的时候。若是被分去服侍客氏,那才是担惊受怕、如履薄冰。   在信王殿下手中做事,只需要记着八个字:忠心耿耿,少说多做。   朱由检并不在意伺候自己的太监们的想法,他就算是重生了一回,他也是一个享皇子出生,有皇帝谥号的天之骄子。   对于太监宫女的态度,朱由检只有要求忠心和能力,对于那些没有忠心的,不管是多有能力,朱由检也是一个不留——大明到现在,除了人多,还剩什么?你不做,自然有人去做,你一个顶俩,那我就用两个人换你,你一个顶仨,那我就用三个人换你。除非你天纵英才,否则都是可以替换的零件。   比如说上辈子伺候了他十几年的徐应元,当初为魏忠贤说了一句话就被赶走了,甚至到了这辈子,朱由检也不用他,换了胆小忠心的曹津来。   那些糟心事不想也罢,朱由检转而想想最近开心的事,不期然想到了范铉超。其实范铉超的面容,要他细细描绘出来,朱由检却是做不到的。可是他毫无心事的笑意盈盈和与之相处的轻松氛围却能一下涌现在胸口,让人不由自主笑出来。   那倒是个妙人,不如多多结交。   范铉超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记了。他一早就到了国子监,刚刚好赶上国子监的晨读。范铉超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来,坐在他背后的倪后瞻捅捅他,低声问:“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范铉超头也不回,背靠着倪后瞻的桌子,一边装作找东西,一边说:“我家住得那么远,自然要慢些。”   倪后瞻也就是随口一问,“我要睡了,今早起得早了,困死我了。”范铉超只听得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简直像是蚊子叫,知道他已经睡着了,笑了笑,拿出书来装模作样地念着。可他也困啊,再加上周围一圈嗡嗡嗡的读书时,简直是极佳的催眠曲,没多久他就迷糊了,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范铉超半睡半醒间,似乎看到林司成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登时精神了,提高音量,大声朗读出来,惹得其他人频频侧目。   倪后瞻也被吵醒了,拿毛笔杆子顶端猛的一戳范铉超,范铉超觉得自己那儿明天要青。   “你干什么呢,吵死了。”   范铉超抽空回道:“林司成看这边呢。”倪后瞻也一听精神了,挺起胸膛,拿起书,大声念书。   林司成这才满意,小兔崽子就是欠管教,转而去看别的学生了。   晨读结束,在上课之前还有点时间,是被安排来吃早饭的。范铉超和倪后瞻一道走,正说着昨天遇到信王朱由检的事,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范贤弟,倪贤弟。”   范铉超回过头,倪后瞻翻了个白眼回过头。   原来是陆万龄和祝捷,也是同学。四人笑容满面地见过礼,又天气食物地寒暄过了。陆万龄这才把本意问出来:“范贤弟、倪贤弟昨天去英国公府上祝寿,何等热闹,我和祝兄都很好奇。范贤弟既不愿意带我们去开开眼,又不愿将我们的礼物帮忙递送给老太君,我们两人也是只能在这听上一听,过过干瘾。”   陆万龄和祝捷都是各府岁考推荐上来的,学业不错,可这人心术不正,成天只想钻营之道,范铉超和倪后瞻都不太看得上他们俩。   范铉超虽然只是英国公庶出妹妹的儿子,却也在国子监里也有半只脚勉强算是家世一流的那批人中的,自从来到国子监,有人对他不屑一顾,有人对他客客气气,有人对他殷勤备至。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人,多是因为他既是英国公侄子,又是年纪最小的案首,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他的确是功课扎实,这才消去了敌意。而那些对他殷勤备至的,又得到了一个可以拍马屁的点。   这个陆万龄,属于那种心里对他不屑一顾,面上对他殷勤备至的那种。前两天听说范铉超因为英国公府老太君过寿,要请假一天,竟然也跑来和他说自己对英国公骁勇善战、忠君爱国十分敬仰,想请范铉超搭个线,趁着祝寿这个机会,带他去拜见英国公。   范铉超哭笑不得,几句话推了过去,陆万龄又说虽然见不到英国公,请范铉超将自己给老太君备的寿礼带去吧。范铉超没想到他连寿礼都准备好了,却也不敢平白带去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寿礼,又不好拿了寿礼不送出去,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了。   如今,陆万龄心里有气,来刺他两句,范铉超也苦笑着接了,懒得和他计较。   不过范铉超懒得计较,倪后瞻可没有这份好脾气,他张口就把英国公府如何如何金碧辉煌,来拜寿的客人如何如何位高权重,英国公如何礼贤下士,对他这个荫监生也是和颜悦色的情景描述一番,惹得陆万龄和祝捷眼红不已。   最后,倪后瞻说道:“这都不算什么,昨天信王殿下亲自来给老太君送礼,老太君让英国公府三位公子并着我和铉超两人接待,和信王殿下聊了一下午,相谈甚欢。”   这可不是眼红嫉妒的程度了,这是明晃晃的拉仇恨啊。范铉超觉得周围的气氛都不好了,连忙打了个马虎眼,拉着倪后瞻赶紧走了。   陆万龄看着范铉超和倪后瞻两人走远的背影,叹息道:“可惜了一次好机会。听说信王和圣上手足情深,若是此次得了信王眼缘,若是日后在圣上面前一提,我俩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祝捷冷笑道:“还不是那个范铉超,小人拦路,不带我们去,倪后瞻也是。他们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算得了什么!”   陆万龄想了想,点头称是。   范铉超拉着倪后瞻走远了,觉得陆万龄和祝捷听不到了,才说:“你和他们说这些做什么,白白刺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就觉得我们这些人除了投胎什么都不会的。”   “有本事叫他们也投个好胎。”倪后瞻说,“别的不说,就说我爷爷和我爹吃着糠咽菜上京赶考那会,也没有像他们这样的。”   范铉超想想,人品这事,的确和家世没什么关系,也就不去理会他们的想法了。      ☆、第17章 怀孕悲喜      今天正是初一,正值国子监放假,范铉超也能回家轻松一下。国子监每月初一十五放假,可比后世一周放两天辛苦多了,也不人道得多。   范铉超以前上学的时候周一就盼着周五,现在进了国子监,每个月初一十五都盼不到头。盼望着,盼望着,范铉超就不记得日子过到什么时候了,每次都是倪后瞻提醒他,他才记得回家。   儿子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张氏自然要拉着他说话。奇怪的是,他已经去国子监上学好几个月了,每次回来张氏都是要问他在国子监过得如何的。   张氏这是既想要儿子出人头地,又不希望儿子离自己太远,总觉得让儿子在国子监肯定适应,还是离不开家里。   不过范铉超总是无法领会张氏一句话里复杂的深意,他秉持着报喜不报忧的传统,总只是说自己在国子监认真学习。   虽然有些人常会给他添堵,但范铉超在国子监的日子可以说是按部就班,平淡无波的。   比起和人争风斗气,范铉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国子监每季考三回,他入学以来虽然是次次皆名列前茅,范铉超也不敢掉以轻心。他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学得久了,也知道自己约莫能考到多少名次。   但他现在只是在国子监的正义堂学习,只是初级班而已。要等到一年半以后,“文理通顺”了才能升到修道堂或者诚心堂,再考核个一年半,合格了升至率性堂。在率性堂一年内收集满八个积分,就可以给官身。但实际上,这种制度在建国初洪武和永乐年间非常有用,极大地补充了人才和官员空缺。   不过时间到了明末天启年间,随着捐监生大量涌入,监生质量每况愈下,而科举大兴,更有非科举二甲以上不入内阁的惯例,所以国子监学业通过就授官的传统渐渐地就消失了。监生们大多也都会另外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考入国子监的学生,多是冲着这个名头和师资力量进来的。范铉超当初不愿来国子监,理由之一就是认为国子监还不如陈先生教得好。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国子监上至祭酒都是翰林院鸿儒宿学,哪个不是进士出身,教他们绰绰有余。   所以范铉超学习也更加认真刻苦了,他在家时还时常找机会自个给自己放假,在国子监是一点放假的时间都没有的。   即使回到了家,范铉超也要拿着功课去请教陈先生,通常一天时间也就说说话就过去了,想趁机睡个懒觉都不行。   范铉超找陈先生时,范铉朗也在。这时候他还没下学,正在陈先生监督下练大字,但是见到哥哥来了,整个人都坐不住了。   陈先生正看着范铉超的作业,抽空瞥了一眼范铉朗,见他的字都没了精气神,拿卷子一敲他额头,“不专心,加抄二百个大字。”   陈先生看范铉朗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是心软说道:“行了,你和你哥玩去吧,我评完卷子你再来抄。”   这话听得,范铉超笑道:“陈先生真是偏心。以前我念书时,陈先生可从来没有允许我上课途中出去玩的时候。现在朗哥儿一撒娇,就同意了。”   “你那时基础不牢,却要参加童生试,不加紧学习可怎么行。再说了,你这个大个人了,现在反而还和朗哥儿计较吃醋起来了,羞不羞?”你说我偏心,我还说你吃醋呢。   范铉朗拉着范铉超衣袖,带着点撒娇,一本正经道:“哥哥,你别吃陈先生的醋,我和你最亲啦。”   陈先生和范铉超两人哈哈大笑,都没想到范铉朗会这么说,范铉超捏捏他鼻尖,忍不住取笑道:“你这么小就这么会说话,长大后得骗多少姑娘的心啊,啊?”   范铉朗还不懂什么叫骗小姑娘心,“我才不会骗人!父亲教我君子之道,我怎么会骗人呢?”   范铉超摸摸他头,牵着他到了书房外坐下,“给你带了益禾斋的红糖姜饼。”说着给他手里塞了一小包油纸,范铉超怕他吃多了以后牙坏,所以只买了一小包。   张氏是不让范铉朗多吃甜食的,所以每当范铉超带着范铉朗出门,范铉朗总是要从街这头吃到街那头的。   “我这半个月在国子监,家里可有什么事?”没有手机,范铉超真是只能回到家的时候才能听到家里的消息。   今天和张氏说话时,张氏神色郁郁,范铉超问却不愿多言,他也只好来问范铉朗了。   范铉朗一边吃着小糕点,一边歪着头地想了想,然后口齿不清地说:“家里要添小弟弟啦。”   范铉超震惊地看着他,许久才问:“你是说……真的?什么小弟弟?”如果是张氏怀孕,她当然不会郁郁寡欢,而且张氏并没有一点备孕的架势。   范铉超也知道自家老爹是有妾室的,还有两个,一个是他原本的丫鬟翟姨娘,一个是张氏怀孕了马氏抬起来的钟姨娘。   可是穿过来这么多年,范铉超一直看着范老爷和张氏恩爱非常,又很少见到这两位深居简出的姨娘,时间久了,也就忘记这个两人的存在了。   想来,这两人却没忘记自己,一下给闹出这么大的新闻。   范铉朗似乎真是一点也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还笑眯眯地说:“当然啦,娘亲还叫我做个好哥哥呢。哥,这次也轮到我做哥哥啦。”   范铉超笑笑,摸摸了他的头。既然张氏也不打算让范铉朗想的太多,想让他保持这种美好童心,范铉超也就不和他多说这些糟心事了。“朗儿要做个好哥哥啊。”   范铉朗斩钉截铁地说:“嗯!我一定好好疼弟弟。”   “你怎么知道是个弟弟,如果是个妹妹呢?”   范铉朗奇怪道:“娘亲和祖母说是弟弟,为什么爹爹和哥哥说是妹妹?”   听到范景文对此事的意见,范铉超就笑了。他和张氏当然是一条心,自然也不喜那个姨娘生的孩子。不过既然已经怀上了,也只好忍下来。   范铉超除了最担心张氏的心情,但这件事里最关键的还是范景文的态度。古人哪个不在意传宗接代,但范景文既然还能这么说,可见张氏在他心里还是第一位的。“既然如此,你自己猜是弟弟还是妹妹吧。”   范铉朗想了半天,挣扎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说:“还是……妹妹好吧?”   “为什么是妹妹好?”   “我看倪哥哥家的姐姐……香香软软的,像甜馒头……妹妹也会香香软软的。”   “……”范铉超吐槽说,“也不知道你是个普通的吃货,还是长大后要长成第二个贾宝玉。”      ☆、第18章 劝慰张氏      和范铉朗耍完了,范铉超也知道了张氏为何怏怏不乐,又听了陈先生对他文章的批评,拿了新的作业,范铉超就离开了书房。   来到正院,范铉超问守门的小丫鬟:“我娘在吗?”   小丫鬟福了一礼,细声回答:“在的呢,刚才大少爷走后,翟姨娘来请安,现在正在里面说话呢。”   范铉超挑眉,这就要见到了?   范铉超不会去姨娘住的院子,平时昏定晨省的时候也也常和姨娘错开,当他年龄渐大,马氏和张氏也就越注意这事。所以除了逢年过节和偶尔在花园遇到,范铉超还真没怎么见过这位怀了孕的翟姨娘,连她的脸都忘了长什么样了。   范铉超让小丫鬟进去通报,不一会,张氏就让他进去了。范铉超抬步往张氏正屋走去,正赶上翟姨娘带着丫鬟出来。   虽然范铉超是嫡子,翟姨娘是他父亲的妾室,也是长辈,范铉超揖手道:“翟姨娘好。”   翟姨娘侧过身子,半受了礼,道:“超少爷好,夫人正在里面等你呢,快些进去吧。”   “是。”范铉超一抬眼,目光快速扫过翟姨娘,细眉细眼,杨柳腰肢,白白净净的,也不见什么特别美貌。   和我娘比起来差远了嘛。   范铉超一看到这个姨娘既没有张氏美貌,又没有张氏得宠,这才真的放下心来。打算好好劝劝张氏,放宽心好了。   范铉超是不支持一夫多妻的,他以后如果有了喜欢的人,一定好好对他。世界上的美人虽多,却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更好。   但是他可以用后世的道德法律规范自己,能自己追求一夫一妻、一心一意,却不能强迫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更何况这还是在明代,连一夫一妻的法律都没有。   范铉超笑着走进张氏屋子里,张口就道:“娘,我听朗儿说翟姨娘怀孕了,刚才那个就是翟姨娘?可没有娘亲漂亮啊。”   张氏噗嗤一声笑出来,先说了一句:“我可比翟姨娘大十岁呢。”然后才道:“你个孩子,怎么能随便评论长辈呢,她还是你父亲的房里人。”   范铉超笑嘻嘻地在张氏身边坐下,一边递给她茶杯,一边说:“我这不是听说家里有姨娘怀孕了,就好奇嘛。”   张氏推开茶杯,翻了个白眼,“刚才才喝过茶——你好奇?有什么好好奇的,翟姨娘你也不是没有见过,我怀着朗儿的时候你也记事了。怎么又好奇了。”   范铉超把茶盏随手一放,改为给张氏捏肩,“我这不是担心娘亲吗?刚才我回来,娘亲还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张氏这回倒是没有不让他按摩,只是说:“我一开始是有些不开心,可家里添丁也是好事。我只给老爷生了你们两个,翟姨娘能再生个儿子也是好事。家里男孩多,家族也就越兴旺。”   “我看爹爹已经烦了我和朗儿两个儿子,朗儿和我说,爹爹告诉他,翟姨娘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个小妹妹。”   “真的?”张氏眉梢一喜,转而又说,“老爷逗他玩呢。”   范铉超看张氏已经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了,反而因为范景文说想要翟姨娘生个女儿就高兴得不行,感叹一句,自个劝了那么多句,还不如道听途说的范老爷的一句话。   随即,范铉超趁热打铁:“爹爹怎么会呢。我看家里除了我在国子监读书,就只剩下朗儿这个混世魔王,爹爹定是想要一个女儿,做贴心小棉袄的。”   张氏斜斜横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你小时候不是混世魔王?小时候你可比朗儿混多了,朗儿现在这样,还不是学的你。”   范铉超赶紧打蛇上棍,撒娇扮痴地和张氏玩笑,说了好一会话张氏才赶他回去。   等范铉超走了,张氏才和红菱紫竹说:“超儿真是,都多大人了,还管着姨娘怀孕我生不生气的事。可看他这一片孝心,我也不好说让他多放些心思在学业上,早日考出个进士状元来。”   紫竹说:“超少爷这些年来,一年比一年稳重,又知上进。如今进了国子监学习,又常得老爷夸奖,日后定是前程无量的。”   红菱道:“超少爷生怕您忧思过重坏了身子,这才来宽慰您,这都是一片孝心。再说超少爷年前考中了案首,可没有那位秀才是这么小就得了案首的,简直可与古时候的甘罗相比了。”   “我儿可比甘罗光明磊落得多。”   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用奇谋骗得赵国十多座城池,虽然聪明,却不够光明正大。司马迁在《史记》中也说他:“虽非笃行之君子,然亦战国之策士也。”   红菱没读过书,只是听老人家如何如何说十二岁拜相,张氏却是读过《史记》《左氏春秋》的,对甘罗的故事比红菱更熟,所以才这么说。   张氏话虽如此,见红菱脸上略有些不安,安慰说:“不过他要是能学甘罗十二岁拜相,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进而,张氏想到自己大儿子给自己在京中贵妇圈涨的脸,那些当年靠着出身好的嫡女们,现在还不是陷入宅斗泥潭,还不是没生出超哥儿这样的好儿子?   张氏忍不住一夸再夸,左夸右夸,从儿子容貌俊秀,到学业出众,再到信王殿下和哥哥张维贤的夸奖,最后还是绕到了十三岁小案首上。   看来范铉超要是考不中状元,不能刷新头衔,这个“范小案首”的名号能跟他一辈子。   张氏掰着手指一算,自己嫁给范景文的时候是十四岁,当年的范景文是十六岁,正好也是秀才。今年范铉超十四岁,如果要十六岁成亲,现在开始相看姑娘正是刚刚好。   “你们说,是不是该超儿相看媳妇了?”张氏问道,却没有想要红菱紫竹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也差不多了。他爹当年也就是差不多年纪的。只是不知道超儿喜欢什么样的。”   “哎呀……这还是要和老爷商量一下……”   红菱机灵,接口道:“那我便去书房请老爷回来,夫人不如在晚饭时和老爷商量商量。”   紫竹也反应过来了,“我现在便去让厨房备上老爷爱吃的小菜。”   张氏道:“你们两个机灵鬼,就知道揣摩我心思。算了,去吧。”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红菱紫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哎呀,低气压终于过去”了的放松。      ☆、第19章 过河拆桥      范铉超找到范景文时,他正配着几个小菜喝酒。看到儿子来了,范景文招招手,“来,陪爹爹喝一杯。”   范铉超坐下了,却不喝酒,给范景文倒了一杯,“爹爹为何一个人在此喝酒?”范铉超没想到张氏会把范景文赶去书房睡,毕竟张氏性子软和,看着不像。不过,的确不是张氏将他赶走了,只是话赶话到了那儿,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圣上任命魏忠贤当东厂总督。”范景文长叹一声,“他原本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如今又兼东厂。官员们越发不敢反抗他了,甚至还有些不知廉耻的,居然以他为尊!顾秉谦,还有魏广微!这两人,此乃我朝官员之毒瘤!恶虫!”   范铉超惊道:“魏忠贤已经是东厂总督了?可魏广微不是……吏部尚书?”   魏忠贤这人的名字,范铉超是知道的,无恶不作的阉党头目,基本上现代电影电视剧里的把好人往死里整的东厂太监的形象,就是从他那儿得到原型启发的。   至于顾秉谦和魏广微,范铉超还是穿越到了明朝,这几年才知道的,一个是礼部尚书,一个是礼部尚书。   顾秉谦这人比较无耻,七十一岁的他还想去认五十三岁的魏忠贤做干儿子——不是魏忠贤给他当儿子,而是他给魏忠贤当儿子!最后觉得魏忠贤不会同意的,这才拉着自个儿子去给魏忠贤当孙子。   至于魏广微,是个比顾秉谦好些的坏人。范铉超要把他单拉出来讲,是因为他是范景文的顶头上司。   范景文范老爷这个人啊,是典型的东林党。除了皇帝他还能忍一忍。其他人,不管你是谁,错了就是错了,范老爷是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   范铉超真的很怕范老爷发横,然后被人给小鞋穿。   范景文一拍桌子,怒道:“就是那个小人!没想到见泉先生清名一世,居然有这样的儿子!他居然和魏忠贤狼狈为奸,公然做出卖官售爵这样的丑事,知县三百两,知府五百两,恬不知耻!恬不知耻——早晚有一天,我大明要被这些人害了!”   “父亲慎言!”范铉超说,他实在是担心家里有锦衣卫的人,锦衣卫首领许显纯是魏忠贤的人,这事人尽皆知。“我竟不知道魏忠贤已经这样猖獗了,难道就没有人弹劾他吗?”   范景文冷笑一声:“魏忠贤自己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那些弹劾的奏章都从他手上过,怎么可能递到皇上手上?即使绕过魏忠贤当面呈递,圣上也多是偏袒魏忠贤的。那些敢于弹劾的,必会招致魏忠贤的报复,那些敢于当面呈递的,多会被圣上以无稽之谈论处,没多久就……夺官回乡的,都是好下场了。”   范铉超劝道:“父亲,虽然现在朝廷上乌烟瘴气,却还请父亲保住自己的位置。”   范景文斜瞥他一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范景文自然相信自己儿子不是魏广微那样的无耻之徒,却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自个儿子自己知道,范铉超不是贪图这些荣华富贵,若说他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连累了他的仕途,范铉超当初还不想去国子监呢。   范铉超道:“父亲现在是文选司员外郎,主官员赏罚进退。吏部尚书现在是魏忠贤的人了,日后魏忠贤定会再扩大人马,给自己人升官分职。父亲占着这个位置,虽是杯水车薪,甚至是螳臂当车,却比吏部整个换上魏忠贤的人要好得多。”   所以,我的范老爷呀,您还是悠着点,千万别被人撸下来啊。   范景文听到范铉超的解释,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说道:“是这个理。我这个员外郎,就算吏部都是魏忠贤的人,我还要忠于职守,只是圣上的人,只是大明的臣子!”   范铉超默默地想:现在连天启帝自个儿都是魏忠贤的人。   范景文感慨完了,长叹一声,默不作声了。范铉超也不在意,只让他一个人待着,自己想。范铉超夹了几口菜吃,果然比国子监吃的好多了,忍不住又吃了几口。   范景文原本还思考人生,见到范铉超吃上了就停不下来的样子,忍不住道:“国子监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喝了。”   说完了国事,范景文想起自己也有半个月没见到儿子了,于是问道:“你现在在国子监过得如何?学业可有长进?与同学相处如何?你今儿个回家来,可是从你母亲那来?”   范景文问的着些,只有最后一问和了范铉超最初来的意图,便回答道:“国子监国子监,也就和监牢一样。先生都是学富五车的翰林进士,我却不喜欢那里。”范铉超便将陆万龄和祝捷的事一一都说了。   范景文眉头紧皱,“国子监居然已经堕|落至此了。我没进去过,并不知道它到底如何,早知都是这些货色,我当初定然不会同意安排你进国子监学习的。”说完,他又长叹一声,“这两个人,以后定是和魏忠贤一路货色!”   范铉超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去理他们就好了。”   范景文叮嘱道:“你可不能和他们混在一起,平白坏了性情。”   范铉超诺诺应了,又接着说:“我刚才从母亲那儿来,也见过了翟姨娘,家里又能添丁,实在是件好事。朗儿嚷嚷着要做一个哥哥呢。”   范景文赶紧问:“你娘说了什么?”   范铉超在心里默默笑了,虽然张氏一直不温不火的模样,范景文老爷反而是比较急吼吼的那个,没想到原来范景文是才是那个妻管严。   范铉超没敢吊着范景文老爷的胃口,把事情都说了:“娘亲虽然一开始神色郁郁,却也教导朗儿好好和弟弟玩,做个表率。如今她渐渐想通了,也不那么气了,我才从娘亲院子里出来,她脸上好多了,也有笑了。”   张氏不再犟脾气,范景文实在是松了一口气。   一方面,范景文和张氏多年恩爱,一时间居然翟姨娘怀孕了,他心里是有些觉得对不起张氏;另一方面,范景文又有封建思想作祟,认为多子多福,而且妾室生的孩子,到头来还不是张氏的孩子,并不认为是大事;最后还有一点,这个实在就是翟姨娘哭诉和马氏劝说下被说服的了:翟姨娘和钟姨娘多年无子,日后年老无人可承|欢膝下,实在可怜,生下一儿半女,不但对范家有功,对她们自己也是个慰藉。   范铉超是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这事他不好插手,也就是这边劝劝,那边劝劝,两边传话,尽力周旋而已。   正想着,红菱突然来了,她满脸笑意,给范景文和范铉超行礼,“给老爷和大少爷请安。”   范景文说:“你怎么来了,可是夫人吩咐的?”   红菱看了一眼范铉超,道:“正是呢,夫人让厨房做了一桌老爷爱吃的,让我来请老爷,去夫人院子里用饭。”   马氏多年吃斋念佛,除了过年过节,很少有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所以平日里也只有范景文、张氏和范铉朗吃,偶尔加上一个放假的范铉超。   范景文听了很高兴,道:“你先回吧,我这就和超儿一同过去。”   红菱道:“夫人吩咐,超少爷半月才回来一趟,人都清瘦了,已经让厨房另外备下了大少爷的晚饭,正准备给少爷补身子呢。”   范铉超木着一张脸,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   范景文反而更高兴了,他原本还想着拉上大儿子给自己说说情,听到红菱这话,知道张氏是完全不生气了,所以他也就不在意范铉超的去留和想法了,随口说:“那你就和朗儿在你们院里吃吧,吃了早些睡,明天还要早起去国子监。静灯——”   范景文的小厮静灯应了一声,垂手等候吩咐。   “——红菱,你和静灯去,把我前几天买的玉如意给夫人捎回去。”   默默被秀了一把恩爱的范铉超:……      ☆、第20章 梅仙歌舞      范景文和张氏的别扭闹过了,范铉超也就能消停两天。可他心里还惦记着魏忠贤的事,又找不到人去问。范景文没空了,陈先生虽然没有出仕,却因为范景文常常和他喝酒聊天的关系,倒是知道魏忠贤的始末,却对他说:“你父亲不愿你为了这事分心,所以你也就一心只读圣贤书就好了。”   范景文、陈先生都不愿意告诉他,范铉超也自有自的办法知道。   第二天,他到了国子监便向倪后瞻打听魏忠贤出任东厂总督一事。   范景文担心他知道太多影响学习,又因为他去张氏那儿吃饭,打断了范铉超的询问,所以范铉超只知道一点鸡毛蒜皮的边角料。他知道这朝堂上的风波斗争倪元璐是向来不会避着儿子的。所以找他打听准没错。   倪后瞻果然知道得一清二楚,“顾秉谦和魏广微只是投靠他的人里官职最大的其他的小官小吏多不胜数,外官里也有不少三品大员为他是从——你没看魏广威,才拜码头多久,就已经入阁了,谁不巴结?如今的魏公公,啧啧,你知道当年刘瑾自称九千岁吧?魏公公如今自称九千九百岁,等他两脚一蹬,就是万岁了。”   “九千九百岁?锦衣卫……哦,许显纯是他们的人。”范铉超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又问道,“我听说他卖官售爵,这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倪后瞻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笑了笑,“你知道吗?传说有位他同乡找上他,求他给个官当当,魏忠贤许了他知县,那人却拿不出拿着多钱来,魏忠贤还许他打欠条,当上了官再还。知县一年只有五两银子,你可知这三百两他还了多久?”   “一年?”范铉超猜道。   “嘿嘿,铉超你心挺善啊,比魏忠贤那老乡心善十二倍”倪后瞻不屑地冷笑,“那人一个月就还上了!”   “啊!”范铉超惊呆了。   当个不知名小县的县令,一个月就能在京城清静处安置一个不小的宅子,可见贪污*、搜刮地皮已经到了如何猖獗的地步。   “如今连锦衣卫都是魏忠贤的人,当初锦衣卫和东厂可是相互监督的。这两处混成一家,也就无人监管了。”   倪后瞻咬牙切齿地说:“那些敢于上书弹劾的大臣,降职的、革职的、流放发配的,数不胜数。圣上也一点都不管!”   范铉超提醒他:“慎言。”   倪后瞻点点头,“我知道。宫里太监都是魏忠贤的人,宫外又都是锦衣卫,我父亲说,上朝的大臣们都不敢多说,生怕被抓到口舌把柄--竟人人惊惧至此!”   天启帝在御花园里设宴,煮酒赏梅。除了天启帝和朱由检这两兄弟以外,居然还请了客氏和魏忠贤,并着几位平日里得天启帝喜爱的小宦官伺候。   朱由检来得晚了些,除了他人都到齐了。天启帝坐在最上头,身边空了一个座位给他,下首两侧坐的是客氏和魏忠贤。   他堂堂一个皇子,居然要和一个奶娘,一个太监同坐一席。幸好天启帝还记着一些礼节,没有大家团团而坐,不分主次。   朱由检面上不显怒色,反而神情轻松愉快,对天启帝行了一礼,笑容满面:“昨晚下了大雪,我躺在床上听着雪落,就想今天定是一个赏雪的好日子。若是天亮了还下,那就去湖边赏落雪;要是停了,就来御花园赏梅雪。没想到皇兄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小太监来报时,我真是惊喜非常。”   天启帝哈哈大笑,“就是,今儿个正应该赏雪赏梅,哪里有力气去管那些俗事。忠贤也是让我拉来的,要是主子一天不在就干不了活,那养那么多手下做什么?还不如都辞了。今天在座的,都是我最喜欢,最信任的人,大家齐聚一堂,其乐融融,多好。”   客氏和魏忠贤口中连称不敢,然后两人又给朱由检行礼,朱由检也脸上带着笑免了他们的礼。几人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了,朱由检才问:“怎么皇嫂没来?”   他指的是皇后张嫣张氏。   说到这,朱由校脸色有些暗淡了,低声道:“她身子还没大好,太医说受不得凉,就没来。”   皇后怀了孩子,却没足月就生下了一个死胎,是个男孩——朱由校至今为止唯一的儿子。   朱由检低头,不再说这事,却眼角扫到客氏勾起了嘴角。   客氏对这事还洋洋得意。皇后流产这事是她干的,她命令给皇后捶腰的宫女用了秘法,重重地按在腰间的穴道上,又平时辅以药汤和熏香,这胎儿体弱,胎位不稳,没多久就流产了。   要说为什么,实在是因为皇后从她还没进宫开始就惹得客氏不快。   当年天启帝选后,客氏就说她虽然容貌出众,但日后定会肥硕得不可直视,不同意选她。然而明神宗的赵选侍确认为她性格端庄,日后可以母仪天下,成为天下女子的典范。   争论到最后,将张嫣和其他两位人选拉到天启帝面前,天启帝一眼就看中了张嫣貌美沉静,选了张嫣做皇后。   所以,张嫣这事是天启帝第一次没同意客氏的意见,客氏就记下了张嫣。而张嫣个性严正端庄,进宫不久就看不惯客氏和魏忠贤在宫里宫外的独断专权,蒙蔽圣上,曾经多次在天启帝面前说客氏和魏忠贤的过失,甚至直接拿魏忠贤和赵高相比。   所以客氏和魏忠贤非常讨厌怨恨她,客氏也曾经多次和天启帝说皇后对她不敬,要天启帝废了皇后。不过天启帝其他的都听客氏的,唯独这个不同意,更加重的客氏对皇后的不满。   朱由检掩去眼中的厌恶之色,安慰天启帝说:“皇兄和皇嫂还年轻,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天启帝点点头,不过兴致还是稍减了些,神色恹恹的。   魏忠贤一看,这不行啊,皇帝不开心,他的任务就没完成啊。所以魏忠贤赶紧道:“陛下,臣为陛下准备了歌舞助兴,还请陛下不要忧伤过度坏了身子,否则小皇子在天上也会因此不安,而且伤心难过啊。”   魏忠贤这话,总算是将朱由校稍微劝回来一点了。“既然如此,不能白费了忠贤一片苦心,那就开始表演吧。”   魏忠贤拍拍手,就有一队舞女上前来,俱是貌美如花,巧笑嫣然。可她们都穿着一身绫罗,或粉、或红或白色的轻透薄纱在身后随着寒风飞舞。   朱由检本来打算一言不发,只陪着天启帝说话的,可现在他看着姑娘们都觉得冷,忍不住帮她们说一句:“穿的也太少了,怕会冻出病来。”   魏忠贤笑眯眯道:“回信王殿下,这些舞女都是为了表演‘梅仙舞’从六月就排练至今的,早已经练就了一身梅仙体质,在寒冬之中舞蹈也完全不会冷。毕竟梅仙正是开在严冬,是岁寒之敌啊。不止如此,梅仙还要保佑她们跳好梅仙舞,给陛下取乐解忧,所以并不会冻着。”   朱由检见魏忠贤居然这样不要脸地吹捧天启帝,把姑娘们生生练出来的抗冻说成梅仙体质,还说仙子保佑舞女给天启帝解闷,气不打一处来,却也勉强称赞道:“原来如此,这实在是……实在是……”朱由检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魏忠贤这番马屁,只好尴尬一笑,“魏厂公真是面面俱到。”   “梅仙舞”的确好看,一片洁白雪地上,十多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妖妖娆娆地跳舞,轻丝飞舞,背后又有红梅做衬,真的仿佛飘飘欲仙,如仙女降世。   朱由检见天启帝看得入神,手指在桌面上和着节奏轻轻敲打,也忍下来,装作专心欣赏舞蹈的样子。   “梅仙舞”跳到高|潮,节奏更快,朱由检却突然听见原本只有弦乐的伴奏插|进了歌声,朱由检不用细听,就知道是王西楼的《落梅风》,心里还转了一句:唱得不错。待他意识到歌声是从哪儿传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   天启帝也睁开了眼睛,望向魏忠贤。只见魏忠贤站了起来,他身材胖嘟嘟的,面容慈祥,现在和着曲,配着舞,双手打着拍子,清郎朗唱了一整曲。魏忠贤神态自然,似乎是在自个家里,自己怡然自乐一般。   待一曲唱了,天启帝哈哈大笑,拍掌道:“忠贤果然好音色,配着这‘梅仙舞’,也是恰到好处。”   魏忠贤谦卑地说:“只是小人见陛下郁郁不快,这些舞女又不能使陛下高兴,我这才出此下策,献丑一番,只望能逗陛下一个乐呵。”   “好!好!好!”天启帝连说了几个好字,“忠贤忠贤,真是忠心耿耿,一心只想着寡人啊。你唱得不错,哪有什么献丑。我的确高兴很多,要重重赏你。”   朱由检虽然在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魏忠贤居然真的这么不要脸,一时之间,目瞪口呆。一个五十多将近六十的老头,拍马屁拍得赤|裸|裸不说,还为了讨好主子出来卖唱,而且他居然还唱的不错?   朱由检: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第21章 人生悲喜      又一日,范铉超放假回家,来到张氏院子里请安,张氏笑着对他说:“超儿也不小了,若是顺利,再过第三年就能得一个举人,也算是大人了,可有什么想法?”   范铉超一头雾水,什么叫“什么想法”?他能有什么想法?   于是问道:“娘亲,您说什么呢?”   张氏一看,就知道范景文没和他说,心里暗暗埋怨了一句不靠谱,于是只好自己说了:“是你成亲的事。你可有想法?”   范铉超都惊呆了,他才刚过十四岁生日,别说在现代还是个初二年级的孩子,就是在明朝也没有这么早结婚的啊。   “您说什么呢,我才十四哪里就要成亲了。”范铉超惶恐地说,“我还小呢。”   张氏笑道:“也没有让你明天就成亲啊,你爹和我的意思是,先相看着,等过两年,你要是争气一点,考上举人回来,我们说亲也更有底气一些。”   “就是过两年,我也才十六,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成家呢?”范铉超各种不解,想尽办法推脱。   张氏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爹也是十六岁成亲,我们俩现在不也好好的?成了家,自然就懂事了,长大了,否则你也永远是个孩子。”   “……”其实仔细算下来,范铉超二十二岁时出车祸到了明朝,如今过了四年,认真来看,他也已经二十六了,要是在保守一点的地方,正是结婚的年纪。   可范铉超就是不愿意盲婚哑嫁就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心甘情愿地在一起。范铉超说:“娘亲,我不是不愿意结婚——呃,成亲,但是我还想自己找呢,相处一段再……”   张氏惊叫起来:“什么!你要和人家姑娘什么?你别平白毁了姑娘清誉。”张氏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经常会有些出格之语,并非是他浪荡不懂事,而是因为他真心实意这么想的,而且还不觉得自己有错。   张氏苦口婆心地劝他:“正经人家的小姐,哪有人会在成亲前就和你见过的?最多是隔着屏风看一眼,你可别被哪家野莺莺骗去了。再说了,爹和娘会害你吗?自然是要在知根知底的人家里选的,那些个为官不正的人家,出来的姑娘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些做派正直的人家,出来的姑娘也大多知书达理。你从小到大总有自己的性子,可这成亲一事,人生能有几回?不能大意啊。”   范铉超这才知道,那些个崔莺莺、张生和红娘的故事都是假的,这个被程朱理学禁锢了的世界,那些都是要被沉塘的存在。在明朝,像海瑞女儿那样,被碰一下就活生生饿死才是规矩,才是正道。   范铉超登时不讲话了,可他也不是就这么应下来的性子,“可我现在还不愿成亲,娘亲也不用四处找人打听。我还不急,若是以后什么时候想成亲了,再来告诉娘亲。”   张氏说:“等你什么时候想成亲了,好姑娘都被定走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处哭去。”   范铉超眼睛一转,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就养成萝莉嘛。”见张氏并没有理解他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笑话,范铉超也不解释,“总之,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书还没读完,还不想成亲呢。”   天启二年的冬天,出奇的冷。直到转过来年,到了天启三年,也没见到一丝开春的意思。天气严寒,谁都不好过,最不好过的就是那些靠天吃饭的农民。其次就是正在辽东和后金战斗的将士们。   可京城里的范府,日子也不好过。   马氏病重,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祖母病重,范铉超当然要从国子监请假回家侍疾。范景文虽然还在当值,却也是早晚两次地服侍汤药,张氏更是日夜不离左右。范铉朗虽然年纪还小,却也被张氏带着一日三次地服侍祖母,还是马氏说怕病气过给孩子,这才改成每日一次。   就连远在通州的范老爷子也告假赶回京城,紧赶慢赶要来见妻子一面。   谁都知道,马氏可能没多少日子了。   范老爷子范永年回到京城这天,正好是外面积雪正融,一片泥泞。他只带了少数随从,轻车从简赶回来。这日正是范景文值班,管家范郊带着范铉超和范铉朗到城外相迎。   范郊是府里的老人了,对范家忠心耿耿,也是范老爷的心腹,他恨不得出城二十里迎接范老爷,这会儿正翘首以望。   而范铉超和范铉朗有些忐忑不安。范铉超是一次都没见过范老爷子,但在记忆里这是一位严肃正直的老头子,所以有些不安。范铉朗是因为许久不见老爷子了,已经有些忘了自己爷爷长什么样了。   等了小半天,范郊终于看见远处驶来的马车上是跟着老爷去上任的家仆驾车,赶紧打马上前,躬身请安:“范郊给老爷请安了。”   范铉超见到范郊一脸激动,就知道是自己祖父来了,赶紧带着范铉朗驱马上前,正好听到马车里传来的疲惫的声音:“是范郊啊,起吧。”   原本驾车的仆人这时候跳下马车,掀开了帘子。范铉超这才见到这位范府的当家主人。范永年大约五十多岁了,和范景文眉眼间长得很像,特别是他们凌厉的眉峰。只是眼前的这位,和范铉超记忆中的祖父略有不同,许是老妻病重的缘故,眼前的这位要苍老得多。   范铉超只看了一眼,赶紧拉着范铉朗跪下,“孙儿范铉超/范铉朗给祖父请安。”   范永年见到他们俩,下了车将他们扶起来,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你们都长大了啊。我走时,朗儿还不会走路,如今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超儿也给我们范家争气,日后不仅要是案首,更要争会元,要争状元啊。”   范铉超和范铉朗两人连连应下,范永年又问:“你们祖母……如今怎么样了?我上路这小半个月,都收不到家里来信,不知情况如何了。”   范铉超恭恭敬敬地回答:“祖母情况时好时坏,但最近这几天清醒的时候多,迷糊的时候少,大夫说若是可以撑过这个春天,病情就会好转。”   范永年脸上因为见到范铉超范铉朗两兄弟而仅有的笑容也消失了,沉默而忧郁。最后他低声道:“也总有这么一天啊。”      ☆、第22章 安然而去      范永年一进范府就直奔马氏床前,两人年少夫妻,一同吃苦、相互扶持至今,几年未见,再见却可能是最后一面。   范永年老泪纵横,一双手紧紧抓住老妻的手,口中不住念到:“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前几个月通信的时候还好好的啊。他们都是怎么照顾你的,不肖子孙,不肖子孙!”   反倒是马氏,虽然躺在床上病体消瘦,面容也憔悴许多,这时候反倒没有平时端庄严正,笑道:“你都多大了,我们这日子也是算算就差不多到头了,你还哭些什么呢?孩子们都是好孩子,景文和张氏都孝顺,超哥儿和朗哥儿也每日昏定晨醒不误,只是我年纪到了,身体自然就败下来了。”   范永年见马氏还有心情安慰自己,更加悲伤了,只是好歹止住了眼泪。“我这几年,都外放做官,原本还以为我们俩还有时间,没想到……没想到……”   大家心里都知道老太太时日无多了,大夫给的诊断一日比一日糟糕。虽说这两天好一些了,不过强撑着病体等范永年回来见一面,就连现在这样有精神的时候,都可以说是回光返照了。   说话间,范景文回来了,一见到范永年,他双膝下跪,叩首痛哭道:“儿子未能照顾好母亲,是为不孝,请父亲责罚。”   范永年叹息道:“生死有命,你母亲刚才夸你孝顺,你就不必太过自责了。起来吧。”   范铉超赶紧扶范景文起来,马氏笑着朝范景文招招手,范景文走至塌前,两只手紧紧拽着马氏枯瘦的手指,马氏说:“景文从小到大从未让我失望,做官这些年也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为官为人都无可挑剔,我很放心。”   范景文哭道:“娘亲多年殷殷教诲,儿子从不敢忘。”   马氏又说:“你和张氏伉俪情深,颜儿也将超哥儿朗哥儿教得好,这才是一家贤妇。家和万事兴。你们俩我是不担心的。”   张氏泪流满面,一一应下了。   马氏又将范铉超招来,范铉超红了眼眶,牵着马氏的手,低着头不说话。   马氏笑道:“超哥儿不必难过,我虽没有大灾大病,却一直身体弱,我也料想了有这么一天了。我虽走了——”   “祖母!”范铉超急急插话,不想要马氏说到绝境。   马氏说:“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说什么会害怕?你不必拦着我,又不是不说就不会发生了。”马氏喘了口气,仔细凝望着自己这个长孙。   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的确如此。   从范铉超出生,马氏就极为疼爱他,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他。   “超哥儿我是不担心的,你为人像你娘亲,学问比你父亲这么大时也好,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的,总是能站稳脚跟。   只是啊,你要记得,学问做得好,并不是为了货与帝王家,而是为天下生民请命,为大明百姓谋福。切不可因一时意气,弃百姓于不顾,你日后定会愧疚的。”   范铉超震惊地抬头,望向张氏双眼,那双眼睛因生病而混沌不清,现在又因对孙儿的担忧教诲而明亮。范铉超不知道马氏是清楚了他觉得谁当皇帝都无所谓的心态,还是只是看出他对大明官场的失望之情。范铉超张嘴想问,马氏却挥挥手,让他下到一边去,让范铉朗上前。   范铉超又惊又疑,不知马氏是怎看出他心不在如今官场之上。又细细想来马氏的劝告,知道她是希望自己为明朝鞠躬精粹,死而后已。范铉超不禁叹息,可是这个明朝已经病入膏肓,怎么能救?   范铉朗早已经哭得像个泪人,扑进马氏怀里“奶奶奶奶”地叫。   马氏爱怜地摸摸他脸蛋,“朗哥儿啊,你要好好听话,听你祖父的话,听你爹娘的话,听陈先生的话,听你哥哥的话。”   若是小时候,范铉朗一定会问“为什么我要听这么多人的话”,但是现在他也长大了,懂事了,含泪道:“嗯,我一定好好听话,好好读书。”毕竟马氏每次看到他,都会叮嘱他好好多书。   “好,这样以后才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样像是交代后事一样的嘱咐说了一圈,屋子里的人都红了眼眶,张氏心软,娟芝服侍马氏最久,两人皆是泣不成声。   “好啦,都无需如此悲伤,你们都退下吧……”马氏说话多了,难免感到精神不济,大家只好依言退下。   到了晚上,病人没有人晚上守夜是不行的,所以这些天来,马氏房里轮番排了好几位丫鬟值夜。可今晚范永年却坚持要自己给马氏守夜,别人怎么说也不听。   最后还是范景文知道老父亲的愧疚之心,和张氏说随他去吧。张氏何尝不知公公的心思,直到范景文开口这才叹了口气,在夜里多加安排人手。   范永年也不管那些个规矩,合衣躺在马氏身边,叹息道:“我们也多年没有一块躺一躺了。”   马氏笑了笑,“总算是可以休息了。”   “你能休息,我却是不能。”   “没事,我在下面等着你,给你铺被子。”   范永年突然笑了,“有你这么咒人早死的吗?”   次日早晨,马氏院里突然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叫声。全府的主子昨晚都没睡好,几乎是马上就到齐了,范铉超紧赶慢赶,一掀开帘子,就对上马氏微笑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叫出来:“祖母——”   “诶。”马氏应道,缓缓闭上了眼睛。   范景文见马氏含笑闭上了眼睛,心中陡然一惊,伸出手指试了试,鼻息已然消散了,他心里像是踏空了一步,直直地往下掉,“母亲母亲!”   屋里众人听到这句带着泪的哭喊,顿时天旋地转,放声悲哭。院子里的仆人正惴惴不安地等着消息,一时听到屋里哭声震天,不由也都跪下哭泣不止。   一时之间,范府挂满了白幡。      ☆、第23章 扶棺回乡      从入冬开始,马氏就受寒病了,而且病情就起起伏伏,请遍了京城的各路名医,大夫也是多次暗示过要准备后事,范景文虽然悲痛,却不得不接受现实。所以,马氏虽然去得急,家里的东西却都是备齐了的。   只是他们见马氏熬过了严冬,本来都欢欣鼓舞,以为再没事了,却没想到老夫人没能熬过开春的春寒料峭,竟然就这么去了。   但现在东西齐着,张氏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事,也没有太慌了手脚。   她强忍着悲痛,召集了内外管家和绢芝、红菱、紫竹等人,安排了上上下下的事情,分派了各人的任务,又命令府中所有人不许在此期间触规矩,否则加倍处罚。范景文派人往礼部报了他和范永年的丧假。   这样,也算是忙中有序,没出大岔子。   范府从主子到下人,所有人换上了素冠素服,哭声日夜不停。前两日的小殓大殓还好,到了宾客吊祭的时候,宾客络绎不绝,范永年、范景文和范铉超祖孙三代早已脚不沾地地忙了三四天,加之心情悲痛,哭灵不止,就体力上是一个大挑战。更别说现在正是开春,天气还冷得很,风刮在脸上也生疼。   范景文正是壮年,范铉超也身体强健,即使受些风也无事,可范永年年纪大了,范铉朗又还年幼,都是受不得寒冷的。   可灵棚设在室外,不管多冷,范永年、范景文和范铉超范铉朗不管年纪大小都要生受着。范景文劝了又劝,这才说服范永年到书房待客。   他们还是亲人,无论天气如何都应该,可没道理让那些来祭拜的客人也一起捱着。张氏命人加购了炭火,放在灵棚里,四周又盖上厚帘子挡风,这才好多了。   灵棚中的范景文疲于应付,范铉超和范铉朗也不好过,整整熬了三天,范铉朗原本婴儿肥的小脸蛋都瘦下去了。   张氏心疼儿子,不好说让范铉超离开,只是禀明了范永年,让范铉朗回后宅休息去了。范永年见小孙子哭肿的眼睛和这短短三天熬得蜡黄的小脸,也心疼不已,让乳母领着回去休息了。   翟姨娘肚子已经显怀,也不宜长跪哭灵,更不能留在前面陪着一起苦熬,张氏也安排了丫鬟陪她在后院待着,好生安慰她不必因此挂怀,只需好好安胎,就是对马氏最大的恭敬了。   没多久,宫里的恩赐下来了,除了寻常的博赠之物外,还将马氏的五品宜人诰命身份升到了四品恭人,又多加恩赐了许多东西。听说这是信王殿下听说是范小案首的祖母过世,而特地向圣上求来的。   听到小黄门这么说,范铉超倒是有些吃惊,没想到信王殿下居然这么看得起他,对他印象这么好。可范铉超这几天又跪又拜,又是哭灵又是待客,脑子里一团浆糊,哪里想得明白。   其实朱由检哪是看中他,而是看中自己自杀后第一个殉国的范景文,只是借着他的由头而已。   不只是范铉超疑惑,灵棚里的吊客们也奇怪着,没道理信王殿下一见面就将范铉超记得这么牢,还一记就是这么久。没等他们疑惑完,就听见门房高声报道——   “英国公致祭!”   前来祭拜的多是范永年范景文的同乡同科,还有关系好的友人,零星几个范铉超的好友,突然听到这一位来祭拜,不免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不过英国公来祭拜也是正常,毕竟和范家是姻亲关系,所以灵棚里的吊客也只是骚动一番,也就平静了。   范永年和老英国公是至交好友,张氏又嫁给了范景文,所以张维贤算是范永年的后辈,和范景文是一辈。是以,范景文和范铉超上前迎接。   张维贤没怎么见过这位马氏,但英国公府老太君常说这位马氏治家有道,范家才能家风严正。张维贤一身青衣,在灵堂上了香,范景文、范铉超出幕拜谢。   张维贤见到两人俱是两眼血丝,面色蜡黄憔悴,叹息道:“老夫人已逝,大家心中俱是悲痛,可你们也要保重身体,老夫人上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范铉超应下了,张维贤又进去书房拜见范永年,陪着说了好一会话。   这天吊客云集,直到傍晚才渐渐散去,接着又是连着五天的成服,广召亲宾,大设宴席。富贵人家多做十多天,一般人家也是五六日,范家这样的,也是随了俗礼。   这几天,男人们在外头接待来祭拜亲友同僚,张氏也在内院里忙着招待来来往往的诰命官眷,她还要准备家中一应琐事,确保不要忙中出错。要不是跟着马氏学了许久,又在这几年管家练出来了,还有绢芝、红菱和紫竹这样的能干的管事丫鬟帮手,张氏还真要手忙脚乱,乱中出错。   这几天陆陆续续都有人来祭拜,即使是张维贤也不得不赞一句范景文在官场的好人缘。等过了头七,要扶棺回乡,又是一片吊客盈门。范景文作为儿子要守孝三年,范铉超也是一年之内不得科考,范永年是没有这个规矩,头七之后就要回到通州去。而范景文和范铉超扶棺回乡,张氏和范铉朗都留在京城,一个是主持家中大事,而范铉朗也能继续学业。   这本来是个好决定,但张氏反对道:“你都几十岁的人了,又带着这么多家仆,怎么照顾不好自己呢。超儿正在国子监学业正紧的时候,你却将他带回去了,什么时候才回来?”   范景文说:“超儿无论如何今年是无法科举了,这个也不急一时。他在京城出生,还没见过老家是如何模样,我带他回去,安置好了就送他回京。”   范景文老家在河北吴桥,离京城无论如何不算远,张氏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范铉超听说自己可以和父亲一起扶棺回乡,还兴奋了一阵子,穿越过来五年了,范铉超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城,不免有些心动。   头七一过,范景文即刻出发,好几辆挂白幡的马车拉着马氏的棺材,范景文坐在马车里,范铉超耐不住车里颠簸无聊,一马当先骑在前头,骑马虽然也颠簸,却风景独好,空气清新,心情也放松一些。      ☆、第24章 吴桥茶寮      河北。   刘老伯是路边开茶店的,虽说是茶店,其实就是一个凉棚加上几张桌椅板凳,架起一个炉子烧茶,也只有他和他家闺女刘小妹两人一个招呼客人一个煮茶。刘老伯煮茶一把好手,刘小妹人美嘴甜,又是在大路边上,所以生意一直很好。来来往往的脚夫走贩都会停下来歇歇脚。若是哪天遇到了一队商队,再要些小点心,就算是极大的客户了。   这日天气还好,微有些风,刘小妹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这几日没什么商队路过,收入也是平平。路边的茶店,座位又少,客人来来去去,少有坐到半个时辰的,刘小妹也不甚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刘老伯说着话,眺望远方。她喜欢听来往客商说些各地的新鲜事,客人来去频繁,反而能听到更多故事。   远远地,刘小妹就看到官道上一阵尘土飞扬,刘小妹每天在这里卖茶,一看就知道是有车有马的大队伍,回头和刘老爹喊了一句:“有车队来了。”   别看现在就看到尘土了,刘小妹却算着还有段距离,先把杯子淘出来放好,擦净了桌椅,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只等车队近了,用甜甜的声音问一句:“客官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可好?”   可……刘小妹渐渐瞪大了眼睛。只见一个骑着白马的翩翩少年郎含笑而来,在她面前勒住马,高大的阴影遮住了太阳,也让刘小妹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是那被太阳勾勒出金边的轮廓却深深印在她心底。   少年郎利落地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笑着问道:“姑娘,可有茶水喝?”   刘小妹呐呐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眨眨眼,突然意识到自己看他都看得入了迷,嘴巴也微微张开,不知道有没有流口水。   想到自己可能在这么俊美的少年面前流口水,刘小妹羞得脸都红了,可又不能在他面前擦口水,低下头,小声道:“有,有的,客官请坐。”   范铉超伸出尔康手,“等——”   刘小妹太害羞了,也没听见,就一溜烟跑到刘老爹身边,躲在炉子后。   刘老爹嘿嘿一笑:“小姑娘也知道动春心了?村头李家大郎你都不喜欢,这下知道人家对你是什么心思,受了什么相思苦了吧?”   刘小妹偷偷一抹嘴角,干的,没流口水。正暗自庆幸,又听到爹这么说,下意识道:“李大哥怎么和他比!”看到刘老爹的戏谑的眼神,刘小妹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轻轻松松就被套出话来了。   她也害羞,可每日帮忙家里生计的姑娘还是和官宦人家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不一样,终究是要大胆一些的,刘小妹扭扭捏捏地说:“那公子那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知县家的陈小姐都没他好看。”   “那公子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身,恐怕还是官家子弟,你这样把他和陈小姐相比,他可是会生气的。”刘老爹笑着说。   “才不会呢!”刘小妹揉着衣角,半遮半掩地从眼皮底下往那边望,却看见那个被她说比陈小姐还好看的少年公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呵!”   刘小妹惊叫一声,没想到他没在位置上好好坐着,居然跑到炉子边来了,那那那……刚才她和爹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岂不也被他都听到了。刘小妹又慌又羞,想来想去,倒是不怕被他听到自己喜欢他,却是怕他真的生气自己把他和陈小姐相比。   范铉超仿佛只是才到,并没有听到这对父女的对话,他规规矩矩问道:“老先生——”   “当不起当不起,”刘老爹连连摆手,“公子也和其他人一样,叫我一声刘老爹吧。”   “刘老爹,”范铉超从善如流,“我和我家人虽打这儿过,想讨杯茶喝,可我们是扶棺回乡,可能会对你们的生意不吉利,所以只是打几罐茶水就好了。刚才我忘了和您说了。”   刘老爹这才注意到这少年身上外套着麻布孝服,刚才光注意脸了。如果是平时,刘老爹一定觉得晦气,可是……看看身后到现在还一言不发的女儿,刘老爹扬起笑脸:“不碍事,不碍事,谁家没有红事白事,我不计较这些的。你们只管坐,只管喝茶歇脚就是了。”   范铉超这一路走来,有不在意白事的店家,更多还是觉得晦气的,遇到刘老爹同意让他们进来休息,不免觉得好运气,谢了刘老爹,又去找马车里范景文说清楚了。   范景文也觉得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介意的,也欣然同意在这里休息一会,也从马车上下来松松腿脚。   范景文、范铉超和管家范郊做了一桌,其他仆人家丁也坐了两桌,一时间,小小的茶寮就热闹了起来。   茶水都是备好了的,只等客人是喝热的还是喝凉的。   刘小妹上了茶,又给范铉超这桌上了一小碟点心,范郊问:“我们没点啊。”   刘小妹低着头,小声道:“送,送的。”   范景文看看其他两桌都没有点心送,又看看一无所觉喝茶的范铉超,心中有数,和蔼地说:“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小姑娘了。”   刘小妹摇摇头不说话,却也不离开,又拿起茶壶给一饮而尽的范铉超续上茶水。   范景文见此,问道:“小姑娘,这里离吴桥县还有多久啊?”   “不远了,我走路要小半天,各位官人坐车,大概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吧。”   范景文点点头,刚想说话,就听到范铉超说:“既然不远了,那我们就早点喝完茶,快些赶路吧。”   刘小妹难过地低下头,范景文也瞪了他一眼。   范铉超无辜地回望回去:你瞪我做什么,你可别忘了我是在守丧期,什么都不能做的守丧期。   范景文继续向刘小妹打听:“我们许久没回吴桥来了,最近吴桥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刘小妹惊喜地说:“你们也是吴桥人啊!”之后才尽职尽责地掰着手指想了想,说:“吴桥最近事情可多了,不过大多数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看只有一件事官老爷您可能会感兴趣。”   范郊问道:“什么事?”   “吴桥县里的盐商老爷们要给魏公公建生祠呢。”   “建生祠?”   “哪个魏公公?”   范铉超和范景文惊呆了,同时叫出来。   刘小妹本觉得这是个热闹的大消息,却没想到这两位这么惊讶,而且并不是只是好奇,被他们两个吓到了,诺诺地说:“是,是啊,都说了好几个月了,这才要建起来。就在吴桥县旁边,风水先生选了个靠山靠水的宝地。还说卖盐靠水,又有魏公公做靠山,建了这个生祠,日后魏公公定能保佑县里的盐官生意越做越红火。”   范铉超哭笑不得,这位风水先生倒是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范景文却不管那么多,要刘小妹一一说清楚。   可刘小妹只是做小生意的小姑娘,哪里知道那么多,只是说:“我也不清楚,去年年底,从京里来了一位大官人大老爷,说是要查各地的盐商,可听说县里的盐商们和他要好,又给了许多钱,京里的大老爷免了盐商许多钱,盐商们要建生祠感谢魏公公。”   范铉超问:“免了他们钱的是京里来的官员,盐商们又为什么要给魏忠贤建生祠?”   “听说是这大官人是魏公公的人,也是魏公公发话要免了他们的钱,所以要给魏公公建生祠。”   范景文见刘小妹实在不知道什么内情,怕这些都是县里百姓都清楚的流言,也不敢多信,致使催促范铉超快些吃点心,吃完赶紧上路。   等到了吴桥县,就知道分明了。      ☆、第25章 魏公生祠      范景文知道建生祠的事以后快马加鞭进了吴桥县,老家的世仆正等在路边,又是扶着棺木一阵痛哭,这才进了吴桥县。   范家前几辈出过一个只知县,之后几代人都是癝生,直到范永年考中进士做官,这才算是官宦人家。所以范家在河北的老宅并不大,只是一间二进的小院,连花园都没有,后来翻修了一下,这才没那么逼仄。   在老宅里,范铉超第一次见到了范景文的亲妹,自己的亲姑姑--范景姒。在小时候他就曾被范景文称赞有文才,却不如范景姒,加上张氏曾说过范景姒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诗情不比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谢道韫差。   范铉超一直好奇,直到今天才算是见到了。   范景姒身量消瘦,一身孝服,她并非林妹妹那样的缥缈仙子,眉型不是现在流行的柳叶眉,而是锋利的直眉,可那双眼睛又红又肿,悲痛非常,冲淡了她的凌厉意味。范景姒看起来已经哭过好久了,此时见了母亲的棺木,又扑上上去大哭一场,几乎昏过去。   范景文苦劝安慰,范景姒才略略镇定下来。   范景文向范铉超介绍范景姒,范铉超见过了礼,范景姒让身边一个和范铉朗差不大的小男孩上前,“这是你表弟孙锡,今年六岁。”   王孙锡恭恭敬敬地拜见,小小年纪就能看出家风严格,范铉超回礼,这就算是正式认识了。   马氏下葬以后,范景文也要在这里居住三年,虽然他让范铉超回来故里看看,却不是要他陪着自己一起守孝,所以范景文请范景姒照顾他,也算是熟悉故乡。   范景姒和她的丈夫王世德恩爱非常,可天不遂人愿,王世德在去年生病过世了。一年间接连失去两位至亲,范景姒的悲痛可想而知,但范铉超每次见到她时,虽少有笑意,却也是做事井井有条,神情平和。   范景姒现在全身心的精力除了抚养儿子成才以外,更多放在整理亡夫遗稿上。王世德的书房前有一片荷花,诗稿便取名为《荷香馆诗草》。   范景姒出嫁前非常喜欢范铉超,范景姒是范永年和马氏的老来女,又从小聪慧,极为受宠。她出生第二年张氏就嫁进了范家,在没有范铉超之前,范景文和张氏是把她当女儿来宠的。范铉超只小她七岁,范景姒对他更像是姐弟而不是姑侄。   范铉超天生就喜欢小孩,更是小孩王体质,王孙锡没两天就时时刻刻黏着范铉超不放了。   范景姒笑道:“孙锡不爱和别人来往,你能这么短时间里让他喜欢上,可见是有缘分。”   范铉超摸摸他脑袋,笑着说:“血缘亲情,孙锡是我表弟,我们当然亲近。”   “对了,”范铉超正色道,“我来吴桥县之前,曾听说有给魏忠贤建生祠,那是在哪里?我能去看看吗?”   范景姒问:“你去那里做什么?我听说生祠快要建好了,那儿已经被人围起来,若是有人靠近就赶走,甚至要用鞭子抽打。”   范铉超没想到那帮人会这么无法无天,于是问道:“那些盐商到底为何要给魏忠贤建生祠?我只听了些流言,姑妈您可知道吗?”   范景姒叹了口气,“知道的,我公公在县衙里做书吏,这事其实在众人皆知。”   原来去年有个叫赵百荣的来清查盐户,盐户听说他是魏忠贤身边新晋的红人,便每日每夜地邀请他座馆吃酒,又送他各式厚礼。这个赵百荣是来者不拒,全盘接受,没多久就查出吴桥县的盐户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商人,一点坏账阴私都没有。   吴桥县的盐户们见状大喜,又送了三百两给司礼监的茶果钱。赵百荣也许是觉得自己之前已经要的够多了,再收下这些钱就要触线了,再加上自己虽然没查出他们什么事来,可盐户要是和别的地方的商人通通气,就知道他们绝对是给多了的。   于是赵百荣拒绝了盐户们的三百两茶果钱。盐户们趁机说道:“虽然大人体恤我们,不要茶果银两,可这两年拿到的盐引越来越少了,求大人回去以后,不奢求别的,只求把盐引发回到原本的程度吧。小人们无以为报,只有在各家供奉祖爷的长生牌位,终日上香,每日祝祖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百荣眼珠一转,意识到这是个给魏忠贤献殷勤的好机会,说道:“你们几家几户立长生牌,难道又要魏祖爷到你们家里去享用吗?要我说,最好的办法是你们在这吴桥县平地建起一个生祠,供万代瞻仰,岂不更好?”   盐户们目瞪口呆,他们说立长生牌都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赵百荣却要他们建生祠。建生祠的钱可比在自己家里立长生牌的钱多了去了!就算不说钱的事,天下谁人不知道魏忠贤大贪大奸?他们吴桥盐商要是第一个给他建生祠——是,魏忠贤定然高兴给他们大笔的富贵,可之后呢?   商人最重要的就是名声,名声就是钱,长此以往,谁愿意和他做生意?   可赵百荣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虎视眈眈地看着,哪个盐户能说“刚才我们就是开个玩笑逗你玩”,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大人说得是,我们这就请风水先生来看地,择日开工。”   赵百荣回去以后就和魏忠贤说了,魏忠贤没想到居然有人愿意给他建生祠,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大大奖赏了赵百荣一番,又说道:“盐户们感恩戴德,给我建生祠,这是好事。他们也不容易,都说盐户暴利,可这其中也有不好做的地方,你这就把他们的盐引按以前发回去吧。”   盐引发足了,众盐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咬牙请了风水先生看风水,开始建生祠。   他们磨磨蹭蹭地基都没打好,魏忠贤居然比他们还认真,派了小太监来看,一看他们地基还没打好,有些生气了。那小太监得了盐户的三百两果茶钱,拼命给他们说好话,说到魏忠贤消气,又自己拨了一千两,让盐户们赶紧把生祠建起来。   范铉超笑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自己拨钱给自己建生祠的。”   范景姒叹气,“就算魏忠贤拨了一千两,又能有什么用呢?一个生祠,又要气派非凡,又要美轮美奂,这上上下下至少也要万金才能建好。无盐商虽富,吴桥县却小,他们能富到哪里去?几户盐商为了建这生祠,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虽然盐引多了,现在比以前更糟糕了,只能等着生祠建好了慢慢回血。”   范铉超若有所思,总觉得这生祠的事不会到此结束。多米诺骨牌效应,若是有人知道建一座生祠就有这么大好处,吴桥县盐商小门小户的生意,建不起来。但是天下大明富户何其多,总有人能建起来的。而他们所图,又何止一点盐引?   大明江山上建起多少个魏忠贤的生祠,就有多少处尸骨遍地。   范铉超远远望去,生祠依山傍水,已经见了八|九成了,正殿已经建成,正在建大门,还有各种精工细琢的雕栏画栋,想必不日就能成型。   那儿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汗流浃背的工人们背着石块,或刻或凿,更有监工举着鞭子在旁边,动作慢些的上来就是一顿狠抽。   范铉超在远处看着,几次想上前去阻止,最后还是叹息一声,调转马头,回去了。   到了范景文居住的草房,范铉超将所见所闻的情况一一都说了。范景文仰天长叹一声,“若不是回到吴桥,还不知道魏忠贤已经狂妄至此。我只叹自己人微言轻,若是我是在三品以上大员位置上退下来,即使现在丁忧也能上书朝廷。如今也只能拜托给玄宰和汝玉了。”   玄宰是董其昌的字,汝玉是倪元璐的字。   范铉超劝他:“思白先生和鸿宝先生如今都在养精蓄锐,您又是何必将他们拖进来呢?不如交给真正能直接送达天听的人。”   “你舅舅虽然位极人臣,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天子宠臣对着干,否则积少成多,也是祸患。”范景文考虑的比范铉超要多,“他现在不争不管,才能保得平安。”      ☆、第26章 回到京城      范铉超在吴桥呆的不久,每日除了温书做功课,就是骑马去看魏忠贤的生祠建得如何。   本来那些监工还觉得奇怪,后来打听到这是回来丁忧的范景文的大公子,前两年得了案首,若不是祖母过世,今年参加乡试说不定也能拿个解元回来光宗耀祖,也让吴桥沾沾喜气。   明代虽然对科举文人的重视没有宋朝重视士大夫那么偏心,但民间还是非常尊重读书人的。对于范铉超这种有实力有背景的读书人,更是尊重又敬畏。   久而久之,监工见他只是看着,也就不去管他了。范铉超每日比之前更靠近一些,这几日已经可以和那些干工歇息的工人讲上两句,对这生祠更了解了一番。   这一日,生祠终于建好了。县里各式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庆贺。从知县老爷、县衙里的典吏、还有平日里乐善好施的员外老爷,再到各铺富商,特别是那些出钱出人的盐户,一个不拉,悉数到齐。流水宴席整整摆了三天,又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又请了吴桥最有名的杂技班助兴,热闹非凡。   范家虽然算是吴桥望族,却有丁忧在身,并没有人到场。范铉超也刻意避开了这热闹场面,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只让仆人告诉他都有谁到场,又说了什么官场话。   吴桥县建成了魏忠贤生祠,这么好的搭上魏公公这条线的机会,吴桥知县怎么会放过?知县是当官的,对于这朝廷上的变化,虽然知道的不是最清楚,但现在是人都知道如今是魏公公当道,此时不抱魏公公大腿更待何时?如今生祠有了,魏公公也记住了吴桥县,他这个知县再不加把劲,老天都骂他傻。   什么?你说邪不胜正?你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魏公公是大头没错,可就算魏公公倒台了,他一个小小知县,只要不太过打眼,毕竟法不责众,到时也是轻轻放下的。   这样的情况吴桥知县见得多了。   范铉超是在要回京城之前才去魏忠贤生祠那儿转了一圈,果然是精雕细琢,要不是知道这是魏忠贤生祠,范铉超还真想诚心诚意地赞赏一番。   生祠占地宽,正门一座白石牌坊,牌坊左右各有一个碑亭刻着《祠堂记》,刻着祠堂是如何高端大气上档次,又称赞了魏忠贤如何又忠又贤,当得起这座生祠。   范铉超一看落款人,正是如今的阁臣魏广微,撇撇嘴,也不想去细看那碑文是如何文采盎然,免得自己不留神背下来。   范铉超看过了两边的碑文,想着能不能进去看看生祠里面,他还以为这里是后世的旅游景点呢。   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下了,“内里不给闲杂人等进入。”一个布衣大汉说道,一边指了指贴在墙上的告示。   范铉超见过他,是曾经监工的一员,没想到如今直接当了生祠的看守。“生祠既然建好了,为何又不给人参观?若是不给人参观,又如何能得知魏公公的天大功绩?”   “……生祠是给各位老爷们感恩魏公公大恩大德的地方,这儿日日都有香火供奉魏公公。”大汉有些为难,毕竟要是平时的自己,肯定就是一鞭子抽过去了,可这位范公子有功名在身,又和府衙里的王书吏有亲,实在是不敢打。   范铉超本来就不是来参拜魏忠贤的,既然不让进,那就不进去得了,也不多点什么,也不少点什么。   既然范铉超只是想看看这生祠是个什么样子,实在不必非要进去,在外面看也是一样的。于是他退了两步,从洞开的大门能望见里面的情形。   生祠里绿树成荫,有种着各种花草,都是从各处移过来的,所以刚刚建好就有一人环抱的大树了。生祠正中央是一座用沉香木雕成的木像,头上戴着九曲簪缨,身上披着大红的锦缎披风,手上还拿着用整块白玉雕成的象笏。   好不威风。   范铉超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也就告别了范景文和范景姒,又和范景姒的公公婆婆拜别,感谢他们这些天的照顾。只有王孙锡,实在舍不得自己这个又有意思,又聪明的哥哥,揪着范铉超衣角不给他走,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小嘴撅得老高:“超哥哥,别走。”   范铉超心都融化了,蹲下来抱抱他,又抱抱他,实在是舍不得这个小面糖人。“你在家好好听你爷爷的话,听你娘的话,多读书,等你学业有成,便可以到京城来找我,我不但带你玩,还介绍和你差不多大的朗哥哥和你玩。”   范铉超劝了又劝,亲了又亲,也不及范景姒一句低声的警告:“锡儿莫要耍赖。”   范景姒见儿子乖乖地松了手,站到自己身后,才嘱咐范铉超:“哥哥在我这儿,我自然会将他照顾好,你不必担心,也叫嫂子莫要担心。你回去后,回国子监好好念书。你年少成名,自然有实力在,不过这几年沉静下来念书,对你来说也未必不是坏事。”   范铉超都应下来,这些话,昨晚上范景文就都翻来覆去地和他说过了。连嘱咐的话都差不多,这两兄妹真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范铉超回到京城,张氏细细问过范老爷和范景姒的情况,点头说:“你姑姑照顾你爹,我是放心的。”又想到范景姒丈夫刚过世不久,叹息道:“姒儿也是命苦的……如今你说孙锡侄儿聪明懂事,她也算有个盼头了。”   这年代的女人,最大的依靠,也就是儿子、丈夫和娘家。张氏投胎在英国公府,虽然是庶出,却比一般人家要好得多,幼年无忧无虑;嫡母慈善,将她嫁给了范景文,夫妻恩爱,中年平安幸福;而自己的两个儿子,超哥儿聪慧早熟,朗哥儿纯孝伶俐,想来自己下半生也有了依靠。   幸好范景姒心性坚强,否则若是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人生,只有剩下哭哭啼啼的份了。   张氏不禁为范景姒抹抹眼泪,自己也曾将她如珠似宝地捧在手里当女儿养过的。   范铉超安慰过了张氏,从主院出来,直奔书房,和范铉朗亲昵了一会。   范铉朗又不高兴又舍不得范铉超,嘟着嘴问:“哥哥每次写信回来都说那个孙锡弟弟的事,难道是更喜欢孙锡弟弟,不喜欢我了吗?”   范铉超还真不知道范铉朗居然会吃醋,小男孩也会像姑娘一样斤斤计较吗?范铉超连声说:“当然不是,我最喜欢你了。我们俩一起长大,我最喜欢谁,你还不知道吗?”   他又送了好些个小礼物,这才被范铉朗放过了。   陈先生考校过了范铉超功课,见他没有放下书,这才过关了放他走了。   国子监那边,范铉超请了两个月的假,现在还剩下几天,他也懒得提前回去,只是在家里读书习字,陪张氏聊天。等他终于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去国子监,一见到倪后瞻,没等他打招呼,倪后瞻一把拉过他胳膊,拖着到了隐蔽处,问道:“听说吴桥县建了个魏忠贤的生祠,你可知道?”   “不但知道,我还见过呢。”范铉超遗憾这时候没有相机,否则真想给倪后瞻看看监工打人和生祠的模样。“听说吴桥盐户费了万金,才建好了生祠,现在含血回本呢。”   倪后瞻评价一句:“自作自受。”然后又说,“这事在京里头传遍了,你可知为什么?”   “还能有什么,第一个敢这么拍马屁的呗。”   倪后瞻摇摇头,“虽然如此,也不值得前几天吴桥建好了,今天京城里就传开了。有人要在京城里给魏忠贤建生祠呢。”   “在京城里建?”范铉超大吃一惊,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权贵遍地的京城里明目张胆地给魏忠贤建祠堂,这不是生生打那些世家贵族的脸吗?“是谁?建在哪里?”   倪后瞻伸手手指,指了指脚下站着的土地,“就在这儿,在国子监里。和孔圣人并肩。”   范铉超眼睛都快瞪脱窗了,又听到倪后瞻说:“这两人你也是知道的,就是陆万龄和祝捷。”      ☆、第27章 真冤大头      范铉超一没想到居然敢有人把生祠建的和孔子并肩,二没想到自己认识的人里居然有这么不知廉耻之徒,拉着倪后瞻急急问:“快和我说!”   倪后瞻本来也不知道这事,直到陆万龄和祝捷要在国子监里建生祠这事闹得不可开交以后,他才从另一个平日里常和他们喝酒吹牛的监生那里知道情况。   这件事要从陆万龄的一个朋友说起。这个人叫曹代,是个秀才,科举屡次不中,虽然有心接着再考,却要在京城找个地方吃饭,才能看书。他到了一个叫魏抚民的人家里做家塾,也就是座馆先生。这曹代一来是找个立足之地,二来看中魏抚民和魏忠贤是同宗,希望能日后科举路上行个方便。   他和魏抚民关系不错,这日魏抚民告诉他吴桥县给魏忠贤建了个生祠的消息,曹代也就谈天说笑一般告诉了陆万龄。这事被祝捷知道后,立刻想到了个好主意,“我这儿有条通天的青云捷径,想和陆兄一起分享,陆兄是走还是不走?”   陆万龄奇道:“什么青云捷径?若是可靠,定然要走的。”   祝捷早就知道陆万龄和自己是一路人,只是陆万龄脑子没有他灵活,胆子也不够大,需要人拉上一把,“你刚刚和我说的生祠,就是青云路。”   陆万龄脑子转的慢,但他不傻,祝捷话音刚落,他就反应过来了,“可是自从吴桥建了生祠,打这主意的人数不胜数,我们也不过是吠影吠声罢了。”   祝捷说:“所以我们要另辟蹊径,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   陆万龄实在不知道他和祝捷两个穷书生能做什么别人不敢做的,问道:“听祝兄的意思,已经胸有成竹了?我实在愚钝,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祝捷哈哈一笑,高深莫测道:“我问你,我们这是哪?”   “国子监啊。”陆万龄摸不着头脑。   “国子监里有什么?”   “监生?先生?”陆万龄连猜了两个都不对,见祝捷无声指了指窗外,窗外柱子上正刻着《论语》的一句“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陆万龄想了又想,突然惊呼:“孔夫子!孔圣人!”   祝捷见他终于开窍了,满意地点点头,“正是如此。这国子监里供奉的都是孔孟先师,若是能把魏公公的生祠请进来,便是让他立地成圣,从此享千秋万代文人供奉,可不就是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   陆万龄沉思一会,说:“这主意是好,可我怕魏公公不愿意,毕竟这是国子监,又是和孔夫子比肩……”   祝捷冷笑:“魏公公权倾朝野,连如今圣上都可玩弄股掌之间,又怎么会在意一个死了几千年的老玩意?”   祝捷一句话骂了三个人,要是传出去一星半点,他前程可就全毁了。陆万龄一边连声让他慎言,一方面又觉得祝捷这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能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说这种话,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兄弟的。   陆万龄感动:“既然如此,就全按祝兄说的办,我明天就去找曹代。”   “我和你一起去。”祝捷连忙说,陆万龄一口答应了。   两人就着“马上就要登堂入阁迎娶千金贵女走上人生巅峰”的豪爽兴奋之情喝了一大壶酒,陆万龄突然想起来,“我们没有钱建生祠啊?”   祝捷不慌不忙,“等魏公公知道了这事,不就有钱了吗?”   陆万龄低头思考了许久,才明白过来,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多亏了祝兄智谋过人,我们这才要发达起来,若没有祝兄,我还不知道要在这国子监熬几年呢!”   祝捷举起酒杯:“若没有陆兄交游广泛,我这些小聪明怎么能派上用场呢?”   第二天他们就去找曹代了,两人把来意一说,又说:“此事若成,我们三人是首功,至少能捞个七品县令当当,总比现在还是个穷书生好。”   曹代说:“这事恐怕行不通的,有些欠妥当。”   祝捷道:“要等事情都行得通了才去做,要等到猴年马月?你看现在,魏公公杀忠臣,结党羽,那桩哪项是行得通的?又有哪项合乎道学了?还不是人做下了,才行得通的。”   晚上魏抚民回来,曹代便将陆万龄和祝捷话告诉了魏抚民,魏抚民哪里读过几天书,他连像曹代、陆万龄这样的犹豫都没有,欣然应下:“这正是我叔叔喜欢的,等我和叔叔谈过,看看怎么办才能办的漂亮。”   魏忠贤也是个大文盲,对孔夫子更没什么敬畏之情,但他在宫里混久了,和东林党斗多了,也知道有些人是不能动了,孔夫子就是其中之一。“咱家怎么敢和孔圣人相比,罪过,罪过啊。”   魏抚民道:“叔叔切不可妄自菲薄,照那些监生看来,叔叔比孔夫子更厉害,更该敬重呢?”   “哦?此话怎讲?”   “那孔夫子不过是教出了七十二个学生,到死也不过是个白衣。叔叔管着内外大小文武官员,何止七十二个?就是孔夫子门下,也没有这么多带乌纱帽的学生哩。”没文化的魏抚民拍马屁起来,正好能拍在同样不读书的魏忠贤心里,“叔叔您是东厂总督,为国家除去了东林党这个祸害;辽东军队如今一改颓势,和后金对峙,正是因为您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正如当世诸葛亮啊。他们又说了,别的不说,就说孔夫子其他的文都没写,一辈子就整理了基本拾人牙慧的前人之语,叔叔您啊,一人写了《三朝要典》定下三朝功过,岂不是更伟大?”   魏抚民见魏忠贤听得眉开眼笑,又再接再厉道:“叔叔,您数数,您都抵得上多少个历史名人了?简直是文曲星下凡,武曲星在世啊!”   “尽说些好话奉承我!”魏忠贤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被这些话捧得高高的,就像小时候看多了虐文,就喜欢看些傻白甜,傻白甜看多了,味道又淡了,想看些腻得不行的总裁文。如今的魏忠贤,是听不进忠言逆耳了,“算了,既然是那些书生的好意,我们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只是他们不过是几个穷秀才,哪里有什么钱,你去我账上支取些,嗯……我听赵百荣说吴桥县给我做的生祠花费万金,那就取万金给他们做吧。让他们好好做,事成之后,自有补给他们的好处!”   陆万龄得了确切答复,又知道魏忠贤自个掏腰包建国子监,他们只需一个首倡之功就能出人头地,忍不住对祝捷竖起了大拇指:“祝兄料事如神啊!”   祝捷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也不说些什么谦虚的话了,朝陆万龄拱拱手,应下了。   “其实这件事若是要做好,还有一个坎没过。”祝捷对陆万龄说,陆万龄问道:“魏公公都同意了,还能有什么坎?”   祝捷吐出一个人名:“林焊,林司业。”   林焊,林司业,国子监第一硬骨头、臭脾气。   一听到林焊的名字,陆万龄不禁萎了,他在林司业手下吃过几次亏,实在是怕了。祝捷一看他这样,讥笑道:“你有魏公公亲口承诺,怕他一个从四品的司业做什么!”   陆万龄一想,正是如此。以前他是秀才,那是司业,这才怕了他,可陆万龄什么时候不想着出人头地,以后找机会和林司业叫板?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自己怂什么怂啊,正面杠啊!   他们一起去见了林焊林司业,林司业不知他们两人一起来所为何事,只是见他们脸色阴沉,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   林司业问:“你们来所为何事啊?”   “是为了魏忠贤魏司礼公公的嘱托而来。”陆万龄说道,见林司业一下就拉下脸来,心里一阵快慰。   林司业没想到国子监这个一向是东林党预备役的地方居然还出了魏忠贤的,脸色难看极了。“魏厂公嘱咐你们什么了?”   “学生朋友在魏司礼族亲处座馆,前几日得知,魏司礼嘱咐其亲族,让学生们上本请奏,说魏司礼功德盖世,可比孔孟先圣,叫我们在国子监里给他听建生祠,日日香火供奉呢。”   林司业气得发抖,他哪里不知道这事他们两个的托词,分明是他们自己想抱魏忠贤大腿,才去找人家的,在国子监里建生祠这事估计也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现在又安在魏忠贤头上。   魏忠贤祸乱朝纲,林司业为人方正,对其恨之入骨。可看着眼前这两个都是自己的学生,林司业更加心痛,想到他们两不思进取,反而为了一步登天,居然舔着脸让魏忠贤的生祠建在太学旁边。   他魏忠贤算是个什么东西!   林司业双手握拳,一拳锤在桌子,咚的一声,吓得陆万龄心脏都快停跳了。   “这事可笑!可笑之极!你们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居然就学会了这么些个投机取巧的把式,居然敢把阉祠和文庙并列。定会引起人神共愤,即使现在不将你们得而诛之,也必会遗臭万年!”   祝捷赶紧补救:“林司业明鉴,这并不是我们的主意,这全都是魏司礼的吩咐,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原来我们是不想上这本奏章的,可又怕惹祸上身。”   林司业冷笑:“你们有什么祸?本官还能削官为民,你们呢,本就是一身白衣,有什么可削的?”   陆万龄假惺惺地说:“我们本来就是秀才而已,并没有什么好罚的。只是我们被罚无所谓,怕的是连累了您啊。”   “我有什么好被连累的?”   “当时,我们惧怕魏司礼的权威,已经答应他定将此事办的漂漂亮亮。如今,您要是拦着我们不上折子,魏司礼过几日不见折子上去,问起来,我们只好为了自保,说是折子让您压下来了。这不就是连累了您吗?”   林司业哈哈大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就是我压的折子又如何?你们学了圣人之道,虽达不到圣人境界,却应该时时刻刻用君子之道要求自己,每日三省吾身。可你们呢?只知道阿谀奉上,不想着怎么提高水平,一心只钻研汲汲小道,此非君子,乃小人尔!   国有国法,我们国子监也有监规,国子监不许结党,不许钻营,你们的折子,我不但要压下来,你们两个,也别想再进国子监了!”   说完,拂袖而去。   陆万龄和祝捷出了林司业的值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惊呆了,尴尬笑道:“幸好没有拿本稿出来,给他的是抄版。”   祝捷心慌意乱地点点头,他本想着有魏忠贤的话压着,林焊不管多不情愿,都应该要点头才是,可他们一点点头的意思都没有,还将他们大骂一顿,现在青云路还没走上,国子监这个最后的避风港都可能没了。   陆万龄是个没主意的,他第一件事就是问祝捷,“祝兄,这该怎么办啊?”   “没想到林司业居然是这样迂腐不堪的人。”祝捷强撑着冷笑道,“既然他不收,那我们直接去通政司衙门,自然有人会收!”   通政司衙门不算是国子监的核心部门,那司里的管事见到陆万龄、祝捷两人,没见到林司业很是奇怪,问:“林司业怎么了?怎么不见他的踪影?天气又不热,你们两个出什么汗?”   祝捷扯扯嘴角,尴尬笑道:“这是生员们自己要递上去的折子。”   平时有公事,林司业都不假借于他人之手,这次看到陆万龄、祝捷两人,管事还觉得奇怪,一听说这两人绕过了林司业自己要上折子,心里更加犯嘀咕了。   只是管事一看完那折子,他就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不是林司业来,为什么他们要越过林司业上这本折子。“你们不好好学习,干这些不务正业的事做什么?”   祝捷不要脸地说:“我们见到魏司礼日夜为国操劳,他的功绩天下称颂,所以想要给他建一座生祠,仅此而已。”   管事说:“你们说些什么混话!难道你们不知道上了这本折子的利害?做生员的、以后要做官的读书人,最最要紧的就是名声和气节,你这折子一上,在士林中可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些利害,我们都清楚,我们也都自己一力承担,不干先生的事。”   管事的冷笑,知道眼前这两位是怎么劝也不会听得了,怎么也没想到国子监居然出了这样的畜生,怒道:“你们的名声气节我是管不了的,但国子监的名声我要管!你们这本呈本,别想上!”   陆万龄和祝捷都没想到他们会连吃两亏,悻悻出了门,陆万龄愁眉苦脸地问祝捷:“我们俩折子也没上成,如今还可能要被赶回原籍,再也不得科举。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该怎么办才好呢?”   祝捷这时候头脑渐渐清醒了,沉思了一会,说:“林司业虽说要开除我们,可他头上还有一个祭酒,若是祭酒不同意,他也没办法。”   陆万龄赶忙问:“要见到祭酒,要花多少银两?可是要动魏公公给的钱?”   祝捷摇摇头,“走,我们去见曹代。”   魏忠贤没想到区区一个从四品的司业居然也敢反抗他,他自从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又兼任东厂以后,二三品的实权大官都不知道斗倒了多少个了,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国子监从四品?   说实话,就林司业这样的,在政治斗争中,都还不够格让魏忠贤亲自出马。   但是,现在他已经和周围的狗腿子们说了要在国子监建生祠了,狗腿子们连歌功颂德的文章都写好了,结果现在和他说事成不了了?   魏忠贤感到深深地被打了脸。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被一个从四品的小官鄙视了,而且还动了他的人!   没错,在魏忠贤看来,虽然陆万龄和祝捷只给他办了一件事,还没办成,可这份谁都没想到的精巧心思,已经够魏忠贤决定将其收归靡下了。   魏忠贤对来投靠自己的人也是非常豪爽大方的,给钱给权,送房子送美人,各方各面的拉拢都十分到位。所以,林焊将陆万龄和祝捷清除出国子监这事,魏忠贤不可能不管,一来,林焊狠狠拂了他的面子,导致事情没能办成;二来,林焊收拾了魏忠贤的小弟,这个很关键。大哥旗下要有众多小弟,除了送钱送女人,还有什么办法能捆绑住小弟的忠心?要么用感情,要么不能让小弟受委屈。   小弟一个个都受了委屈,觉得在你这里憋屈,自然就会另投别家,大哥手下也就散了,成了空架子。   魏忠贤进宫之前是混江湖的,对这些弯弯道道是一清二楚,所以反应起来也特别迅速。   他立刻要求国子监祭酒将林司业压下的折子发上来,一面发上来,一面就批了。同时,他还要求祭酒将陆万龄和祝捷两个人的惩罚收回去,两人还是国子监里的优秀学生。   “事情就到这儿了,”倪后瞻努努嘴,“喏,那些大兴土木的,就是陆万龄和祝捷了,他们嫌拨给他们的地太小,将空闲的斋房和射圃也拆了。”   范铉超朝西北角望去,果然看到一片尘土喧嚣,让人不由闭上嘴,沉默以对。   两人静静看了一会尘土飞扬,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日头渐渐升高了,范铉超才说:“我在吴桥时,就猜想生祠不会只见一个,可没建一个生祠,就能看到生祠下面流出的血来。只是没想到,国子监居然也会建起来,而且居然建得这么快。”   “如今这事还不算完,我只担心林司业如何了。恐怕是在京里待不下去了。”倪后瞻愤愤地说,“魏忠贤这颗毒瘤一日不除,我大明就只能暗无天日地过下去!”      ☆、第28章 我不说话      范铉超和倪后瞻都知道此事不可挽回,可是要他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看着生祠在文庙前拔地而起,实在是忍不了。   他们和要好的同学监生说起来,每个人都愤愤不平,朝生祠吐口水的也有,破口大骂的也有。虽然同仇敌忾,却也只是自娱自乐,对生祠的建设进度不会有影响,对陆万龄、祝捷这两个斯文败类也不会有影响,更别说那高高在上的魏厂公了。   范铉超学问好,倪后瞻人缘好,这些人里大多以他们马首是瞻。倪后瞻恨不得去偷两门红衣大炮,把生祠轰掉。可这两人都被家里要求不许多生事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就算是有什么办法,也使不出来。   这天,两人正在埋头看书,三心二意地苦读,突然门外跑进来他们同院子的另一个监生,似乎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他一路冲进来,口中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他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手扶着门框。   范铉超和倪后瞻本来就没心学习,一听他这么说,赶紧将人将人半扶半驾地拉进来,范铉超给他端水喝,倪后瞻一连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是生祠那边吗?”   那监生摇摇头,好不容易吞下水,润润喉,连忙说:“不是生祠,是林司业!林司业辞官了!”   “啊!”范铉超和倪后瞻之前没听见半点风声,惊闻这样的消息,都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听说陆万龄和祝捷的折子批下来,林司业就把乞骸骨的折子上上去了,自从他拦着那两人不让建生祠,魏忠贤就记恨上了林司业,直接就批了。”   “林司业如今在哪?”范铉超问,“事情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折子都批下来了,听说林司业再过几日就要回山西老家了。”   那就是一点余地都没有了,范铉超恍恍惚惚,和倪后瞻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叹息道:“不知道这国子监如今还有什么好能让人留下的了。”   倪后瞻笑道:“送完林司业,我就告假回家读书。哪儿不能读,非得留在国子监?反正我也没有指望着读出来就做官。了不起我一辈子不做官,做个富家翁也很好。”   范铉超点点头,“是啊,国子监里有几个是真指望这个几个名额的,都是来混日子的。等你走了,我也走,在家跟着陈先生念书也好过这儿,到时候我们俩想什么时候出去喝酒就什么时候去,想吃哪家酒馆的好菜就吃个够,省得每天在这儿吃食堂。”   倪后瞻打趣:“你吃什么不好吃?”   范铉超的吃货属性瞬间被戳穿,也不恼,嘻嘻笑过去了。   只是笑过去,范铉超心里还是不知所措。范铉超原本总觉得魏忠贤和他关系不大,远在天边。到了陆万龄、祝捷建生祠的时候,他虽然愤怒,却也无动于衷。   直到……林司业被逼走。   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太准确,是林司业自己主动乞骸骨离去的,但谁都知道,他是被逼走的。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党,   我不是共|产|党,我不说话;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   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   此后他们追杀工会成员,   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   再后来他们追杀天主教徒,   但我是新教教徒,我还是不说话;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范铉超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还只是唏嘘,唏嘘当时没有人站出来,独善其身的历史悲剧。但当他真的站在这样的历史选择的路口,发现自己也是一样的。   当魏忠贤在宫廷里作威作福时,他不知道;当魏忠贤开始卖官售爵时,他假装不知道;当魏忠贤开始建生祠时,他觉得与自己无关。当魏忠贤终于逼走了他的老师,范铉超惊坐而起,环顾四周,发现周围都已经是魏忠贤的走狗,已经少有同伴了。   是趁着魏忠贤还没来得及对他们这些不规矩的监生们动手之前离去,还是就此站起来为之一搏?   范铉超觉得,自己应该为之一搏的。但是,他虽然历史不好,却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魏忠贤是被崇祯杀掉的。而现在离崇祯继位还有四年,范铉超不相信这四年里没有人试图扳倒过他,不信这四年里没有人站出来过。   可是他们都失败了。   那么,他能成功吗?   除了一个穿越的身份,他还有什么可以和魏忠贤拼的?   就算拼赢了,熬过了,轮到崇祯皇帝当位,后金打进来时,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时间,范铉超对自己这些年努力读书,用工上进的勤奋产生了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努力?   范铉超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他例行公事般给张氏请安。   张氏见到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担忧道:“超儿,你今天是怎么啦?可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歇两天再去国子监吧,好好休息一下。”   范铉超摇摇头,一时语塞,盯着张氏忧心忡忡的面容,许久才低低地说:“母亲,我不想读书了。”   张氏一愣,从没想过范铉超会这么说。他一向才思过人,又勤学刻苦,自从长大了懂事了一些,就从未见过他厌学的模样。   “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张氏小心地问,生怕儿子是受了什么刺激,自己说得太过又让他冲动。   范铉超便将国子监里建了生祠和林司业出走的事都一股脑都说了,最后,他丧气道:“我学什么都没有用,若是以后都要在魏忠贤这样的人手下做官,我还不如和后瞻一起,去做个闲散富家翁。”   张氏听到现在,已经是泪流满面,“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读书人,虽然不算是钟鸣鼎食之家,却也算是有名的书本网。你□□在乡里素有贤名,你祖父为官一方从无劣迹,你父亲在吏部虽然只是一任小官,却一心为国,战战兢兢和阉党斗争。没想到他们寄厚望与你,而你居然还未上场,就因为一时的打击——甚至还不是直接针对的你打击——就被吓破了胆,连与魏阉正面相抗的勇气都没有。我原以为你考了案首,日后对你仕途有利,可既然你是这样的胆小鬼,当初还不如让你目不识丁,让别的忠心为国的人当这个案首算了,免得占了人家的位置!”   范铉超被张氏劈头盖脸地一通骂,心里更乱了,他心慌意乱地跪下,“娘亲,我虽然害怕魏忠贤,可我更怕……更怕……”更怕明朝灭亡。但这话他就算是说了,也只会被张氏骂得更惨。   张氏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加气愤了,一挥衣袖,别开脸,说:“走!我见到你就来火,别在这里惹我生气!”   范铉超被骂了一通,出了院子还没收起心神。范铉朗和范铉超黏得紧,这段时间又有一个“孙锡弟弟”和他抢哥哥的注意力,所以对自己哥哥划地盘画的特别严重,早早就安排了小厮在角门等着,范铉超一回到他就得到小厮的通风报信了。   听到哥哥回来了,范铉朗和陈先生告了假,便往张氏院子走,刚到就发现哥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范铉朗奇怪地问:“哥哥今天怎么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范铉超摸摸他头——范铉朗已经九岁了,已经扎起了头发,被范铉超这么一揉就有些乱了。“无事,只是哥哥被娘亲骂了。”   范铉朗瞪大眼睛,他记事这些年来都是他被骂,哥哥受夸奖,少有见到哥哥被骂的样子。不过范铉朗是个好孩子,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拉着他的手,“走,我去给娘亲撒撒娇,让娘原谅哥哥吧。”   范铉超扯出一个笑,“无事,过些天就好了。现在就不要去烦娘亲了。”   范铉朗点点头,“那好吧,哥哥可还要请假陈先生功课?陈先生正在书房等着呢。”      ☆、第29章 先生赐字      范铉超跟着范铉朗到了书房,见到陈先生时,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陈先生先是指出范铉朗练的大字中几个写得不好的地方,又看了范铉超的文章,分析讲解之后,这才将几篇文章一一摊开在桌子上,又拿出范铉超之前的文章对比,温和问道:“铉超,你从吴桥回来之后的文章,大不如从前啊,这可不是能力问题,可是有什么心事?”   范铉超见陈先生已经看出来了,苦笑道:“是有一些心事……”   陈先生见他说到这儿就沉默了,对范铉朗说:“朗哥儿去花园里,和你乳娘玩可好?”   范铉朗看看哥哥,又看看陈先生,点头称是,便出去了。   “可是因为生祠的事?”陈先生问,范铉超点点头,“说吧。”   范铉超犹豫几秒,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不想读书了,也不想科举——我,我不想当官。”   陈先生迟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有力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范铉超闭上眼睛承受。   “你怕不是不想读书,不想做官,是不想做大明的官吧?”陈先生轻声问,一点也没有问出了范铉超心底的心思,也没有问出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的样子。   范铉超不语,仓皇点头。   “你可记得,我来教你,第一天上课问了你什么?”   “记得,先生说,有人读书为了做官,有人读书为了增进才华,有人读书为了大富大贵,先生问我为什么读书?”   “你当时怎么回我的?”   “……”范铉超沉默,之后才低声道,“我说……我说……见到辽东来的难民,不知道能为他们做什么,只好先读书。”   “你可还记得那些难民的样子?”陈先生进一步逼问道。   范铉超面上哀戚,“记得,记得的,那些日子他们几乎每晚都在我梦里,这些年来也没有一日忘记那些人的脸——可是!可是!这大明的江山上如今又有了多少难民?一月杭州兵变,三月福宁兵变,去年还有贵州兵变,这些难道都是巧合吗?这些都是被逼的啊!大明江山危矣!可那些人,阉党只顾着贪赃枉法,东林党只顾着朝廷党争,谁还顾得上大明千千万万百姓?   人人都说东林党好,可他们好在哪儿?不是东林党的人就一棍子打死,再好的官,再重要的决议,只要不是出自东林党之手,那就是错的,那就是要被打倒的。   至于阉党,其罪恶更是罄竹难书!卖官售爵是轻的,欺上瞒下每日如此,搜刮民脂民膏没有谁比他们更在行了。   两党之争,将整个国家都拖入了泥潭,可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错了。唯一能拦住两党的只有皇帝,但是他根本不想管事,只想做木工!甚至他连字都不认得!这样的人能做皇帝吗!只是因为他是大儿子所以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浪费国家的命运这样对吗?要我去为了这样的皇帝,为了这样的国家卖命,我做不到——我不愿意!”   范铉超说的这番话,如果诉说的对象是范景文,这简直算得上是和犯上作乱同一等级的政治错误了。   但幸好听到的人是陈先生。陈先生经过科举,但他也是寒门出身,与从小就生在官宦人家、受到最传统的“天地君亲师”思想教育的范景文不同,他这一生既经历过贫困潦倒的日子,也有过“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精彩时刻。当他在人生的最顶峰,看见食肉者鄙的朝堂恶流,但他在生活的最低谷,也见过人生百态。   他见得更多,也就更能尊重范铉超的想法,不管多么惊世骇俗。虽然他不同意,但是他至少理解了。   所以他才叹息。   范铉超说完这些话,心里也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这位夫子会如何教训自己。但他并不后悔,这些话已经压在他心底很久了。从他在万历朝时就想说了。一个皇帝犯错,所有人都必须跟着一起倒霉的朝代,为什么还非要延续下去呢?既然知道大清并不是元朝那样将汉人奴化的朝代,明明知道后面有康乾盛世,为什么还非要为了一点“汉家天下”的面子,活受罪呢?   范铉超的思想还停留在“这个公司不好我就跳槽”“那个公司不好就会破产被人收购”的现代思维,并没有意识到“改朝换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直到他见到因为战乱南下的辽东难民。   他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主张,这是对的吗?让历史按照原定的方向发展就是正确的吗?还是说,在历史之外,还有一种选择呢?说不定是更好的未来呢?   但这仅有的一丝微弱的怀疑,最终还是消散在魏忠贤的大贪大奸里,消散在东林党的对人不对事里,消散在天启皇帝的不作为里。   既然这个王朝坏掉了,那就换上一个新的来。   从头开始,建立一个太平盛世。   范铉超望着陈先生几乎是一下子失去了精神的面庞,悲伤道:“先生,这个国家已经坏到骨子里去了。我不想为这个样的国家卖命。”   陈先生回望范铉超,朝气蓬勃的脸,因为自认为正确的信念而发光的眼睛——他曾以为自己的学生将是未来大明的希望,国之栋梁。可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岔路,自己却毫无所觉,以至于发展到今日,大明二十年后的顶梁柱,已经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失望至此。   如果范铉超也是这么想的,那这个国家里又有多少人是这么想的?有多少饱学之士,不愿意为国效劳,而眼睁睁看着国家渐渐滑入灭亡的深渊?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范铉超呢?陈先生自己就是看透了官场,辞官归乡的啊。   “你并不是只知道一味相信别人的话的人,所以你若是如此想法,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也无能为力。”陈先生无力地说,“可是,铉超,若是你今日不读书,日后可能连报效国家的机会都没有了。”   范铉超低声道:“我也不是不爱读书,可要让我做官,我是万万不愿的。”   陈先生说:“你今年也有十六了,虽然还未弱冠,但你既然已经能说出这番话来,我便不能将你和一般的孩子一样对待了。虽然我只是你的座馆老师,并非收你做入门弟子,可也有几年的师生情谊,送你‘含元’如何?”   “先生虽不曾收我做入门弟子,我却一直当先生是我真正的老师。先生赐字,莫敢不从。”范铉超发自真心地说。   “含元,是个好字,莫要辜负了它。”陈先生道。   范铉超隐隐知道这字的意思,陈先生是让他别忘了当年说的“想为辽东来的难民做什么”的赤诚之心。换而言之,是他当初以为能改天换地,一片赤忱的情怀。   陈先生,终究还是不同意他的决定。      ☆、第30章 送林司业      范铉超自从那天回到家后,就再也没去过国子监,告了假在家里学习。虽然他和张氏、陈先生都说了不愿意再读书,但他还是随手读些书,日子像是回到了还没开始跟着陈先生学习的时候,不以科举为目的,只是为了增长见识,增加修养。   因为没有了压力,反而更加能看得进去了。   范铉超得到了陈先生送的字,写了之后装裱好贴在了墙上。他还下不定决心,究竟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好,还是跟随陈先生的建议,朝着“含元”的方向前进。   虽然他看起来很坚定地认为这个国家已经腐烂到了极限,但就连陈先生都看到了他心底的犹豫,还专门为他起了“含元”的字,可见还是希望他回到“正途”上来的。   而每当看到朝堂上的争斗,范铉超只想远远躲开。可他一躲开,又会看见那些苦难的人沧桑的脸,左右为难。   范铉超苦笑,这比毕业季上天下海去找工作折磨人多了。   正想着,静楼来报,“倪公子来了。”   话音刚落,倪后瞻敲着扇子就跨进了书房,“含元,走吧,林司业今儿个回乡。”   当时他们听说林司业回乡,国子监里一众对陆万龄和祝捷看不过眼的监生,不管是平日里敬重林司业的,还是抱怨林司业太过于严厉的,都纷纷说要去送上一程,范铉超早就穿戴整齐,正等着呢。   两人一同出门,到了城门口,却发现来送行的监生只有寥寥十几人,和当时一呼百应的情景相去甚远。   范铉超皱着眉头,问其中一个道:“怎么只有这么些人?其他人呢?”   那人姓王,王监生支支吾吾,故左言右,倪后瞻见状,知道有变故,道:“到底怎么了,快说!”   王监生比范铉超大,却比倪后瞻年纪小,加上平时倪后瞻在国子监里风头独树一帜,颇有几分威信,所以他也就一叹气,都说了:“他们都不来了。本来当时我们说得好好的,都一起来送林司业。昨天我还提醒他们呢,可今早起来,我等了一会没认出来,去敲门,一个个不是今天有事就是昨天吃坏了肚子,还有的根本就找不见人了。”   说完,王监生见范铉超和倪后瞻气得脸都拉长了,小心翼翼道:“算了,虽然人少了些,可大家的都是真心实意来送林司业的,比他们那些假模假样的要好。”   范铉超虽然还是生气,却也不能现在冲回国子监将那些人抓出来骂一场,青着脸,胡乱点点头。   倪后瞻却不管这些,大声骂道:“都是些人模狗样的伪君子!”引得周围几人纷纷侧目。   范铉超看到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朝着城门口缓缓驶来,要不是车架旁坐的正是林司业身边的老仆,范铉超还真认不出,差点就这么放过去了。他笑道:“林司业来了!”   几人赶紧上前,一齐道:“学生恭送林司业回乡。”   马车停下,林司业掀起车帘,见到国子监十几个学生,有的曾经被他骂过罚过,有的他寄予厚望,如今都来送他,十分激动,“我这辈子能教到你们这样的学生,此生无憾啊。”   范铉超说道:“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这些年来全靠司业教导。”   林司业道:“哎,我并没有教你们什么。原本以为我管理国子监还算是严格,比起以前的国子监更严格,没想到还是出了陆万龄、祝捷这样的败类,实在是我人生一大耻辱。”   众人纷纷安慰道:“那陆万龄和祝捷是他们自己心术不正,和司业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林司业在国子监一向公正严明,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您就这么走了,我们这下,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林司业道:“我已经老了,是再看不下去国子监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了。我知道你们多为岁贡选拔上来的学子,虽然现在生祠一开,国子监学风不如从前,你们也不要忘了发奋读书,早日为国效力。”   倪后瞻一直在听着林司业和众人讲话,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道:“既然林司业知道我们在国子监势单力薄,为何还要抛下我们,独自辞官回乡?先生想做名士清流,便不顾我们这些学生了吗。”   倪后瞻一向是敢想敢说,可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挑在这个时候,当着林司业的面说——“你就是怂了,干不过人家就跑”。就连范铉超也只知道他对林司业辞官一事颇有微词,可没想到居然会当着林司业的面,在所有人面前问出来。   来送行的监生们也是大吃一惊,有的去拉他的袖子,有的斥责他不尊师长,还有的请林司业不要因此怪罪于他。总之,城墙根下,突然热闹了起来。   有几个人也喊范铉超劝劝倪后瞻,让他向林司业道歉,好把这段圆回来。范铉超和倪后瞻的性子南辕北辙,若是在平时,倪后瞻得罪了人,都是范铉超好说歹说地劝回来的。   林司业看着倪后瞻,目光缓缓转向范铉超,“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们在国子监的确孤立无援。”范铉超最后缓缓吐出几个字,“今儿来送您的监生,除了我和后瞻这样的官宦人家子弟,怕都是在拿前途在赌了。”   林司业目光一个个看过这些来送行的监生,眼角不禁湿润了,“我对不起你们啊。我虽在国子监,却也算是一人历经三朝的元老,见过三党和东林党斗争,见过东林党一家独大,如今又见了魏阉的操弄权柄。我老了,我也累了。实在没力气再和年轻人斗了。   可是,你们还年轻,自有大把的时间实现你们的抱负,安抚大明。我只是国子监司业,不过从四品的官,但你们以后必定要出将入仕,甚至封阁也不在话下。我无法再为你们保驾护航了,我虽辞官,却希望你们能留下来,总有一天,国家会需要你们的。”   国家会需要我……   范铉超一句话不说,回忆起自己昨晚拜访张维贤的情形。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拜访张维贤这个亲舅舅,可他还是被张维贤的长随请去的。说实话,见长随一路上板着脸不说话,进了府以后之间把他引到了张维贤的书房,范铉超心中直打鼓。   张维贤这是什么意思?      ☆、第31章 超哥被打      张维贤的书房极其简单,一张桌子,一套茶具,一张地图,一书架书,除此以外就没有了。连座椅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张维贤坐在一个蒲团上,范铉超行了礼,张维贤“嗯”了一声,让他坐在另一个蒲团上,径自取了茶壶倒茶,神色平淡,并无一丝异色。   见此,范铉超更加害怕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是有种直接被班主任从教室里带出来去见教导主任的感觉,心里有些摸不准这位英国公舅舅的心思。   他是位极人臣的英国公,自己又是他庶妹的儿子,可英国公既不像一般的舅舅对侄儿那样亲热,也没有富亲戚对穷亲戚的冷漠。英国公老太君曾说,范景文是英国公少有的至交好友,可范铉超见他们相处,也不比英国公对自己热络多少。   总之,他这位权势滔天的舅舅,整个人每天都是一副随时都要出家求道的冷淡样子。   虽然他在国子监、在吴桥县也多有人用这层关系巴结讨好他,范铉超却一直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沾这段关系。并不是怕给英国公添麻烦,而是心知肚明自己虽然是英国公侄子,张维贤却没有把他多放在心上。   狐假虎威,总是尴尬的。   “不知道舅舅今日招我来,有何吩咐?”   范铉超说完,张维贤也没有说话,他先倒了一杯茶,仰头喝了,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品茶。过了一会,张维贤品完了,举手给范铉超也倒了一杯,“你也试试,这是今年新上的峨眉雪芽,春茶金贵,需细细养,细细品。”   “谢舅舅。”范铉超本来对茶叶没有什么研究,穿过来这些年也学会了喝茶。张氏出身勋贵,对这些饮食服侍最为挑剔,这些年下来,他虽然不是品茶大家,但一般的茶好茶坏也还是知道的。   范铉超呷过一口,的确滋味鲜爽,香气浓烈,“好茶。”估计张维贤还要让他讲这茶好在哪里,范铉超干脆就自个儿直接说了,“峨眉雪芽,茶叶有扁、平、滑、直、尖的特点,这杯泡出来的茶水香气清香馥郁,色泽嫩绿油润,让人神清气爽。”   张维贤道:“这汤色口感如何?”   “茶水嫩绿明亮,口感清醇淡雅,这是顶尖的好茶。”   范铉超想着自己当初在张氏那儿喝茶,对这些沁香口感一窍不通,只知道解渴,被张氏笑为牛饮驴,逼着学会了品茶。张氏也是英国公府小姐,大概从她手中教出来的,这番点评估计能过关吧?   张维贤冷笑,将整整一壶茶水都泼到地上,“这样呢?”   范铉超没想到他会将上好的峨眉雪芽都倒了,虽然自己不知道价钱几何,但想必连张维贤都说“金贵”的茶,价钱也是他难以想象的。张维贤说泼就泼,简直壕得不能再壕了。   可比起峨眉雪芽,范铉超更心惊的是张维贤的举动。张维贤一向是个冷清冷淡的人,突然做出将茶整个翻到的举动,让范铉超惊疑不定。   脑子里快速掠过最近的大事小情,除了在张氏和陈先生面前说不愿再读书以外,就再也没有出格的事情了。   果然,他就听到张维贤问道:“把茶水都倒了,又如何?”   若范铉超是个中二少年,完全可以梗着脖子说:“你倒你的茶,和我有卵关系?”   若范铉超是个*青年,要想插科打诨,混过这一次,完全可以说:“茶这么贵,土豪求抱大腿!”   可范铉超已经过了中二的年纪,也不是*的性格,只好规规矩矩道:“茶叶金贵,种茶人辛苦,舅舅就这么倒了,可惜了好茶。”   张维贤道:“你如今知道可惜一壶好茶,若是一个人自会前程,又该如何呢?”   “舅舅,我并不是在自毁前程,而是这前程看似金光闪闪,内里根本就是腐烂得一塌糊涂!”范铉超说道,自从前些天和陈先生谈过以后,他发泄了一切糟糕的情绪,现在冷静多了。“我愿意学习谢玄一样读书,可若是要我加入那样的官场里,我是宁愿一字不识。”   张维贤右手握拳,猛地重锤木桌,范铉超面前的茶盏一跳,掉到地上,摔碎了。   “好男儿为国为民,你却一味只知道逃避责任!将天下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中于不顾,只知道你自己的享受作乐!若是大明要靠你这样的文人治天下,早不知道亡国多少年了!”   “我当年读书时也想着报效国家,可如今您看看辽东,看看魏忠贤,这并不是我不愿意入朝为官,而是这个朝廷让人寒心啊!若是一个太平盛世,我自然愿意——”   “啪!”   范铉超只觉得脸上一阵风,眼前一片黑,脸颊上火辣辣地痛。直到张维贤开口说话,范铉超才知道自己被扇了一耳光。   范铉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长这么大,也只有闯了祸被自己亲爹打过。虽然口口声声称张维贤是自己舅舅,实际上更多还是“明代英国公张维贤”。突然就被这么打了,范铉超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该作何反应为好。   张维贤不管他这么多,他军队出身,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的教育,都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打范铉超,更多是下意识的教训儿子的反应。   自从听了妹妹张氏说范铉超不愿读书入仕,张维贤心中恼怒极了。他倒不是为了给英国公一系添一个文官派系上的助力,而是愤怒范铉超一心只知道自己平安无事,而对大明、将皇上视而不见。   张维贤他的儿子他知道,虽然忠心耿耿,却是古板不知变通,太平年景还好,可如今外有后金狼贪虎视,内有魏忠贤挟势弄权,说是危急存亡之际也不为过。原本他们家被他寄予厚望的范铉超此时却只知道一味胆小怕死,怎么不让张维贤生气?   “国家正处于危难关头,可你却只想着保全性命。你父亲若是知道他有这样的儿子,定不会以此为荣,反而以你为耻!只知道在太平年月锦上添花,却不知道与国家同生死共患难。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你和陆万龄、祝捷有什么两样?   山河日下,你却只知道希望别人来救国,你在后面摇旗呐喊,背靠大树好乘凉。若天下人都如你一般,还轮不到大明江山社稷摇摇欲坠,我们现在还在被元朝蒙古人统治!”   范铉超刚被打的时候还有些愤怒,如今只是沉默不语。   他也并不是一味只知道逃避责任,也知道清军入关不是天真的和平解放,满清大屠杀死了上千万百姓,所谓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都是这时候血腥可怕的恐怖事件。一味地要求顺应历史,其实也是现在正活着的人民的刽子手。   陈先生的话已经让他心中动摇,张维贤的痛骂和耳光更如惊雷。   他的一味逃避,和陆万龄、祝捷阿谀奉承魏忠贤有什么两样?只是他们动手了,而他袖手旁观。      ☆、第32章 阴谋阳谋      范府,范铉超院子里,他们送完林司业回到范府,倪后瞻还没进院子就嚷嚷开了:“林司业虽是严师名士,却连和魏忠贤正面相对的勇气都没有。如今他乞骸骨致仕,我们国子监里那些不愿和陆万龄祝捷为伍的监生都群龙无首,纷纷告假回家。整个国子监从祭酒到监生,哪个不捧陆万龄的臭脚?”   范铉超说:“不见得。若真是全国子监都没有一人站在我们这边,今天就只有我们两个去送林司业了。”   倪后瞻剑眉一挑,“我们这边?你不是整日只知道冷眼旁观吗?原本我还以为指望不上你呢?”   范铉超一听这口气,这是怀着怨啊!看来倪后瞻要不是看在他们多年的同窗情分上——也就是每天早上当屏风挡着他睡觉——的份上,估计今天倪后瞻就不只是对林司业不客气了。   范铉超连忙安抚:“我原本的确是觉得我们毫无胜算,连书都不想读了——”   “——我早就把书撕了!这几日都拿着小说话本包着《论语》封面看呢。”   范铉超瞬间被带歪楼,“《论语》那么薄一本,小说那么厚,你这一看就是假的啊!”   倪后瞻打趣道:“你这一看就是没干过坏事,《论语》是薄,可不是还有《史记》吗?二十一史的内容那么多,随便拿出一本来,撕了封皮,都够用了。”   范铉超用看超人的眼神看着他,“要是在我家,我爹我娘非得打断我的腿。”就是他没穿越前,也不敢撕书啊。   倪后瞻道:“你那是有个认字聪明的弟弟,我家就我一个,爹爹和祖父都有自己的书房,谁也碍不着我。”   想想自己要是把书皮换成了小说,哪天范铉朗到他这里来找书,发现了这么一本,就算他不告到范景文那里,范铉超也不敢给他乱看书。毕竟,明清小说虽然有名,但能好到《三国演义》《西游记》那份上的,也是寥寥无几。名著少有,可浑水摸鱼的杂书却很多,若是看到《三言二拍》《玉茗堂传奇》之类的,范铉超还能接受,要是不小心混进了《金瓶梅》《隋炀帝艳|史》这种书……   范铉超打了个突突,赶紧把话题拉回来:“虽然陆万龄他们势力庞大,可也不是不能扳倒的。魏忠贤如今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可陛下也有自己的耳目喉舌,他总不能全都封住了。我们将事情闹大,总还有回旋之地。”   倪后瞻说:“你忘了魏忠贤最是护短,他的人谁都不能动,更何况陆万龄和祝捷给他做了这么一件长面子、合心意的事,如今谁敢动他们?无论我们做什么,魏忠贤都要保下他们的。”   范铉超沉思一会,问道:“我听说陆万龄和祝捷在国子监大肆敛财?还有打死了工匠的事?”   倪后瞻一听这个就炸了。“没见过那么穷凶极恶,死要钱的!”   原来,陆万龄和祝捷在国子监里给伪魏忠贤建生祠的时候,若是有工匠动作慢些了,就会被重重打板子,打了板子还要接着干活。有些体力弱的,没熬过去就死了。   这事出的时候,他们都以为陆万龄和祝捷完蛋了,毕竟这算是人命一条,怎么着也不会轻了去了。可他们去了魏忠贤府上一趟,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一点事没有。   有人说这是他们给了魏忠贤钱了,可据范铉超所知,魏忠贤还不知道他们有钱,经常资助他们。既然魏忠贤不知道陆万龄和祝捷的钱财有多少,那国子监里传闻陆万龄和祝捷有钱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这都是陆万龄送上门的证据——陆万龄和祝捷自己新立了规矩,凡是新进到国子监读书的,都要交十两银子才能进监;若是国子监的监生出去各部见习,也要给二十两;若是要辞了国子监去科举的,也要给五两银子的结业费。除此以外,他们手里若是没钱了,便会到富有的同学之中勒令他们额外加捐,还是不够,便让穷人家的同学也给,给不出来就打。   不止如此,陆万龄和祝捷他们联合了曹代,按平时多三成的价钱收火耗银,多出来的钱,三人均分。见到国子监里那些堆放的物资,书纸笔墨、桌椅板凳等物,有什么拿什么,都拿到外面去加价卖了,又得了一份钱。   范铉超敢肯定,魏忠贤是不知道陆万龄和祝捷他们在国子监里这些敛财方式的,否则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拨银子来建生祠了。   也幸好陆万龄和祝捷贪心,没告诉魏忠贤他们在国子监敛财,否则魏忠贤让他们自己筹钱建生祠,国子监监生的日子更不好过。   要说陆万龄和祝捷有没有贪下魏忠贤建生祠的钱,范铉超认为,没有。   他们没那么傻。   你们做事捅了篓子,魏忠贤可以给你们顶;你们私下敛财,魏忠贤也不会拦着;可若是有人居然敢私底下贪他的钱,魏忠贤绝对搞死你们全家祖宗十八代。   “若是我们把这事捅给魏忠贤呢?”   倪后瞻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道:“打死人这事,魏忠贤应该已经知道了,怕是用不上。可就我来看,恐怕陆万龄和祝捷私下敛财这事,对魏忠贤来说更让他在意。”   “可是……”范铉超叹了一口,说道:“这办法若是有效,自然很好。可让陆万龄和祝捷自己找死,栽在魏忠贤手上,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我还想让他们走光明正大的律法,让《大诰》宣布他们死刑。”   倪后瞻笑着嘲讽道:“这时候,哪还有什么王法大诰,不都是太平日子里骗人用的。”见范铉超还是不甘心的样子,倪后瞻道:“行了,若是此计有用,除去陆万龄和祝捷,你也别在意那么多了。”   “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句话邓爷爷早就说过了,范铉超虽然觉得这一手太过于阴谋,不够光明正大,但除掉陆万龄和祝捷已经是头等大事了,也顾不得这么多。   再不把他们赶出国子监,国子监就要翻了天了。   要把这事捅到魏忠贤那里,并不难。魏忠贤手下都是些不要脸的人渣,但是他们都要巴结着魏忠贤。而且巴结魏忠贤的人多了,分配就不均了。总之,后面来的,没有根基的陆万龄和祝捷是更多人眼红的对象。   别的不说,这国子监里,懊恼自己没想出这等拍马屁的好方法的监生多得是。只需要范铉超放出消息,倪后瞻稍微提一提魏厂公肯定讨厌这种狐假虎威的敛财行为,自然有人自己去找关系告发陆万龄和祝捷,想着自己能顶替他们两的位置,一举翻身。   没几天,倪后瞻就找到了范铉超,笑道:“这事成了。”   范铉超眼睛一亮,“成了?陆万龄怎么了?”   “这事魏忠贤知道了,听说他震怒,说他们两个是白眼狼。”倪后瞻也自觉坐下,自己倒了茶喝,洋洋得意道:“他们都以为是自个聪明,还说要请我吃酒。嘿嘿,还不知道是我们在背后筹划的,这种感觉还真是……”   倪后瞻明显爱上了这种幕后*oss的黑暗狷狂感,看得范铉超一阵好笑。这段时间以来,范铉超一直心情郁郁,心里有沉重的包袱,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国家,听到陆万龄和祝捷可能就此告别国子监,仿佛自己做成了一件大事,自豪极了,甚至有种“没有白白穿越”的感觉。   笑了一阵,闹了一阵,倪后瞻忍不住道:“若是有办法直接拉魏忠贤下来就好了。”   范铉超听到这话,蹙眉苦涩道:“恐怕这件事都不是你我一时之间能办到的。”   “东林党当年权势滔天,如今还不是被魏忠贤踩在脚底下这么多年。”倪后瞻说,“我们俩就算有文曲星下凡的才华,能考上状元,也不过是从六品翰林做起,要能做到和魏忠贤斗的地步,不知还要多少年。”   如今只是天启四年,要等魏忠贤死,还要三年多。   “日子还就久着呢。”范铉超这么说的时候,倪后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算魏忠贤势力如日中天,你也没必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吧?”   先知·范铉超:呵呵。   “那两个监生已经打回原籍了?”朱由检听到这个消息时,刚刚结束课程,教导朱由检的陈学士还未离开。那报信的小太监也不避着陈学士,跪着答道:“是,听说是妄议朝政,不尊师长。已经杖一百,发回原籍了。”   陈学士教导朱由检也有几年了,他是东林党骨干。原本朱由检提出要找讲读官时,还心思阴暗地猜测其意。可天启帝富于春秋,信王殿下与圣上年岁相差不大,若说要争权,实在不像。   东林党每一个希望信王朱由检争夺皇位的,毕竟现在大明外有强敌环饲,内有奸邪阉党,若是再来一个皇位之争,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   所以陈学士某种程度上是带着东林党“考察信王殿下的真实意图”的责任来当讲学官的。好几个月过去,从没见朱由检过问过朝堂上的事,倒是敏而好学,虽然基础不好,可对某些方面的问题也是见解深刻。   陈学士对朱由检真实意图的疑心消散了不少,反而真心实意教导起朱由检。从此不管好友同僚问起,都是大力夸奖。朱由检这几年在东林党和民间的口碑不错,很大一部分上是拜了陈学士所赐。   陈学士少见朱由检提起朝堂事务来,更何况还不避着自己,让小太监报告,这其中的含义,足以让陈学士好好思量思量。   陆万龄和祝捷的事,算得上是半个朝廷中事,只是分量太小。可它又和魏忠贤扯上关系,这几年来朱由检对朝廷之事不闻不问,要谈起也是讨论魏忠贤。陆万龄和祝捷虽然只是小小的监生,但因为其无下限的无耻,在东林党了还是颇有名气的,陈学士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听来。   朱由检问:“是何人弹劾的他们?魏忠贤也没保下来?”   “正是魏厂公亲自处理的他们呢。”朱由检处的人,从上到下都是忠心耿耿,小太监年纪尚小,人却机灵,这会儿口中带着笑意,说道:“范郎中大公子范铉超和倪谕德公子倪后瞻与一位马姓监生说,魏厂公定然不喜别人私底独自贪下金银,必然对此人不满。果不其然,魏厂公大发脾气,没两天陆万龄和祝捷就夺秀才身份,发回原籍了。”   朱由检笑道:“他们两个真是……胆子大,也敢在魏忠贤背后玩这些把戏。”朱由检想到当初魏忠贤倒台,陆万龄和祝捷才因此下狱,最后被斩头,现在他们做了同样的事,结果却保全了性命,也算是运气了。   陈学士在一旁听着,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问:“倪谕德,可是倪元璐倪谕德?”倪元璐这时候也是皇子的讲学官,虽然整个皇宫里只有朱由检在读书,可也算是陈学士的的同事。不过倪元璐说起自己儿子的时候,都是怒其不争为主,陈学士还以为他是纨绔子弟一般的人物,实在没想到居然能做出这样的大事来。   小太监笑道:“正是。”   陈学士和朱由检感叹道:“前些日子才听倪谕德说他儿子不上进,整日厮混。没想到不声不响居然干出了这番大事。当年我们在他这个年纪,还自知道闷头读书呢。”陈学士感叹完,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和好友在一起,信王殿下比范铉超还小上两岁呢,还不是在闷头读书。   “范家和倪家都是家风甚严,自然虎父无犬子。”朱由检笑着说,并不在意陈学士一时口误,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找个什么时候单独渐渐范铉超和倪后瞻了。这两人年纪小小就如此大胆,更有一番见识,正是培养心腹的好时候。   魏忠贤虽然可恶,但上辈子他直接杀了魏忠贤,后来再没有人可以在朝堂上抗衡东林党,以至于东林党很多时候甚至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这辈子朱由检也没想着要扶持魏忠贤继续和东林党作对。东林党虽然犟而臭,但好歹还有一颗一心为名的心,魏忠贤那就只剩下一颗纯黑的贪污之心了。   这时候范铉超和倪后瞻跳入了他的眼帘,虽然不是计划中的“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但朱由检想再等也不一定等到完全符合条件的人,虽然他们父亲都和东林党有所瓜葛,也顾不得这些了。      ☆、第33章 小魔法师      范铉超也知道陆万龄和祝捷离开了国子监,可那生祠还立在那儿呢,没有要拆掉的意思。他琢磨着魏忠贤过两日还是要再找人来接着一摊子事的,估计是那位告密将陆万龄和祝捷拉下来的马监生接管。   既然过两日才有人接管,范铉超也放松放松,过两日再销假回国子监,自己也乐得清闲,在家看书练字,听陈先生讲课,日日去张氏院子里请安,时间也过得飞快。   张氏原本听说儿子不读书了,大发了一顿脾气,她又不敢写信给在吴桥老家守孝的丈夫,生怕范景文知道以后冲回来打断儿子的腿。   张氏思来想去,便去找了哥哥张维贤,希望他能劝劝儿子。没想到张维贤是没打断范铉超的腿,却扇了一个大巴掌。范铉超回来以后,脸上肿了好几天。看得张氏心疼不已,心中暗暗埋怨哥哥下手太重,又想是自己去拜托哥哥管教的,只好请又大夫又送药,只是自己是从来不去看望的。   张维贤下手的确狠,但效果也很明显,范铉超回到家,在房里想了几天,脸上消了肿以后,便来张氏院子里请罪道歉,说了自己一时糊涂,居然自毁前程,又不顾天下人安危,请张氏原谅他,诸如此类的话。   张氏在知道他被打以后,都想着“早知道这么惨,儿子不想读书就不读”了,范铉超养伤这几天,完全是强撑着不去看望的,这下子哪里还端得住,赶紧拉过范铉超,仔细端详,心疼道:“幸好你这脸上没留下疤来,小时候脑袋上摔的口也早好了,不然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范铉超身体一僵。   他穿来的这具身子,非常俊美,自己这才十六岁,就唇红齿白的好看了,同时,一来古代人又都留长发,二来古人身高不高,范铉超的身高在古人里算是超过平均线的高了,也不过一米七出头——这还是在北方。有时候披头散发照照铜镜,模模糊糊之间,范铉超还以为自己投了个女胎。   不过习惯着习惯着就好了,这时候范铉超还能笑着用来拍马屁,道:“这都是遗传娘亲的。”   张氏问:“遗传,是什么?”   “……呃,就是,因为娘亲好看,儿子才长得好看。”   张氏伸手戳了戳他额头,“你呀,我就说你五官端正,你居然自己说起自己好看来了。又不是姑娘家,长得差不多就行了。”   范铉超心里暗想:这你就不懂了,颜值高的人,走到哪里都吃香。这才是范铉超没有那么介意自己现在长相的原因——长得好就不错了,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地乱挑一通。   张氏的思维从“自个儿子不是姑娘也长得这么好看”发散到了“孝期一过就该给他相看姑娘”,再到“明年秋闱儿子一定考得好,到时候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双喜临门”。   想到这,张氏就笑了,“超儿,你今年也有十六了,你爹当年就是这个年纪成的亲。若不是你祖母这一场孝,你也该成亲了。”   “……”范铉超无语,原来这事张氏还惦记着呢?“我还不急,才十六呢,等以后再说。”   “以后以后,什么时候?”张氏最了解自己儿子拖时间的小心思,“其实你祖母病重前,我就托你舅母帮忙相看了,你的几个表哥都差不多到岁数成亲了,就顺带帮你留意些年纪尚小的。正好,等你明年秋闱结束,到时候双喜临门。”   范铉超苦笑,他可不想结什么婚,成什么亲,打个哈哈,说自己要去陈先生那儿念书去了,便逃了出来。   张氏见范铉超落荒而逃,不禁失笑,“还是个孩子呢。”脑子里一点没想这些男女之事。说罢,她便一桩桩一件件地计划起相看人家和聘礼的事。一年时间,要想赶在秋闱那会成亲,时间还是有些急了。张氏细细计划了半响,突然想起来,自个儿子房里还没个人呢!   当然,也不是现在就要通房的意思,他们家现在还在孝中。可也不等到时候直接让他一点经验也没有的上啊,张氏开始琢磨起范铉超身边的几个丫头了。   惊蛰不那么机灵,却胆子颇大,这几年被范铉超惯出了脾气;谷雨虽然安静机灵,却又争强好胜,总喜欢压人一头。这两个都不是当通房的好人选。可范铉超院子里那些二等的丫鬟,若不是年纪大了许配了人家,就是年纪太小,还没练出来。一时之间,居然没有合适的对象。   张氏叹气,算了,反正不急于一时,还是再看些日子吧。   范铉超出了张氏院子,算算时间,这时候陈先生估计还在教范铉朗,下午才是给他讲学的时间,他也就懒得过去了,直接就回了院子。   谷雨端来温水给他洗了手,净了面,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她知道,少爷的书房,他喜欢一个人待着,并不愿意有人伺候。   不过,这天范铉超是一个人清净不了了。   他还没看几页书,静传就领着风风火火的倪后瞻进来了。范铉超见他春风满面,奇怪地问道:“你今儿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倪后瞻一屁股坐到竹榻上,身子一歪,挤眉弄眼道:“唉……是好事。”   范铉超见他故意吊人胃口,故意配合,装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笑着问道:“哦?是什么好事?”   倪后瞻原本还半躺着像是没骨头一样,这会又一下弹起来,眉飞色舞道:“你记得我和你说过马监生要请我吃酒吧?”   “记得。”   “你猜他请我吃什么酒?”   看这样子,必定是好酒,可倪后瞻家里管得严,自己也不是那么好酒,想不出什么酒能让他这么兴奋。范铉超刚想说不知,话到舌边,忽而一转,问道:“花酒?”   “诶?!”倪后瞻还以为范铉超这样年纪轻轻的道学作风公子,是猜不中“花酒”的,没想到范铉超一猜就猜着了。不过他也不是专门来让范铉超猜谜的,范铉超猜中了,倪后瞻也就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原来那马监生得了魏忠贤给了一笔银子奖励,想着不如请告诉他这消息的倪后瞻出来吃喝一顿,也算是谢礼了。   倪后瞻本来就对自己骗了马监生,赶走陆祝二人十分自得,这会儿马监生请他喝酒,想着看笑话的心情,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没想到马监生是带他去喝花酒。   本来吧,国子监监生上青|楼这事,无论如何都不是小事,只是倪后瞻和马监生家里都不是平头老百姓,马监生又是魏忠贤的人,这事也就没人管了。   酒席上自然是灌酒、谈笑、行酒令,百般胡闹。既然不是正经吃酒的地方,也会找人来陪,倪后瞻诉说的重点自然也是这些来陪酒的美人。   “那蓉官桃腮粉腻,莲脸香生,体态丰姿,和姑娘家比起来,别有一份风味。”   范铉超之前还蛮有兴趣地听着,觉得是个美人,这会听到“和姑娘家比起来”,吓了一跳,“等等!你说什么?那是个男的?”   倪后瞻奇怪道:“自然是个小唱,簾子胡同里哪儿还有女儿家,现在还有谁去不夜宫?”   范铉超目瞪口呆,发现自己实在不是倪后瞻这样的“风|流公子”的对手,便不说话了,假装自己很懂的样子。   倪后瞻眨眨眼,不怀好意地凑上来:“诶,你莫非还是个雏|儿?”      ☆、第34章 新生死局      接下来都是倪后瞻的个人秀时间,可他秀就秀了,还非得过一会就问:“你还是个雏儿吗?”   “你还是个雏儿吗?”   “你还是个雏儿吗?”   范铉超怒而掀桌,“你才是个雏儿!我看的□□、gv比你多多了,你这只能看春宫图的乡下人。”   倪后瞻被“□□、gv”这样清丽脱俗的名称镇住了,“什么……什么爱?”   范铉超一呆,一时情急说了奇怪的话,现在才想起来这时候还不是比利王的时代,尴尬地坐下,“没事……没事……”为了转移话题还非要倪后瞻再接着讲簾子胡同里那个粉面胭脂的小唱的情况。   倪后瞻还是很好奇,讲几句蓉官就问一句“爱什么呀?”   范铉超被问得烦了,翻了个白眼,“爱是一种信仰,却如此匆忙。”   换来倪后瞻一个“这孩子有病”的眼神。   两人玩闹够了,这才真的坐下来说正事。   “席上马监生真把我当兄弟了,还说要和我一起发财呢。”倪后瞻为自己成功打入敌人后方洋洋得意,“他倒是说陆祝两人目光短浅,可他眼光又有多长远?魏忠贤现在人人喊打,他唯一的靠山也只有客氏和皇上。朝中的那些阉党,一个个都只知道给他送礼办事,又有几个给他办好过事情?大家以为魏忠贤牢靠。可魏忠贤上面就一个圣上,下面却坠着千百号拖后腿的,这根弦细而易断。他们看这魏忠贤后面坠着那么多人,还以为他是生根在地上永不会折,便一股脑都爬上去。殊不知,这根线会越来越细,总有一天会断,到时候都把他们摔成一滩烂泥。”   范铉超脑补了倪后瞻这段比喻,脑子里突然出现了生化危机里的丧尸,打了个寒颤。“所以我们现在只需要等喽?可是,要等什么呢?”   “……”   倪后瞻也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等上天收了他?等一个大佬上书弹劾他?直到天启皇帝不得不认清魏忠贤的真面目,自己收拾了他?   倪后瞻有种“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想去当隐士”的念头。   “若魏忠贤不是被我们斗掉的,还有什么意思?”   范铉超失笑,说道:“多少人想扳倒魏忠贤,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两个小虾米?”   倪后瞻点点头,“说的也是,这样的大奸大恶,能除掉就是天大的好事了,管他是谁动的手。只是若是我们也能参与其中,我这二十年也不算白活了。”   范铉超想了想,这魏忠贤倒台可是崇祯年第二件大事,只是不知道他们到那时候在官场上哪里立足,又能否参与进来。   他掰指算了算,现在是天启四年,明年秋闱,后年春闱,顺利的话就是天启六年当官,隔一年崇祯上位斩魏忠贤。两年时间,怎么也不能混到和魏忠贤正面刚的地位。如果考得好,得了前三名进翰林院,说不定还能亲眼围观魏忠贤是怎么倒台的。   倒是不错。   范铉超拍拍他肩膀,“唉,好好考科举吧,等到时候留在京中做官,斗不倒他也能看着他斩立决。”   倪后瞻不知道再过几年天启帝就要死了,只觉得现在天启帝也才二十多岁,寿命长着呢,恐怕等他从下面一个小知县爬到京官的位置,也来得及。   他叹息一声,忧郁道:“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快了,快了。”范铉超安慰他。   天启四年,六月一日。这一天,正是范铉超的小妹妹出生,翟姨娘从昨晚开始,生了一宿,拼死拼活才生下来的。   翟姨娘是半夜发动的,惊起了整个范府。幸好预产期就在这几天,稳婆和下人们都准备好了。一时间,请大夫的、挂布条的,院子里人来人往,却井然有序,可见这几年张氏管家进步多了。   这些日子家里无事,只等着翟姨娘生产,张氏布置好了便早早睡下。半夜里,下人一来通知,红菱立刻就叫醒了张氏,紫竹把床边挂好的中衣、外衣给张氏穿上,匆匆就往翟姨娘院子那边赶。   阖府这么大的动静,范铉超自然要惊醒的。听说是翟姨娘生产,他本想躺下睡觉,可躺了躺,还是叹气无奈,坐了起来,“谷雨,更衣。我们去翟姨娘院子里看看。”   谷雨面露难色,小声道:“少爷,姨娘生产,您现在去,怕是不好。”   范铉超脑子里一转,才知道谷雨为难什么。他现在的思维还是“长辈生孩子,晚辈去看望”,实际上若是他真的去了,那就变成了“年轻的少爷去趁着父亲在外接近父亲的妾室”,生生变成了一部家庭伦理剧。   范铉超懊恼自己又犯了经验主义错误,一边对谷雨吩咐:“是我思虑不周。可母亲正在那边陪着,我也不好意思睡觉,你去问问,需不需要我去陪母亲。”   谷雨应了声是,便退下了,过了一会,带回了张氏的口信,“夫人说,少爷只需好好休息便是,翟姨娘那边人手已经够用了,不需要少爷再去。”   范铉超点点头,“行。那朗儿那边呢?他可醒了?”   “奴婢去翟姨娘院子时,朗少爷院子里的立夏正出来查看,我问了,朗少爷并没有被吵醒。”   “行了,那我知道了。你也回去睡吧。”   谷雨虽披了件外衣,却还带着初春夜晚的凉意,这会儿站得离范铉超几步远,低头回话,并无一丝不耐烦。   范铉超见状,有些不好意思,便说:“辛苦你了,夜里风大,你出去一趟回来,喝些热水,别着凉。”   虽然范铉超没想到这大半夜的谁要给谷雨烧热水喝,也没想到谷雨自己烧水暖身子还要折腾大半宿,可架不住这是范铉超的一片好心,谷雨少不得心里暖暖的,抿嘴笑道:“是,少爷。您也早些睡吧。”   范铉超乐得清闲无事,便又躺下睡觉。   他和范铉朗一觉醒来,就多了个妹妹。范铉朗一蹦三尺高,欢快地拍手,“我有妹妹啦!我有妹妹啦!”拉着范铉超的胳膊,“哥哥,我们去看妹妹吧!”   范铉超知道生了个妹妹,也很高兴,弹弹范铉朗脑门,“你这么兴奋,小心别把妹妹吓哭了。”   等到了地,范铉超才知道,他们根本见不到这位新出生的妹妹。张氏笑道:“朗儿这么心急?可是你妹妹才生出来,还见不得光,吹不得风,过几日等她睁开眼了,你才能来看她。再等她能爬能走了,你才能来和她玩。”   范铉朗有些失望,不过一想到妹妹过几日就能跑能跳了,也不差这么几天,便又开心起来。   范铉超不知道弟弟和他一样没常识,问张氏:“妹妹小名取了吗?”   “没呢,等着和大名一起,给你爹取。”张氏道,这会大家都大小姐、大小姐地叫着。   范铉超见这儿人虽然多,却井井有条,看看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便请示了张氏,去找陈先生读书去了。   张氏自然是巴不得他离这里远远的,昨晚范铉超差谷雨来问需不需要他帮忙,实在是吓了她一跳。张氏一直都知道自己大儿子在人情世故上有些摸不清情况,可没想到他这么摸不清,这会儿见他主动离开院子,心里还松了口气。反正翟姨娘生的是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妹妹,不必多么亲近。   ……张氏一愣,自己也是庶出女儿,现在当了嫡母,却有了这么阴暗的想法。想起当年她还在英国公府当姑娘时,少不得迎合嫡母。幸好嫡母仁慈,并没有过多为难她,是不是也是抱着“不过是一个不碍事的庶出小姐”的念头呢?   可她哥哥张维贤却一直对她爱护有加,把她当亲妹妹看,从不觉得她是庶出的,就低他一等。想到这里,张氏心里软软的,对红菱吩咐,“去取了我那副长命锁来,再吩咐厨房每日给小姐儿乳母一碗鲫鱼汤,每两天一碗羊乳。”   范铉朗不愿意舍下妹妹去读书,便一直腻在张氏怀里,想着若是张氏心软了,便带他去远远望一眼妹妹。这会听到母亲说“每两天一碗羊乳”,不禁觉得妹妹的乳母太可怜,缩了缩脖子。   范府又添了一位千金,自然有平日来往的夫人们送礼祝贺,不过只是一位庶女,又是在孝期,并没送多大的礼物,都很低调。   倪后瞻又找到范铉超的时候,他正自个儿练字,一抬眼又见到倪后瞻风风火火地进来,笑道:“马监生有请你去簾子胡同喝酒了?还是听说了我新有了妹妹,特来祝贺预定的?”   “大事!你还开玩笑!”倪后瞻急道,说完才反应过来,“你有妹妹了?”   “昨晚姨娘生的。”范铉超听倪后瞻这么着急,又说是大事,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   倪后瞻不在乎范铉超多了个弟弟妹妹的乱七八糟的事,赶紧把他知道的消息都一股脑抖出来,“杨涟上了折子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折子没递上去,如今扣在魏忠贤案头了。”      ☆、第35章 熊廷弼案      如果要说杨涟为什么要弹劾魏忠贤,就要先从汪文言说起,而要想说汪文言,就要先从辽东经略熊廷弼说起。   这位奉命于危难之间的辽东经略,和广宁(今辽宁北镇)巡抚王化贞为了抵抗气势如虹的女真军队,制定了一系列的军事战略。虽然王化贞和熊廷弼不和,却也顾全大局,两人相互配合,很快拿下了边关重镇——镇江。   而当顺利地拿下镇江以后,王化贞似乎觉得自己是军事天才,即使从未读过兵书也能用兵如神,从此和熊廷弼抵触得厉害,不听熊廷弼指挥,却胡乱听信了其他人的鬼话,甚至以为投降了后金的将领李永芳会当他的内应,又受了蒙古人的欺骗,以为蒙古会派四十万大军增援明军。   又有内应,又有外援,王化贞得意洋洋,以为自己马上就能踏破□□哈赤的王帐,建立不世之功业。   当时王化贞手下有十四万部队,熊廷弼身为辽东经略,驻扎在山海关只有五千余人。可以说,熊廷弼对他没有一丝办法,只好启奏朝廷——快来管管这个疯子。   然而熊廷弼这个人吧,虽然有些军事头脑,为人处世却不怎么样。当时的兵部尚书张鹤鸣偏向王化贞,而熊廷弼明知如此,还处处与张鹤鸣作对……实际上,当时熊廷弼和朝廷上的大半数官员都不和。   熊廷弼给他脸色看,张鹤鸣更是如此,只要是王化贞的请奏,一律答应,只要是熊廷弼的要求,一律驳回。熊廷弼无可奈何。   镇江之捷,全朝廷欢天喜地,只有熊廷弼点名批评:“战略方针明明是三方兵力集合,再一起进攻,文龙发动太早,使敌人恨透了辽地之民,把周围四卫的军民屠戮殆尽,使东山军民灰心;我们请朝鲜出兵,却没让军队回去,这让朝鲜君臣恐惧后金的凶狠,不敢再与大明合作;令河西军队丧气,扰乱了三方并进的计划,耽误了联络朝鲜的打算,把它看作奇功,实际上是奇祸。”   可惜,当时的朝堂没有人听得进熊廷弼之言,皆以为那是嫉妒王化贞之功。   更何况,在这封奏章上,熊廷弼再一次点名批评张鹤鸣,“我有经略之名,无其实,辽左的战事都是张枢密和王抚臣一起办的。”大家更不敢过问此事。   天启帝讯问后,得知辽左战事的确如熊廷弼而言,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场,便将张鹤鸣狠狠骂了一顿,张鹤鸣从此更恨熊廷弼了。   八月里,王化贞打算并着蒙古人的十四万军队一举进攻,熊廷弼反对。当时王化贞的奏章到朝廷时,朝里许多大臣都心有怀疑,可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国之大事不容妄议,又看到熊廷弼反对,心中那一点不安也打消了,没人说再说该计划的不好。   万幸的是,蒙古人的十四万军队爽约了,没来。王化贞傻眼,这才知道蒙古人不可信,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王化贞任不死心,报告朝廷,请求再给六万兵马,保证一举扫荡敌人。   那时的内阁首辅是东林党首叶向高,是王化贞的主考官,算是他半个老师,便同意了此事。熊廷弼听说后,上书道:“就请按抚臣约定的办吧,同时请及早罢掉我的官职,以便于鼓舞士气。”这可是明晃晃的“有我没他,有他没我”非得要朝廷拿出个决定来。   于是朝廷决定把熊廷弼拿掉。   可还没来得及动手,朝廷一众官员就被啪啪打脸。拨给王化贞的六万人马,加上他自己原有的十四万,一共二十万部队,被后金打了个落花流水。原来王化贞的心腹早已投降后金,将他的一概计划、路线卖了个一干二净。□□哈赤带人奇袭王化贞军营,一举得手。   慌乱之中,王化贞只带了两个随从,往山海关跑。熊廷弼带人去接应,在大凌河边找到了落魄不已的王化贞。   这时候,应该上演一出将相和才符合政治正确、主流思想。然而熊廷弼就不,他一身盔甲擦得锃亮,扶起因为疲于奔命而形容枯槁的王化贞,微笑着问:“你不是说六万军队就可以把敌人一举荡平,现如今呢?”   简直欠打。   幸好当时王化贞已经被后金打得没脾气了,这时候对一直反对他战略的熊廷弼一心一意地崇拜,丝毫不敢违抗。这才没闹出更大的事故来。   广宁失守后,王化贞建议退守宁远,又遭到了熊廷弼的一口回绝。   熊廷弼认为广宁失守以后,锦州、宁远都已经是被敌人围困的孤城,不再有利用价值。他们应该立刻放弃这两座城,坚清壁野,退守山海关。   王化贞这时候觉得,只要是熊廷弼反对的,都是错误的,只要是熊廷弼决定的,都是正确的。两人立刻行动起来,王化贞带领剩下的部队赶回山海关,熊廷弼指挥军队撤离百姓,放火烧城。   两个人没有一点向朝廷、向内阁、向天启皇帝报备的想法,就直接地、彻底地、放弃了辽西走廊。   然后两人就被弹劾了,然后就被抓进刑部大牢了。   举国哗然,朝廷上下气氛紧张。   王化贞是东林党毋庸置疑,他的座师是当时的内阁首辅叶向高,更是东林首领。当时整个东林党都在为他奔走辩护,试图在魏忠贤为首的阉党手下保下王化贞。   但这件事必须有人顶缸,东林党选中了熊廷弼,毕竟这事的直接干系就这两个人。   可当时的东林党还有像杨涟这样的正人君子。他们站出来反对,说,虽然王化贞是我们东林党人,但广宁失守,的确是他的责任,和人家熊廷弼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能因为熊廷弼不是我们东林党人就这么随便拉出去顶缸。   最后,他们得出一致的判决:熊廷弼你的战略看起来不错,至少现在为止还没出现问题。但是你不经过朝廷商议,便直接抛弃大明疆土的方式,罪该万死。   这并不是朝廷的决议,而是东林党内部的自我妥协——成全了熊廷弼的名声,但用你的命来换王化贞的命。   王化贞一看东林党毫不犹豫地办了熊廷弼,他坐不住了。在他看来,熊廷弼和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广宁失守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战略失策、用人不当。可连熊廷弼都判死刑了,那他启不是要诛九族?   恐惧之下的王化贞办了件蠢事——他为了活命投靠魏忠贤。   东林党都懵逼了!特别是叶向高,大概当时整个人都是“直播□□脸”吧——我这么前前后后这么尽心尽力地支持你,现在你出事了我还为你奔走,在党内挽回你的声誉,为你和党内其他人争执,还为了你对不起熊廷弼,结果你转脸就投靠了阉党?   得了,王化贞你以为你投靠了阉党就能无事了吗?这件事牵扯到了魏忠贤,牵扯到了阉党,直接就变成了性质严重的党争。   而熊廷弼知道自己的判决之后,立刻找到了汪文言这位“布衣卿相”,拿出四万两让他走关系,保下自己的性命。   汪文言很仗义,自己只贪了两万两,用剩下的两万两走关系。他走的关系也不一般,是走的魏忠贤的关系。   但是,这关系没走成。并不是因为魏忠贤看不上这两万两——他看得上的。也不是因为汪文言是东林党的关系,因为汪文言并没有直接出面。   是因为他最近刚收了王化贞做小弟。   之前在陆万龄、祝捷建生祠那会儿就说过了,魏忠贤是很宝贵自己手下的小弟的,要不是紧要关头是不会做出弃车保帅这样的事的。   广宁失守,丢弃辽东这么大的事,无论魏忠贤手眼如何通天,都必须给出个交代。这件事的直接关系人只有王熊两人,要想保下王化贞,就要熊廷弼顶罪。这样的话,他怎么会收钱办事呢?   最后,这笔钱进了东林党的口袋里——就是亲手把熊廷弼推入死路的东林党——反正他们想把王化贞拉下马,就必须保熊廷弼,原本没有银子拿要干,现在有银子还是要干,那为什么不拿银子干呢?   此后,围绕着“辽东沦陷的罪人到底王化贞还是熊廷弼”展开了激烈而漫长的拉锯战。而熊廷弼和王化贞两人也随着这场拉锯战整整关了一年之久。   直到第二年京察结束,事情才开始发生变化。魏忠贤得知当时不是熊廷弼直接找的他来保自己,而是委托给了东林党一系的汪文言,而汪文言当时收了四万两,却只拿出了两万两救人,剩下的两万两不知去了哪里,而这之后东林党开始积极营救熊廷弼,已经死缓到现在了。   魏忠贤立刻和人说:“一定是东林党收了钱保下了熊廷弼。他们诚心要和咱家作对!去吧汪文言抓了,要好好审他。从他嘴里,敲出东林党的罪证来!”      ☆、第36章 杨涟弹劾      汪文言这个人,官职不大,原本只是一个狱吏,结果监守自盗被人发现后,只好逃到了京城,买了一个监生,然后开始了他的发达之路。和陆万龄、祝捷不同,汪文言选中了东林党,帮助东林党击败了齐、楚,、浙三党,后来在东林党的帮助下一直坐到了中书舍人的位置。   汪文言在东林党中的位置不是最高的,但是是最关键的。   因为一个党派里当然不可能都是光明正大、所有人一样干净,总有人要处理那些私底下的那些肮脏交易。可东林党都是些自诩为正人君子的文人书生,是不屑于搞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的,可政治斗争不是说不搞就能不搞的。那么东林党就需要一个人来帮他们处理所有的龌蹉事情,汪文言机敏有心计,自然是不二人选。   就这么一个掌握了所有龌蹉交易的人被阉党控制了,东林党当然恐慌不已。若是汪文言没有撑过锦衣卫的严刑拷打,就算只是招了一两成的秘密,恐怕魏忠贤也能扩大成十二分。   很难说汪文言是一个硬骨头的人,相反,他是个非常狡猾的老油条,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了东林党献身的样子。叶向高仿佛看到了东林党被魏忠贤打垮击溃的样子,叶向高立刻提出汪文言是内阁中书,是他任命的,汪文言犯了错误,他既有识人不清的责任,也有管理不严的责任,请求把自己免职,但不要牵连太广。   叶向高的意思很明显,向魏忠贤示弱,试图拿内阁首辅的职位来做交易,换取东林党平安度过这场危机。   可是被魏忠贤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并表示必须立刻、彻底地查清汪文言涉及的一切案子。   东林党慌了,决定执行计划b——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于是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就这么登场了。   实际上,杨涟并不是只为了东林党才弹劾魏忠贤的。从魏忠贤干掉王安上位开始,这些年来,杨涟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个刘瑾第二,甚至比刘瑾更加凶残的东厂太监首领。   杨涟当时只是一介小官,只是因为直言进谏,得了先帝信任,才被钦定的顾命大臣,置于各位阁臣之上。杨连这些年来一直记得先帝知遇之恩,移宫案、天启帝登基,都奋不顾身冲在最前面。   可是魏忠贤上台后,杨涟却渐渐沉默于后台,许久不见其身影。并不是杨涟怕了魏忠贤,而是他深知天启帝并不是先帝那样听得进臣子劝告的明君,若是还像先帝那时一样蛮干,只能得到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可是现在情形已经不允许他继续看下去,这就是东林党和魏忠贤决一死战的时刻。杨涟站了出来,写下了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他是先帝立下的顾命大臣,天启帝就算不看任何人的奏章,也不能不看他的。杨涟有信心,只要天启帝看到了,必然勃然大怒,不可能不处理魏忠贤。   天启四年,六月一日这天清晨,范铉超的小妹妹出生了,杨涟这位声誉极高的名臣也踏上了一条死路。他打算在这一日的朝会上当众念出这份奏折,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天启帝不得不听,魏忠贤不得不听,文武百官不得不听。   今日就是魏忠贤的死期。   出发时,杨涟是这么信誓旦旦地想的。   可是,六月初一,天启帝下令免朝。不止如此,天启帝一连三天都没上朝。杨涟的奏章交不出去,便想了一计,直接把奏章递了上去,他心知这样做,奏章必然会落到魏忠贤手上。魏忠贤肯定会压下这奏章。但杨涟不怕,天启帝总是会上朝的,他是左副都御史,有直接面陈皇帝的资格,交给魏忠贤,这是他的宣战书。   朱由检早就算着这日子了。   他早前就和陈翰林等一众讲官含蓄地表达过对魏忠贤的不满。他打算着,东林党虽然在外朝颇有势力,可宫中却是他们势力的盲点。他们要除去魏忠贤,势必要与他联系,只有这样,才有机会一举将魏忠贤拉下马,除去阉党这个庞然大物。   可他等啊等,等到听说杨涟将奏章交了上去了,都还没人来和他联系,便意识到东林党还是和以前一样,以为以为的正义天道站在他们这边就能胜利,压根就没打算与他联手的打算。   朱由检在寝宫里转了几圈,意识到若是错过这个机会,魏忠贤恐怕真的要威风到自己登基,而自己也会错失最好的立威时机。好吧,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刻不容缓,朱由检立刻换了便服出宫,只带着几个暗卫,在西市转了几圈,甩掉探子,便拐道到了杨涟府上。   他没去正门,他去了后门。   杨涟正在书房里盘算着在上朝要如何对天启帝说,才能达到奏章的最大效果,这几日魏忠贤会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阻止他上朝——最坏的情况就是直接刺杀他。   魏忠贤不是做不出来的,实际上,做过这种事魏忠贤是有前科的。   正当他忧心忡忡的时候,突然听说有个自称是熟人的人拿着拜帖来求见,杨涟十分奇怪,又有些疑心是不是魏忠贤派来的刺客?   可当他打开拜帖一看,熟悉的字迹,落款处一个“信”字,让他恍然大悟,“快快快,快请……不,还是我出去迎吧。”杨涟整整衣冠,快步往后面而去。那副着急的模样,看得仆人心生奇怪,那人是什么来头,老爷居然如此重视?   杨涟往后门走的时候,心情非常激动。若说有谁是天启帝最信任的人,回答便是客氏、魏忠贤、信王和张皇后。张皇后是坚定的反对魏忠贤,可她只是深宫妇人,势力甚至连自己宫里的人都没法完全控制。   可信王殿下不一样,他不但是天启帝最信任的人,也和东林党接触得更多,虽然不曾和魏忠贤公开对立过,却是偏向东林党这边的。   杨涟之前也没和信王合作过,只是听东林党其他人说过信王殿下言语中曾表达过对魏忠贤的不满,他也没放在心上,一时之间忘了信王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信王主动来接触自己,杨涟心知信王其意,非常感动。   毕竟朱由检不但深得天启帝信任亲近,也和客氏、魏忠贤面子上关系尚可。他这时候又快到成年,天启帝不愿自己仅剩下的弟弟远离自己身边去封地,正在京里给他选地建王府,又让张皇后张罗着给他选王妃。   眼见着就要脱离皇宫这个苦海,去过一个富贵闲王的潇洒日子,信王这时候却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这个大泥潭。除了信王嫉恶如仇,对魏忠贤也是恨之入骨以外,杨涟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杨涟快步到了后门,就看见信王朱由检穿着一身青色便服等着,怡然自若地把玩自己纸扇上的吊坠,没有一点紧张慌乱之意,杨涟不禁在心里赞一声好胆色。   朱由检听到动静,一抬头就看见那位永远一脸严肃,气势十足的杨涟杨大人神色激动,他出得门,一揖手,恭敬道:“微臣见过信王殿下。”   朱由检笑道:“杨大人,本王今日突然来访,打扰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介意呢,我感谢信王殿下还来不及。”杨涟真心实意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信王殿下,请。”   朱由检便抬步进去杨府。从后门到去书房的这段路上,他还对杨涟府上的花草水榭颇为好奇,不过杨涟府上不大,随便走走就到书房了。   杨涟请朱由检上座,待仆人上了茶,杨涟挥挥手,让他下去,一瞥之间,看见暗卫已经牢牢守在门口,想必这间小书房周围也有暗卫警惕。杨涟见状,对信王的来意也心里有了个底。   果然,朱由检直截了当道:“本王听说杨大人上了一份弹劾魏忠贤的折子,如今却在魏忠贤手上了。”   杨涟叹了口气,说道:“是啊,这几日陛下一直没有上朝,我无法面呈陛下,只好递了上去。也让魏忠贤知道我和他鱼死网破的决心。”   朱由检严肃道:“杨大人忠心可嘉,父皇驾崩时的凶险,当年我虽然还小,却也略有耳闻。全靠杨大人和一众学士,皇兄才能顺利登基,否则如今还是李选侍把持朝政。那我大明就危险了。”   “如今大明也在危机之中。”杨涟痛苦地说,“我这些年来,辜负先帝所托,未能辅佐陛下励精图治,却疏忽之间让小人趁机而入,又狂妄大意,才让魏阉猖狂至今,祸国殃民啊。”   顿了顿,杨涟又振奋道:“虽是如此,但魏忠贤作恶的日子也到头了。魏忠贤一日不让陛下上朝,可不可能永远不让陛下上朝,只要陛下上朝,看了我的折子,定能——”   “可魏忠贤要是不让皇兄看呢?”朱由检轻声道,没有被杨涟激烈的言辞感染,看不出一点激动之意。   “那我便在朝会上面呈陛下。”   “若是汪文言没能撑到那时候呢?”   前世汪文言是没撑到那时候,可他也没有陷害杨涟,直到严刑拷打到了受不了要服软的时候,锦衣卫统领许显纯要他招杨涟贪污,汪文言却喊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   可是,没用。   汪文言没招就死了,没关系,他们可以捏造口供。杨涟的奏章刚到天启帝手上,魏忠贤便指使念奏章的太监一边装作念奏章的样子,一边篡改现编奏章,把那二十四罪改得体无完肤。   杨涟被天启帝痛斥是“一派胡言”“前后矛盾”,紧接着就是汪文言的“口供”,直接将杨涟关入大牢,最后折磨致死。在杨涟死后,再也没有人敢直面魏忠贤之威。   朱由检上辈子第一愿望是出宫,远离这个泥潭,然后做个富贵闲王。这件事是他出宫前最后经历的一场震动京城的大事,朱由检记得尤为清楚,因为他当时还庆幸自己平日不曾惹到魏忠贤。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朱由检抬眸,目光直视杨涟,面上是少年人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眼中却是多年为帝后的成熟稳重。   “我有个办法,不知杨大人愿意听否?”      ☆、第37章 防民之口      倪后瞻道:“杨涟上折子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折子没递上去,如今被扣在魏忠贤案头了!”   范铉超大吃一惊,很快不解:“弹劾魏忠贤的折子多了去了,就算杨涟是顾命大臣,恐怕……恐怕也会不了了之吧。你这么火急火燎的是做什么?”   倪后瞻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都一股脑塞进范铉超脑子里去,要说明的太多了,实在难以几句话描述完。   “杨涟大人的二十四大罪,可不同于以往。字字珠玑,刀刀见血。”倪后瞻拿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递给范铉超。“上面细数了魏忠贤专权妄断,卖官售爵,收受贿赂,草芥人命的二十四大罪。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看这里——”   范铉超目光顺着倪后瞻的手指,看到“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忽焉告殒,忠贤与奉圣夫人谋焉。是陛下且不能保其子矣,大罪十。”   “还有这儿。”   “祖制,不蓄内兵,原有深意。忠贤与奸相沈纮创立内操,着劲弩铠甲,薮匿奸宄,其皆大盗、刺客,更有为敌国窥伺者潜入其中。一旦变生肘腋,可为深虑,大罪二十二。”   范铉超拍掌大笑,说:“谋害皇嗣、蓄养家兵,有了这两条,魏忠贤就倒了一半,至于其他二十二条,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无论如何,陛下都要查他办他了。这么多年来,他的恶行之多,都不用查,根本就是浮在水面上的。”   倪后瞻也是这种想法,可他还是忧心忡忡,“魏忠贤把折子扣下了,不知能不能上交圣阅,若是他一直扣着,恐怕杨大人就危险了。”   “就算他不交给皇上,陛下上朝时,杨涟大人也能面示于上。”范铉超安慰道,“我想应该没问题。”   “可杨大人安危又怎么办呢?”倪后瞻还是不放心,“若是魏忠贤抢在皇上上朝前将杨大人……”   太过不详,倪后瞻最后还是没有全说完。但范铉超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道:“不至于,魏忠贤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也只敢在宫里暗杀个把太监,陷害几个不服他的管事,不见得就能杀朝廷命官。”   倪后瞻想想也是,这些年来,魏忠贤和东林党斗,都是按着官场规矩来,还未出现过暗杀政治对手这样的事。   两人又商量了会,决定还是密切观察为主,毕竟到了杨涟和魏忠贤这个阶段的争斗,范铉超和倪后瞻也差不了手。   范铉超又回到国子监读书了,这时候因为陆、祝两人闹的事件,许多先生都不愿来,或辞官,或称病。   范铉超本以为陆万龄和祝捷走了,他们就回来了,可现在看来国子监的水也不浅。那些辞官的先生是回不来了,可那些称病的,就没那么好过了。国子监祭酒是魏忠贤的人,当时国子监闹了那么大的事,他没兜住,在魏忠贤那里好没脸,如今那些称病回家的先生、学子,祭酒都不许回来,放话道:“好好在家休养,提升自己。”   国子监现在的学风比林司业在时,散漫了许多,祭酒也没打算正风气的意思。   范铉超当年在大学逃课也是面不改色的,穿越以后就再也没胆子逃过课,现在看国子监这样,又想了起来,笑着和倪后瞻道:“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接着请假。”   范铉超和倪后瞻两人又等了几日,还没听说有动静,着实奇怪。倪后瞻从父亲倪元璐那里得知,天启帝接连好几日都不上朝,许多低品阶的大臣不知宫中出了什么事,着实奇怪,议论纷纷。   倪后瞻立刻把这消息告诉了范铉超。他自己倒是不奇怪:“看来魏忠贤是真想到办法把皇上拦住了。可拦着皇上不上朝只是缓兵之计,最后还是要想个办法了结了这件事。”   “这件事恐怕不能善了。”范铉超皱着眉头,思索着对策,“杨涟大人弹劾魏忠贤,罪状条条惊心动魄,若是没能一举扳倒魏忠贤,等到魏忠贤反扑,恐怕杨涟大人……”   两人沉默对视,一时无语,气氛凝重。   良久,倪后瞻才道:“若是能想办法将折子上达天听就好了。”说话间,他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什么宫女什么张皇后都过了一遍,最后都只能自己承认是异想天开。   “……若是魏忠贤不愿将折子呈上去,我们就逼他自己呈上去。”范铉超想到一个“前人”的做过的办法,计划在脑子上上下下转了好几遍,虽然可行,却是一个不好就要粉身碎骨的冒险计划。   “你有办法?”倪后瞻眼睛一亮,看到范铉超一脸犹豫纠结,催促道:“就算是什么为难的计划都好过我们在这儿干等着,你说出来听听,我们俩参详参详,看看可不可行。若是可行,一起查缺补漏,不好吗?若是不可行,也没什么损失。”   范铉超点点头,道:“兵行险招,我们是没办法上达天听,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魏忠贤也无法完全不让天下百姓议论。一个两个引不起注意,一千两千呢?一万两万呢?十几二十万呢?只要人数足够,陛下肯定会听到消息,到时候肯定要魏忠贤把杨涟大人的折子递上去。到时候……”   “到时候,就是魏忠贤自掘坟墓!”倪后瞻兴奋道,“我这就去联系人——”   倪后瞻抬脚就要走,被范铉超一把拉住,“等等!你现在去找人,也只不过是找国子监的同窗,国子监才多少人?能说多少话?就算是大家都积极响应,最大的范围也不过是京城一块地,也不过是我们这些读书人自己热闹而已。”   倪后瞻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大明百姓千千万万,读书识字的也不过是十之一二,除去那些没廉耻的,除去那些置身事外的,还有多少人可以开口说话?”范铉超原本还略有犹豫,略有担忧,这下说都说了,却自信起来,侃侃而谈“我们就这些人,可比老百姓少多了,而这些多出来的民众中,又比我们多多少义气之士?若是全天下人都议论这件事,全天下人都要求除去魏忠贤,就算魏忠贤他再得圣心,又能保多久性命?”   倪后瞻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才叹道:“范含元,这是杀头的重罪啊!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是佩服你这样的汉子!”   范铉超想想也是,若是以前定是要再三犹豫,再三恐惧的,但如今——“只要我们赢了,那就是大功臣,前途一片光明。”      ☆、第38章 卧底天才      范铉超说的这些,文科生应该很眼熟,就算你不是文科生,这也是会考必考的重要考点,是死记硬背下来的。   “五四运动是1919年5月4日发生在北京的一场以青年学生为主,广大群众、市民、工商人士等中下阶层共同参与的,通过示威游行、请愿、罢工、暴力对抗政府等多种形式进行的爱国运动,是中国人民彻底的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爱国运动。”历史不合格的作者君摘自百度百科。   熟记高考考点,即使穿越了也能发挥大作用——学习的重要性√在当时的背景下,北京学生的游行运动,的确是救亡图存的呐喊。可要是想直接照搬借鉴到明朝天启年间,对付魏忠贤,伟大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知识点告诉范铉超,这既不可行,也不科学。   五四运动时发动了几千学生上街游行,可现在国子监里的学生也才将将一千出头,还要刨去那些墙头草和阉党。   而且当时的情况也和现在不同。若是他们不喊,也不会亡国,若是不游行,还可能有官可做。被逼到绝境的是东林党,是大明百姓,而不是这些国家官员的预备役。   他们实在没有必要专门去和魏忠贤对着干。   但是范铉超需要的并不是这些可有可无的人,他需要的是真正为国为民的意气书生。倪后瞻和他两人,一个联系家里有东林党背景的监生,一个联系其他有心做事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国子监中人就知道了范铉超和倪后瞻准备组织人手,抄写杨涟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并上街向百姓们宣传。   国子监里的监生,好坏参半,大家都同吃同住,稍有异动,很快就都知道了。这事没几天就传到了马监生耳朵里。马监生大吃一惊,倪后瞻给他出了主意告诉他除去陆万龄和注解的办法,他还以为倪后瞻和他是一路人呢。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发动人手,要去对付魏忠贤。   马监生左思右想,想到倪后瞻好歹还是和他吃过几次酒,下过几次场的酒肉朋友,为人又豪爽大方,还是应该去权一劝,他大概是一时被范铉超蒙骗了。   他找到倪后瞻时,范铉超正在台上给所有请愿来祝杨涟大人一臂之力的监生们演讲。马监生听了几句,待听到“魏阉专权,蒙蔽圣听”吓得眉毛一跳,又听到他拿出抄写的杨涟奏折,大声念出二十四罪,听到“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不由心中一颤,心惊胆战一路听到“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吓得直打哆嗦,心中暗想,若是这次杨涟大人的奏折能呈上去,莫非真是魏厂公的末日?   倪后瞻本来在后面听着范铉超演讲,顺便观察场里监生的反应,把那些神情激动的记在心里,又把那些犹豫不决的名字记住,一转头就看到了躲在门口角落里的马监生。   倪后瞻眉头一皱,心中暗叫不好,一边挤过人群往那边走,一边死死盯着马监生生怕他跑走。人太多了,又听得太过入神,倪后瞻一时之间难以到达,却将马监生的表情看得清楚。见他先是警惕,像是四下寻找着什么,又看他注意到范铉超演讲的内容,吓得面无血色。   等倪后瞻终于穿过人群,一把抓住马监生胳膊防止他逃走,马监生都吓得差点跳起来。扭过头却发现自己正在找的倪后瞻就在他身边,赶紧反手捉着他手腕,拖着倪后瞻离开了会场。   倪后瞻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人不是来收集证据,准备告密的吗?现在抓着他走,莫非是要把自己当做“罪证”送给魏忠贤?他挣了挣,总算挣开马监生,问道:“你这是何意?到这儿来做什么?”   马监生心里又着急又害怕,说道:“你又是做什么?这儿都是对魏公公不满的人,你混在其中,到时候清算起来,岂不是也要倒霉?”   “……”倪后瞻无语,难道是我打入敌方后部太过成功,连敌人都觉得我是自己人了吗?眼睛眨了眨,顺口道:“我听说这儿今日有讲演,便来听听看,没想到是对付魏公公的。”   “既然你是误入此地,那就快和我走吧。上次你帮了我,这次我便帮你,我们两个到魏公公那儿去,将他们都告上一状,让魏公公先发制人,把他们都抓了,又立一大功。”   见他这就想去了,倪后瞻赶紧拦住他,说:“你不觉得他们说的颇有些意思吗?杨涟大人这次弹劾魏忠贤,虽然在民间不显,但朝中却是暗流涌动,恐怕是要变天啊。这时候若是能……早日脱身也好,立功行赏也好,都比一条路走到底来得好。”   马监生早就听得怕了,倪后瞻这么一说,色厉内荏道:“胡说!魏公公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多少忍弹劾都没事,岂是我们这么一帮年轻监生可以扳倒的?跟着魏公公,富贵日子长着呢。”   接着语气软了下来,马监生道:“我看在你之前给我出谋划策的份上,好心告诉你一声,别掺和到里面去,等我请来了魏公公,便把他们都一锅端了。”   倪后瞻心头一跳,知道马监生是拉拢不了了,连忙安抚:“我看也是,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可如今魏公公正为杨涟的事烦心呢,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更何况,若是这种小事也要禀报魏公公,岂不是显得我们无能?”   马监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魏忠贤的,魏府那些门子下人一个个目中无人,就算都是魏忠贤手下人,也有三六九等,他们见惯了大人物,对马监生这样的小鱼小虾是看不上眼的。所以马监生遇事,也多是和魏忠贤同族的魏抚民联系。可魏抚民又喜欢贪功,马监生怕他贪下自己的这份功劳,略略思索,下定决心,“那行,我便假装加入,等抓到了切实的证据,就揭发他们!”   我们这就要动手了,哪里还等得到你偷听?如果这么就同意放他进去会场,恐怕他们所有的计划都会被听去。他们本来就是要趁着大家群情激奋的时候写下请愿书,安排好各人工作,倪后瞻算算时间,范铉超也快说到这部分了,放马监生进去怕是会大事不好。   “这国子监里谁不知道你是魏公公的人,你这么进去,被发现了可是要被打的——不打死,也要打个半死。”   马监生想想也是,又怕被打,又怕捞不着立功,左右为难,不停地拿眼神戳戳倪后瞻。   倪后瞻“善解人意”道:“马兄去不方便,我可以代去。一有证据,就会立刻告诉马兄。这样可好?”   “好,好,好。”马监生连说了几个好字,本来觉得倪后瞻人不错,忽而又想到若是他听到了消息却自己跑去告诉魏忠贤,那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可倪后瞻之前便告诉他如何代替陆万龄和祝捷,现在也不会不顾自己吧。   哎,反正自己也进不去,就只能依靠倪后瞻了。马监生想通了,再三嘱咐倪后瞻小心,又说了些感激的话,暗示倪后瞻千万不要忘了自己,独自发达。   等倪后瞻都笑着应了,马监生带着一肚子心事转身要走,却只感觉到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倪后瞻甩甩打疼的手,啧了一声,“没想到我还有卧底的才能。”倪后瞻寻思着怎么把马监生收拾了,才不碍事。想了想,还是找了根绳子捆了,丢到了一间早就荒废了的屋子里。大明初年,国子监人数一度达到几千人,如今监生数量大大减少,自然荒废的屋子就多了起来。倪后瞻将人捆在一根大柱子上,怕他跑了,又多捆了几根绳子。      ☆、第39章 匹夫有责      倪后瞻收拾完碍事的马监生,拍拍手往会场走去,进去时正听到范铉超将几百名监生分成几队,组织人手抄写《二十四大罪》,又安排几人几人分成小队上街巡讲宣传。   有几个原本听得热血沸腾的监生,本来还以为只是暗搓搓地抄写弹劾折子到处分发,没想到还要上街讲演,登时有些后悔了。毕竟暗中写写字和当着所有人的面反魏忠贤,差别还是很大的。   可他们人都来了,难道还能走?可要是不走,日后魏公公清算起来……   转眼之间,其中一人就想到了办法,高声道:“我们这虽是能帮上杨涟大人的好事,可也能算得上是蛊惑民众,煽动人心的大罪啊!”国子监科目中,最为重要的一科就是学习《大诰》,所以他们对国家各种法律是烂熟于心,现在照搬过来,一点也不费事。   范铉超早就知道有人定会这么说,也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可不等他说,人群中就有一位监生喊出来:“莫非他魏忠贤便不是大奸大恶了?除了谋反他还有什么干不出来?我们所讲的都是事实,铁证如山!算是什么蛊惑民众?请愿圣上严惩魏忠贤,难道不是顺应民心?何来的蛊惑民众,煽动人心,你扣什么大帽子!”   范铉超顺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一个年轻的白衣书生,说话时目光炯炯、咬牙切齿,像是和魏忠贤有仇一般。范铉超不认识这人,想着待会要问问倪后瞻。正想着,倪后瞻就从门外进来了。   范铉超皱眉,他怎么到外面去了?倪后瞻望向范铉超,见他看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范铉超见状,知道不管是出了什么问题,倪后瞻都已经处理好了,放下心来。   “各位!”范铉超高声道,见大家都看向他,“我们读书不正是为了为民发声,为君分忧,为国大明开万世太平吗?我大明之乱,由魏忠贤起!魏忠贤!他巧言令色、蒙骗圣上,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其人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我们虽人微言轻,可任他魏忠贤权势滔天,也有天道正义在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将他的罪行告知于天下,上达于圣听,正是我们这些读书人本分职责。”   “正是!正是!”底下几乎像是吵了起来一样热闹,口中都念念叨叨着范铉超刚才脱口而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热血青年几乎现在就想撸袖子冲进魏忠贤府,把那老阉贼拖出来痛打一顿。那几个原本犹豫的学子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决定随着大流走——反正法不责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八个字不断在会场中想起,几乎连成了一片,范铉超听着,也激动不已。这句话他当年写作文常用,可没想到这是现在还没有的文学材料,那是过二十年清军入关时顾炎武说的。   倪后瞻看会场里一片群情激愤的情形,心里庆幸已经事先拉走了马监生绑起来,否则这会他在这里,还不被人当魏忠贤打死?   趁着大家都十二万分热情的时候,范铉超赶紧将任务布置下去。他和倪后瞻已经抄好了二十多份,这会正分给各个小组的人,让他们拿回去抄了分发。   这些人里,并不只有监生,还有一些外面进不来的书生等着国子监里的人将这副本带回去给他们抄写分发。这些都是自愿的,一个联系一个,京城里大半的读书人几乎都知道了。   事情这么顺利,要多亏了一直待在宫里没有大动作的朱由检。他记得上辈子《二十四大罪》就是从国子监里传出去的,但并不知道是谁最先发起,一夜之间便全城皆知。众人都争相抄《二十四大罪》,一直抄到京城里洛阳纸贵。   朱由检这次不想等国子监里开始传出去,决定自己动手。不过动手之前,他还是叫人专门盯着国子监了。没想到这一盯就盯出大事来了,范铉超和倪后瞻这两人,上辈子名声不显——特别是范铉超,倪后瞻至少还是书法大家——怎么这辈子做出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奇之又奇,剑走偏锋的冒险之举?   “算了,让他们去吧。”朱由检忍不住笑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范景文和倪元璐都是这世上一等一的能臣,又是忠心为国,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也是正常,上辈子大概是自己没注意,结果让明珠蒙尘了。   “不——回来。”朱由检叫回小太监,嘱咐了一番,“就这样吧,你待会到杨大人府上去,把这个交给他。”朱由检写了几个字,将笺纸折了折,塞进信封里。“下去吧。”   小太监依言接过信封,无声退下。   朱由检敲着桌子等了一会儿,另外交代了一些事情,这才换上常服,带着影卫大摇大摆地出了宫。照例是要先甩掉那些视线的,可朱由检没想到自己居然来了国子监。   还没到放假休息的日子,国子监的大门紧闭,一点声音都没有。朱由检是微服出巡,又正处于要甩掉监视的时候,当然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国子监,叫人找来范铉超和倪后瞻。   等这事儿了了,我定要单独见见这两人。朱由检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便抬脚往杨涟府上走去。   没过一天,倪后瞻突然被家里人叫回去了,等到下午再回来时,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他将范铉超拉到一边,压低了颤抖的音线,说:“你知道这回我爹爹把我叫回去是做什么吗?”   “难道不是被打断腿了?”范铉超故作吃惊。   倪后瞻翻了个白眼,“昔年吴下阿蒙,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你呢,只知道说我被打。我早就不是当年的倪后瞻了,哪有常常挨打的时候?”   范铉超都笑了,揖手连连道歉:“好啦好啦,我错了,没想到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倪后瞻了。”然后才回到正题上来,“你这次回家是有什么好消息了吗?”   “有!”倪后瞻无声竖起食指,指了指天上,“有人出钱,帮我们印刷《二十四大罪》,恐怕今日就可将那些抄书的同窗都叫出来,一起去组成讲演队!我们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第40章 白姓书生      原本范铉超没等着他们抄完才开始讲演,现在有了印刷术开挂,效率大大提升,范铉超估摸着没多久就可以直接开始真正的战斗了。   范铉超学着老前辈们的经验,分成一个个十几人的小队,有的主讲,有的给周围群众讲解,更有那些在各个路口把手放风的。   范铉超和倪后瞻也亲自带队,两人分成远远的两边。这是为了在锦衣卫抓人的时候别一下子把两个带头的都抓了,免得到时候讲演队伍乱成一锅粥。   不止是京城里,那些客居京城的书生们、那些由各地举荐上来的监生们,都纷纷写信回去,将在京城里发生的演讲活动告诉亲朋好友,更是纷纷附上《二十四大罪》的抄本,拜托亲戚朋友们抄写、分发《二十四大罪》。   很快,《二十四大罪》抄写讨论热潮就开始在全国各地爆发了。   速度之快,涉及面积之广,就连范铉超和朱由检这两个一明一暗的推手都意想不到。   等锦衣卫发现有人在外面流传杨涟弹劾折子的时候,已经是传的满城风雨,甚至连目不识丁的老幼妇孺都知道。有些聪明的孩子都能背诵了,在路上一边跑一边跳,时不时冒出一句“忠贤擅权,多出传奉”,听得人心惊胆战。   锦衣卫当然不能直接抓没几岁大,还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于是便满街转悠,寻找那些传播这些话的人。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目标。毕竟讲演队的目标太大了,根本就没有一点遮掩的意思,锦衣卫找到他们也是分分钟的事。   虽然书生、监生们已经很努力地放风了,也架不住锦衣卫是专业干这个的。   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亲自带队,抓了一大批人进了锦衣卫监牢。   倪后瞻跑得快,没被抓到,可回到国子监一数,居然少了一百多人。   倪后瞻急得直冒火,“怎么会少这么多人?都少了谁?各队都报上名来!等等,你们谁看到含元了?”   众人纷纷摇头,当时看到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过来,都想着怎么逃跑了,谁还管哪个人不见了,身后又有什么人被抓了。   “我看到了!”   倪后瞻望去,是那个白衣的书生,他不是国子监的学生,但倪后瞻记得他,当时帮范铉超解过围。范铉超还问这是谁,后来才知道这是外面混进来的书生,姓白,和魏忠贤有旧仇。   “我看到了,他被锦衣卫抓走了。”白姓书生直接说道,引起了众人的惊恐。   毕竟范铉超和倪后瞻是这次运动的领导者,结果范铉超一开始就被抓了?   大家都望着倪后瞻,可倪后瞻也有些蒙圈,他们本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到最后的。   倪后瞻定了定神,范铉超被抓了,可他还在,而且他也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倪后瞻鼓励大家:“含元会没事的,大家不用担心。但是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会更加艰难,因为锦衣卫已经盯上我们了。”   “不过是锦衣卫,我们怕什么?当年李梦空同、海刚峰不也是过了一遍诏狱,我们怕什么?诏狱暴虐,可人世就平和了吗?”   “正是如此!”倪后瞻赞赏地看了一眼白衣书生,这种时候就应该有这种会接话的人在嘛,否则话都是他自己说完了,监生们反而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圈套。“大丈夫行于世,自当有匡扶正义,不怕天不怕地之气概。”   “我们已经趁着锦衣卫抓人之前将《二十四大罪》传播出去了,如今听闻全国各地都有人传抄此文,更有各家书局自发印刷,我们局势一片大好。但请各位千万别掉以轻心,越是这种时候,我们就越要小心谨慎,切莫前功尽弃。”   倪后瞻口中说着不要掉以轻心,可第一个轻心的就是他。倪后瞻那天将马监生绑了起来,可也不能总绑着他不管。他便将马监生托付给了其他几人,一来是帮忙看守;二来免得他绑太久病了;三来,这些看守马监生的人都是或生病或胆小的,算是战五渣,倪后瞻计划挺好,人尽其才,原想着看个人应该没问题。   马监生自从昏迷中醒来,就一直骂骂咧咧个不停,诅咒倪后瞻和范铉超不得好死,说魏厂公一定会镇压住他们,然后来解救自己的。   那几个看守的,没有倪后瞻说揍就揍的胆量,只会和他对骂。后来连对骂都懒了,只是放着他不管。   原本和马监生同住一个院子的那些人,多数都被马监生同化成了准阉党,这些日子见国子监里反阉党闹得厉害,纷纷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一个赛一个地愁眉苦脸。   可没过几天,他们一看到锦衣卫出马,一抓一个准,范铉超第一个就进了监牢,便有些意动了。   他们很快支开了看守的人,找到了他们之前一直假装不知道被抓的马监生。   马监生被关了几天,虽然有吃有喝,可架不住担惊受怕,脸上胡子邋遢,面容憔悴。   “你们怎么才来!”马监生得到自由的第一句就是抱怨。   那几人暗想:我们要是不来,你不知道还要关几天呢。   想归想,他们还是陪笑道:“我们也不容易啊,那些人盯我们盯得紧呢。今天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了。”   马监生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哼,等我见到魏公公,定要叫他们好看。范铉超,倪后瞻,还有这院子里关着我的那些,一个都不能少!特别是那个倪后瞻!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马监生原本不是这么咄咄逼人的个性,他先是被以为是一伙的倪后瞻坑了一把,后又被关在这院子里看人白眼,肚子里一股子邪火没处发,所以才一时间钻了牛角尖,个性扭曲了。   马监生最后环顾一圈这个关了他好几天的房间。   被关的这几天几乎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来最悲惨的几天,这个房子也就成了他的噩梦。   “我们走!”   马监生咬牙切齿道,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会报这个仇,要让倪后瞻后悔,要让他跪着哭着求着自己原谅。而自己,则会让他滚去吧!   马监生大摇大摆走出了国子监。他料定了倪后瞻不敢在外面到处和人说他绑了一个监生——不管他们有没有功名在身,倪后瞻这样是犯罪了,更何况马监生还是个秀才。   知道这事的人定然不多,也就不可能拦他。   果然,国子监看门的仆役见到马监生和他的几个同院监生从里面走出来,还吃了一惊。   原来这几天国子监里到处不见马监生,大家还都以为他早就听到风声,躲到魏忠贤那儿了,没想到居然还在国子监。   仆役就看着他们一个个面无惧色,坦坦荡荡,很快就出了大门消失在街道。   一个机灵点的仆役总觉得不对,他眼珠一转,猜测他们虽然面色如常,脚步却慌乱,步伐太过迅速,看起来很不正常,想来并不是真的坦荡无事。他和另一人一商量,一个去跟踪,一个去找倪后瞻报信。   报信的仆役迅速找到了倪后瞻,前前后后一说,倪后瞻大吃一惊。   这时,那几个负责看守马监生的人也慌慌张张跑来,“马监生不见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没了……!”   倪后瞻舔舔干燥的嘴唇,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只觉得这辈子心脏还没跳得这么快过。   负责看守的那几人也非常怕,“这该怎么才好?若是他去找了魏忠贤……那,那就大事不好了!”   倪后瞻怒道:“早就大事不好了!你们有三个人,他只有一个,就这样你们也没看住!明知道马监生是多重要的人物,偏偏让他跑了!得得得,这下我也要赔进去了!”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说:“若是锦衣卫来抓,我们就说是我们绑的他,和你没关系。”   “不可能!”倪后瞻直接否定了,“他看到我了。我看你们还是快跑吧,我是跑不掉了。你们快走快走。哎,也是我不好,好好的,让你们守什么守,这回还连累了你们。”   “说什么话,我们也是自愿的!”   倪后瞻摆摆手,“快跑吧,你们几个身子骨不好,被抓到锦衣卫牢里,怕是不好过。”   为首的一人眼睛一瞪,“说什么话!你敢蹲牢子,我们就不敢吗?”   倪后瞻又说了几句,他们还是坚决不跑,有难一起当,有事一起扛。   倪后瞻有心再劝,可这时候也不是劝的时候,他要抓紧时间去把接了下来的事交代给可靠的人。于是,几人仿佛最后告别一般说了几句,就分开了。   关于那个交代后事的人选,倪后瞻在这时候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有胆色、有能力能做这事了。   那个白姓书生。      ☆、第41章 棍棒伺候      锦衣卫监狱,里面阴风阵阵,空气潮湿浑浊,泛着一股恶臭。   然而这只是最普通的监狱。   锦衣卫作为大明最大的特务机关,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监狱。   基本上它们可以分成两种,普通版和诏狱升级版。   范铉超和其他的被抓的小伙伴们住的是普通版。诏狱是皇帝御笔朱批要抓的人才有资格住的。   如果杨涟和东林党这回输了,基本上他们所有人的都要进诏狱。   可即使是普通监狱,这么多年下来里面也死了不少人。有些一些因为阴冷潮湿的环境病死的,有些是被严苛酷刑整死的,大部分是受了刑以后没得到及时治疗,在这个环境里生生熬死的。   范铉超是死过一回的人,所以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平时要他去阴森一点的地方都会害怕,更何况是死过许多人的监牢?   不知道是常态还是锦衣卫故意的心理战,范铉超他们常能看到有人被拉出去上刑,回来的时候多是一身血被两个看守一路拖回来,往牢里一丢就了事,也不管那人是不是怕不起来了。   范铉超见过几个倒下去再也没爬起来的,又被看守一路拖出去了。   他们这些监生沉默着,眼睁睁地看着。这里是他们没见过的阴暗面,人命一文不值,唯一的意义就只有看守提水来冲洗牢房的时候,血迹多不多,有没有给他们添麻烦。   他们一开始还义愤填膺,还相信自己能很快被放走。   可见过几次之后,他们就沉默了,不说话了。要说的话,也就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句:“有伤到吗?”“你感觉怎么样?”“没事的。”   对话翻来覆去几回之后,甚至都不需要讲话了,眼神看向哪里,几个拟声词就能了解对方的意思。   但是这更让人恐惧了。   就这么吓了几吓,锦衣卫开始拉人去询问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监生身份,也许是因为别的,锦衣卫并没有将拉过去的人打得半死。只是范铉超他们这样几乎没见过血的秀才们,光是一看到那些挂在墙上,带着斑斑血迹的刑具,心里就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了。   范铉超也不例外。他被架上去时,墙上的刑具的名字用途还一概不知,只是看着行刑的番子似笑非笑的表情,猜测自己待会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只是没想到,那些个刑具手段,他一个也没受上。   番子们将他架在架子上,拿了一根拳头大小的火棍,呼扇地抡过一个半圆,猛的打在他背上。   “嗯!”   范铉超两辈子加起来还没受过这种刑罚。本想学着革命烈士,不管受了多少棍子都一声不吭,没想到锦衣卫打起人来的疼痛等级,和寻常调皮被父亲用皮带抽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范铉超一下就破功了。   第一下之后,没给他怎么喘气的间隔,然后就是第二下,第三下……连着打了十多棍。   火棍打在范铉超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但有了第一棍的经验,范铉超对接下的疼痛也心里有底了,闭着眼睛,不再吭声。   可诡异的是就连那些打棍子的锦衣卫也不曾开口说话,就连他们标配的“你招还是不招?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没有说上一句。   刑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沉重的棍子落在肉上的声音。   十多棍以后,范铉超就被解了下来拖走了。至始至终也没问上一句那些讲演的事。   待范铉超拖下去了,那刑室番子头头透过已经被打得破烂的衣裳看见他背上青青紫紫一片,等范铉超拉走见不着了,这才笑道:“老王你这棍子打的,不愧是独一份啊。”   那个行刑的番子这时候也没有打人时的冷脸了,热切道:“哪里哪里,只是大人让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罢了。”   头儿将火棍放好,“也是他运气好,要不是上面吩咐下来,他能撑过老王你十棍?还真当自己是条汉子了。”   老王只是笑笑,“这孩子也不错,能撑这么久。”   范铉超并不知道自己挨过去的还不是锦衣卫最“用心”的棍棒,还为自己能撑下来松了口气。   虽然他现在也是半死不活,背上的伤口青紫一片,更有肿烂不堪的,渗出血来,和衣服粘在一起,轻轻一碰就痛得他龇牙咧嘴。   “含元,含元?”监生们见他脸朝下趴在地上,怎么叫都没反应,心中有些慌了,伸手推了推。   “啊!”范铉超痛得叫出声。   见他还活着,围着他的几人松了口气,连忙把他扶起来,脱了外衣铺在地上垫着,这才把他移到垫子上。谁都没伺候过人,一群大男子汉,手上没轻没重的,时不时扯到范铉超伤口,疼得他眼冒金光。   “帮我把衣服脱下来,到时候血液干了,黏在伤口上更痛。”范铉超忍痛说道,这时候他前前后后痛了许久,也颇能忍受痛苦,若是放着不管,到时候更受罪。   监生们应了一声,开始细心的一点点剥下衣裳,里衣外裳好几层,范铉超也受了不少罪。   等他们把衣服都脱下来,看到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道:“也不知伤到了骨头没有,只是锦衣卫是不可能给我们找大夫看了,只能等出了牢再说。”   “留下疤、伤到皮肉都是小事,若是伤到筋骨就严重了。这儿湿气重,又脏,恐怕对伤口不利啊。”   几人少见地说了好些话,只是看着范铉超的伤口都唉声叹气。   范铉超自己倒是还能笑出来,“我哪里有那么娇气,更何况我们也在这儿待不了几日,东林党的大人们便能扳倒魏忠贤了,这些伤口——嘶!”说得激动起来扯到伤口,“——这些伤口,上上药也就好了。”   “你是能‘过几日’就出去了,毕竟是英国公外甥嘛。”这种时候总有人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可怜我们都和你一起关进来,却没个显贵亲戚能来营救,只能在这儿等死。”   那几个围着范铉超的监生平日里就和他玩得好,这时候都纷纷义愤填膺道:“你来,难道是我们逼你了?还是我们拿着刀架着你逼你上街的?一开始就说自觉自愿,这时候被抓了又说些反悔的鬼话!”   范铉超转头,看着说话那人,冷笑嘲讽道:“你不必担心,我也不说什么,若是我不是被抓的这些人里最后一个出去的,我就当你孙子!”      ☆、第42章 在牢里待着      范铉超被锦衣卫抓了。   张氏听到这消息时,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晕过去。紫竹赶紧扶住了,“夫人!”   张氏脑中一片片都是空白,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坚决果敢的人,这时候乱了阵脚真是太正常了。“快!快派人到国公府去……不,不,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张氏简直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丈夫不在身边,遇到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那无所不能的哥哥。   张氏坐着轿子到英国公府的时候,眼前一遍遍浮现之前她痛骂范铉超“胆小鬼”,骂他有负先人的情形,不禁泪如雨下,“早知如此,我便宁愿他当时不上进了。就是他想去国子监,我也让他去啊。”   李氏正和老太君说着话呢,就见小丫鬟打着帘子进来了,口齿伶俐道:“禀老夫人、夫人,姑奶奶回来了。”   老太君高兴道:“她可是好些日子没来了,正想着她呢,这可好,说曹操,曹操到。”   “只是……”小丫鬟有些支支吾吾,见李氏瞪她了,才一横心,“姑奶奶眼睛都红了,怕是遇到大事了。”   老太君和李氏大吃一惊,正在这时,帘子打起来,张氏进来了。李氏见她,果然是哭过得样子,连忙上前,拉着她的手坐下,“出了什么事?”   这一问,张氏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痛哭道:“超儿被锦衣卫抓走了!”   老太君和李氏两人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冷气。   老太君连忙问道:“怎么回事!超哥儿好好的,怎么会招惹上锦衣卫?”   英国公府是大明第一权贵,可没怕过什么锦衣卫之流,可怎么也没想到范铉超会被锦衣卫抓走。老太君是不怕范铉超犯什么大事的,老太太活了这么多年,看人入骨三分,心里知道范铉超是个遵规守矩的性子。   可老太君不知道,范铉超的遵规守矩也是在表面平静的假象,更何况二十一世纪的“遵规守矩”和大明朝老太太心目中的“遵规守矩”差别大了去了。   张氏知道进来有些书生在外面讲演游街,可她真没想到居然是自己的儿子组织的这场活动,骤然一听自己儿子被抓了,又惊又怕,还反应不来。   李氏和老太君问她,范铉超是何事被抓?   张氏听来报信的国子监学生说是因为讲演的事被抓,其中也语焉不详的,便还以为他只是参与到讲演□□中,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带头大哥。   老太君和李氏知道只是参与其中,都松了口气,纷纷安慰张氏不需着急,只是张维贤现在正在宫中,一时之间回不来。   所以,张维贤一回来,得知范铉超因为“参与”讲演而被抓,都被逗笑了,“这可不是普通的□□,超哥儿也不是加入其中。据我所知,超哥儿和他那个好友倪后瞻正是这次讲演□□的倡议人、带头人。”   张氏本来还指望着哥哥能帮忙把范铉超拉出来,这下听到范铉超原来是带头的,想到难道超儿保不住了,一阵晕眩。   老太君大吃一惊,“超哥儿胆子太大,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母亲!大哥!”张氏痛哭失声,“你可一定要帮我把超儿救出来啊!老爷不在京中,年前才没了老夫人,可再也不能没了超儿了啊!”   “这事,梦章已经知道了。”   范铉超在决定这么做之前,早已经写信告知范景文,考虑到张氏纤细的神经,并没有告诉她。   范景文没想到自己儿子胆子这么大,明明有那么多前车之鉴,非要一股脑撞上去。   他随后便写了信给张维贤——虽然他感觉自己这次可能要失去儿子了,但他根本不打算劝阻范铉超,而是帮他找了一个靠山。   张维贤看到范铉超决定发动学生运动的计划,还为他的冲动行事捏了一把冷汗,甚至已经找了当年锦衣卫的关系想尽办法要保下他来。若是魏忠贤不让,他也要去宫中找天启帝求情的。   只是目前看来,恐怕后一条是用不上了。   “你不必如此担心,锦衣卫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虽然苦了一点,但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毕竟是自己妹妹,张维贤还是心向着她的,少有地开口安慰道。   张氏说:“现在没有性命之忧,但东林党和阉党现在斗得正上头,恐怕会拿监生们开刀啊!而且超儿从小都是娇生惯养长大,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还是快些他从牢里捞出来吧。”   “不是我不捞人,可是没有一进去就捞出来的道理。魏忠贤要杀人立威,要看杀的是谁。国子监监生不少都参与了这事,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些背景,或是东林党人,或是豪权富户,魏忠贤不可能拿他们开刀的。”张维贤解释说,“更何况,超哥儿在牢里却也吃不了多少苦。还能给他留个教训,知道做事不能凭着一骨子莽撞。男儿在世,哪有不受苦就能成才的道理。”   “可是……可是……”张氏还是舍不得儿子受苦。李氏也想帮忙劝劝,被张维贤大手一挥挡回去了,“这也是梦章的意思。超儿也大了,该知道分寸了。”   连丈夫都这么说了,张氏也只好含着泪不再说什么了,“若是如此,便听老爷和兄长的。只是,不将超儿救出来,我带些衣物吃食进去,打点一番还是可以的吧?”   张维贤想到牢里那阴冷的环境,只想让范铉超去受受苦,若是留下病根就糟糕,便同意了,最后嘱咐道:“若是要带东西进去,你也别忘了和超哥儿一起进监狱的那些监生们。”   张氏也是多年高门大宅里过下来的,知道张维贤是什么意思,应下了。   等张维贤走了,老太君这才发话:“虽然超哥儿这回没事了,你却不能放任他这么乱来,否则以后是要出大乱子的。我看你教导超哥儿和朗哥儿,都是一味惯着。超哥儿书念得好,不代表他处处都好,这次的事就是个例子。你以后也要严加教导,更要注意朗哥儿。”   张氏一向是不敢和老太君顶嘴的,低头称是。   李氏见张氏还一副担心忧愁的模样,又被老太君骂得抬不起头来,连忙道:“超哥儿没事就好,要教训也是出牢来的事了。我们俩还是合计着,送些什么进牢里去吧。”被抓的有一百来人,不可能都让范府出这些东西。      ☆、第43章 牢中些事      “进去!”   范铉超身上的伤还一阵阵地疼,地牢里阴暗潮湿,他脑袋有些发晕,可能发烧了。他隐隐约约听到身边人惊呼声。   发生了什么?   可他怎么也不能睁开眼睛,耳朵捕捉到一些模模糊糊地字眼。   “你怎么来了!”   “他……不太好……”   范铉超意识到他们是在谈论他,可实在没力气睁开眼睛,转瞬又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范铉超才从噩梦和冷汗中挣扎清醒,第一眼就看到正靠着墙闭目养神的倪后瞻。   范铉超眨眨眼,还以为自己还在国子监里。然后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也进来了!”   他睡了许久,喉咙干涸,发出的声音细而低,声带振动,连着整个喉咙都痛起来。   倪后瞻闻声睁开眼,这才注意到他已经醒了,惊喜道:“你醒了?太好了,你发烧了,若是再不醒,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叫到大夫。”   说着,他从一边拿过碗,里面装着一些清水。范铉超一点点喝了,感觉嗓子眼里好多了,火辣辣地感觉稍退。   他右手摸上额头,的确有些热,鼻子里就像要喷出火来。   “别管这些了。”范铉超挣扎着要坐起来,又被倪后瞻按回去,“你就好好趴着吧,伤口还没好呢。”   范铉超光是爬起来这个动作就让他头晕眼花了,根本争不过倪后瞻,只好又躺下来。   “你怎么来了,国子监那边……难道……”   倪后瞻苦笑,“我们没能看住马生,被他跑去给魏忠贤通风报信了。”   “你被抓了,那现在国子监讲演队是谁在主持大局?”范铉超忍不住问道。   “你记得在第一次大会上替你说话的那个书生?”   范铉超对这人的印象深刻,“记得,看着是个精干人物。你把讲演队交给他了?”   倪后瞻点头,“他叫白阳,京城人士,和魏忠贤有灭家之仇。我看他是个做事的人物,又绝不会被魏忠贤策反,再合适不过了。”   如果这是倪后瞻的消息是真的,那白阳的确是最好的人选,范铉超真正关心的是:“有多少人被抓了?”如果参与讲演运动的监生都被抓了,这才是真的要完。   “就我和看管他的几个人被抓了。”倪后瞻说,“现在魏忠贤已经不是和我们这几个小虾米逞凶斗狠的时候了。”   范铉超被关了几天,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惊讶地问:“难道东林党的大人们已经要……”   倪后瞻笑道:“不远了。我进来时,外面《二十四大罪》传得沸沸扬扬,京里,地方,到处都是。不止如此,据说还有许多官员看到风向变了,纷纷上折子揭露魏忠贤的各种贪赃枉法案件,想着把自己摘出去呢。”   “都是些墙头草。”范铉超摇摇头,虽然心里不齿,不过他们既然是站在墙头这边,也就没立场去责怪谁了。   “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倪后瞻说,“若是顺利,我们可能待不了多久。若是不顺利,我们可能就要一直一直待在这半死不活的地方了。”   “咳咳。”   听到范铉超咳嗽,倪后瞻担心地说:“要是一时半会出不去,你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请大夫到这里来治病。”   “不出去就不出去,要不是我自己自作自受,也不会进来。”范铉超笑着说,“要是东林党赢了,我就出去;要是东林党输了,我也不找关系找门路,就这么待着。”   “你这不是废话。”倪后瞻翻了个白眼,“要是输了,我们都得掉脑袋,你还想跑到哪儿去?”   范铉超失笑,“若是不出意外,这几日陛下就能知道此事,到时候才是一决胜负的关键时刻。我们这些小鱼小蟹,就在这里等着,等着到时候谁输谁赢。”   “就是这几天了。”朱由检默然许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曹津也不觉得这话没头没尾,他是朱由检贴身太监,对朱由检近来的举动心知肚明,甚至有些不方便联系的大臣们,也是他安排人去联系的。   曹津的忠心只对朱由检一人,朱由检自然也放心将一些机密交给他做。   近日来,原本对信王殿下不冷不热的东林党为了将魏忠贤一击必杀,和信王殿下联系十分密切。   曹津在朱由检身边呆的久了,早已知道朱由检野心不只是做一位富贵闲王。   凭着这些年来曹津伺候朱由检的经历来看,虽不敢说朱由检将来一定会成为什么千古明君、一世英主,但肯定比如今在上面的那个人做得好。   “小的祝殿下早日成功。”曹津半躬身,毕恭毕敬地说,不只是为了魏忠贤一役。   “事情还未结束,魏忠贤还未伏法,远远不到庆贺的时候。”朱由检沉着脸,目光灼灼,扫过桌子上的一张张密报。   他将密报全都记在心里,招招手,曹津赶紧将蜡烛和炭盆拿过来。朱由检亲自将密报都一一烧掉,曹津用铁棍拨弄着炭盆,让火烧得更旺。   最后检查了一遍,见都烧得一干二净,没有剩下的纸屑,朱由检这才抬抬下巴,让曹津端出去处理了。   六月正热,朱由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烧火,流了一身汗。   他拿起扇子扇扇风,顺手打开窗户。   清亮的月光乘着凉风向他袭来,脸上身上,甚至心头的热气都散去了不少。   明月朗朗,照我河山。   魏忠贤一死,东林党势必声名震天,气势浩荡。   魏忠贤还未强盛时,皇兄做事多受东林党桎梏,自己杀了魏忠贤后,朝堂上在也没有人制衡文官一系。   这些情形历历在目。   东林党高层虽然忠心为国,但下面的却多是些无能无节无耻之徒。那年国破,也是他们第一个投降后金。   虽然东林党多占据了中央地方各个重要位置,也喊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口号,可实际上他们远远没有做到。   东林党十分傲慢,总认为这大明没有他们便无法运转,仿佛在辽东边境为他镇守疆土的是一群文人一样。   到时候若是无法拉出另一队和东林党毫无关系的文官派系来,恐怕又会被东林党牵着鼻子走。   他要早些安排人手,尽快将那些寒门子弟拉起来。   脑中念头一转,又想起发起这次讲演运动的范铉超和倪后瞻。   朱由检在心底叹息一声,这么好的苗子,居然都是东林党子弟。   不过,幸好自己还有一个白阳。   范铉超背后的伤口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清理包扎,渐渐开始红肿化脓。倪后瞻等人向看守讨了清水帮他擦洗,可是缺乏药物和治疗,加上牢房里糟糕至极的环境,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口溃烂。   范铉超日日忍受着剧痛,不过地上潮湿,他躺了一天便有些咳嗽,只好坐起来,还不能靠墙歇息。   这日,监牢看守却带了两个人进来。   倪后瞻定睛一看,走在中间的那个不正是范府管家范郊吗?他兴奋地推了推范铉超,高声道:“范管家!范管家!我们在这里!”   那监狱看守皱着眉头,用铁棍大力敲了敲牢房铁栅栏,不耐道:“喊什么!这里是你能喊的地方吗?再喊,现在就把你赶出去。”   倪后瞻不以为意,对着范郊道:“快去请你家舅老爷救含元出去,不然他就要病死在这里了。”   范郊一进来监牢就闻到了一股潮湿腐烂的臭味,他瞪大眼睛要看哪个是他家少爷,就听见倪后瞻的声音,顺着望去,果然是范铉超和倪后瞻。   范郊几乎是扑上去的,他扒着铁栏杆,看到牢里大少爷衣衫单薄,那背后还有点点血迹,眼眶都红了。   “少爷,少爷您受苦了。”范郊哽咽道,“夫人备好了衣服棉被,只是这耽搁了几天,您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呢……幸好听说牢里潮湿,夫人怕您落下病根,请了大夫来,您快看看吧。”   范铉超还有力气和他笑笑,“没事,这都是我自找的。”他问了些家里如何、娘亲朗儿可好的,范郊都一一答了,让他不用担心。   看守打开牢门,范郊赶紧带着大夫进去。那四五十岁的大夫也是定力好,虽然额头上冷汗直冒,把脉的手却不抖,又看了范铉超背后的伤口。   将伤痕细细清洗了,又上了药,包扎好,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范公子这伤口虽然只是皮肉伤,不过这些日子没养好,已经化脓了,若是慢上几天,恐怕整个背都要溃烂了。现在我虽然用了药,不过若是无法尽早挪出去安养,日后治疗起来,会十分麻烦。”   范铉超道:“无事,你留药下来,倪后瞻会每日帮我上药的。只是还有一件事要劳烦您。”   大夫早前便听过范铉超是主持反魏忠贤的讲演才会被抓进来,对他这点年纪就有这份心志颇为赞赏,现在范铉超发话,大夫自然也是无不答应。   “范公子,你说吧。”   “我们这些都是被魏忠贤抓来的书生,多多少少都上过刑,可否请先生也为他们把脉,看伤?多出来的诊金,我家里会付的。”   范铉超是被打得挺惨,可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拉去上刑,除了倪后瞻这样后来的,牢里的监生、书生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伤。   只是范铉超是领头羊,被打得重些。还有的监生身上也是青紫一片,若是有些个骨头硬的,破口大骂的,也是免不了皮开肉绽。   这些人也是受了苦了,可这些监生说不定一辈子就受过这一次打,可大夫每日不得见得更多伤口。   大夫一个个地处理伤口,在心里叹气,锦衣卫这次也是下手轻了的,不然按照他以前见过的那些伤口,这些细皮嫩肉的书生还能熬到现在?   大夫在给人治疗,范铉超就拉着范郊问外面的消息。   只是范郊知道的实在不多,更被张氏要求了直说些浅显的好消息,范铉超没得到什么值得一提的信息。   他忧心忡忡,总觉得魏忠贤在酝酿什么大招,对倪后瞻说:“现在听来都是些好消息,可我怎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魏忠贤不像是这么轻易认命的人啊。”   倪后瞻道:“唉,你就别想了,就算想得再多又有什么意思?关在这牢里,什么也不能做,你还是放宽心,好好养伤吧。”   范郊连道:“正是,少爷您好好休息,夫人自会上下打点,让您早日出去的。”   范铉超说:“我擅自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还将娘亲瞒在鼓里,实在是不孝。”   “可不是嘛。”范郊苦着脸说,“夫人刚知道时,差点哭晕过去了。这几日也是以泪洗面。”   “……”范铉超这些年也真心地把张氏当做母亲看待,听到张氏的消息,不免心里愧疚。   “郊叔,你叫娘亲别去走动了。”虽然心里愧疚,范铉超还是不打算顺着张氏的心意走。张维贤是英国公,放他出来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只是不好他一进来就放他出去,要他在这里晾上几天。   可范铉超并不打算晾上几天就出去。   “郊叔您辛苦了,但我不打算自己出去。”范铉超轻声说。   范郊一听这话就急了,“少爷,您别说些傻话!夫人在家盼着您回去呢,再说您身上还有伤,这牢里可不是养伤的地方啊。”   “我本是想,以我们国子监监生的宣传、加上东林党各位大人的活动,定能将杨涟大人的折子送至陛下案头,到时候魏忠贤躲也躲不过去。”   监牢里地方窄小,又安静,虽然范铉超声量不大,但众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只是我没料到会被锦衣卫抓住这么多人。现在在监牢里的国子监监生们,还有不是监生,却凭着一腔热血和我们一道的人,都因此被抓到这里。   若是杨涟大人没能把魏忠贤扳倒,不只是我们,还有更多人要受牵连。我是始作俑者,怎么能舍下各位独自逃走?若是魏忠贤倒台指日可待,我又怎么能不和各位一起庆祝?   娘亲担心我,我知道,但如果这里还剩下一名同伴,我就绝对不会出去,我绝不自己逃走!”      ☆、第44章 魏哭哭      天启帝终于听到了宫外传得沸沸扬扬的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   整个宫中都是些拔了舌头的太监宫女,不管宫外传成了怎么样,对于天启帝,他们一个个都闭口不谈。天启帝失去了耳目,自然成天都是太平盛世。   天启帝知道这个消息,还是从张皇后那儿听来的。初听到这个消息,天启帝还奇怪,问张皇后:“这几日我没见到杨涟有折子上来,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张皇后也没想到魏忠贤手眼通天至此,天启帝对这事居然一无所知。可想而知,天启帝对这个国家、对自己所居的宫中已经毫无掌控力了。   “陛下竟然一无所知?臣妾本以为陛下心中自有决断。杨涟大人的折子在宫里宫外已经众人皆知了。据说连市井小儿都能背诵。”   天启帝心中骇然,他虽知道魏忠贤在宫中权势极大,可那是奶娘客氏的对食,这些年又十分得他心意,日常事务处理得当,平时行事也有礼有条。   他没想到魏忠贤居然敢私自扣下杨涟的折子。   杨涟是副都御史,又是顾命大臣。当年他登基前凶险无比,也是杨涟夜夜不寐,上下安置,生生在六天之内熬白了头发才换的文武众臣与宫内的刘选侍据理力争换得他顺利登位。   若说杨涟不是忠臣,这大明朝就没有一个忠臣了。   天启帝回乾清宫一路上心神恍惚,脑子里一会儿想到这些年来魏忠贤精心伺候,一会儿又想到四年前刘选侍借着一众宫中太监就差点让他无法登基,还有魏忠贤是乳母客氏的对食,若是魏忠贤有二心,他又该如何对客氏言明……   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谁也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架空他。   还不等回到乾清宫,天启帝便指使人招来魏忠贤。   其实不等他发话,自然有机灵的小太监早就一溜烟跑去向魏忠贤报信了。   “什么?!”魏忠贤那张多年养尊处优的富态脸上,冷汗淋漓,神色慌乱。   虽然宫外众人皆知,可这大明是皇帝的大明,只要不被天启帝知道,一拖再拖,便可以拖过去。   那些见风使舵的官员们也就会以为皇帝是用默许的态度支持魏忠贤,声势再浩大也会自然而然地低下去。   到时候他再出手收拾杨涟,收拾那些落井下石的官员也就手到擒来了。   魏忠贤早就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官员要贬到那里,那个官员要用什么理由削职。还有杨涟,整死杨涟的办法魏忠贤都想好了,先把他削职为民,再让汪文言诬陷他贪污,整死杨涟妥妥的。   魏忠贤没想到自己没能等到风声下去,反而天启帝先知道了。   魏忠贤从没有一刻这么恨张皇后。   没等他想到什么办法糊弄过去,就有太监奉着天启帝的口谕,招魏忠贤面见了。   无法,虽然现在一筹莫展,魏忠贤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魏忠贤在天启帝身边有人,可不代表朱由检也能将自己的人插|进天启帝身边。虽然在魏忠贤的管理下,这宫里已经成了人情和金钱开路的地方,但他也知道天启帝才是他立身的根本。魏忠贤比这天下谁都要紧张天启帝的安危。   朱由检没办法在天启帝身边安插人手,却能在其他地方混入自己眼线。   甚至连今天张皇后告诉天启帝的消息,其实是朱由检指使人暗中传给她知晓的。   朱由检一知道张皇后将杨涟弹劾魏忠贤的事告诉了天启帝,也就知道时机到了。   他等这天已经等了许久。   “来人,更衣。”朱由检嘴角带着笑意,稳操胜券,“本王要去面见……圣上。”   天启帝刚回到乾清宫,便有太监来通报,“信王殿下恭候已久。”   “哦?”天启帝挑眉,奇怪道,“五弟怎么会来?”他脑中一转,已经想到也许张皇后今日提起魏忠贤和现在朱由检面见是有关系的。   天启帝不免心中愤懑——整个宫里就他一个是孤家寡人,又聋又哑。   “信王殿下是来请安的。”   天启帝胡乱点点头,“宣吧。”   朱由检一进正殿,向天启帝行礼。   “免了,起来吧。”   朱由检听见天启帝声音不悦,语气中还带着针对自己的火气,心中有些疑惑。   照理来说,他从张皇后那儿听到这个消息,还招来了魏忠贤。要怎么骂,怎么怒发冲冠也该是朝着魏忠贤才对,怎么朝着他来了?   朱由检起身,偷眼去瞧天启帝,正好天启帝目光也一直巡视他,两人正正对上眼。   朱由检心中一惊,难道皇兄知道自己是背后推手了?还是猜测自己和张皇后勾结?   他索性直接道:“微臣今日见皇兄神色不欢,可是心情不畅?”   天启帝勾勾嘴角,“只是从你皇嫂那儿听到了一个坏消息,正烦着呢。”   “若是皇兄愿意,不如和微臣说说。微臣虽然年纪尚小,但也愿意为皇兄分忧解难。”   “唉,你喜欢到宫外去见识市井人情,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天启帝说,“听说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的折子,就连不识字幼童都能背诵。为何你从未和朕提起过?”   朱由检没想到天启帝第一个不是发难魏忠贤,而是先质问他了。   “近来还没找到时间出宫去。”   朱由检顿了顿,见天启帝面色不虞,又说,“微臣虽然喜好出宫玩耍,却少去那些市井之地,对这件事知之甚少。前段时间出宫一次,虽然耳闻了一些,但还以为只是小事。而且是杨涟御史弹劾司礼监秉笔官,以为皇兄早已知晓,心中自有分寸,微臣不敢多嘴。”   天启帝脸色这才好些了。   虽然自己这个五弟是他唯一的弟弟,在他还没生出儿子前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但自个儿年纪还轻,朱家生孩子晚也是常有的事,天启帝并不着急。   现在见朱由检知道分寸,天启帝也就不那么介意他可能和皇后、东林党一路了。而且天启帝比较喜欢将事情往好里想,又念旧情,转过眼来就又对朱由检和平日一样好了。   朱由检本想将他命人抄下来的弹劾折子递上去,又看到了正站在天启帝身后,看似低眉顺眼的王体乾。   王体乾是魏忠贤死党,这事众人皆知。   朱由检又将折子抄本放回去了。   两人没说上两句话,便有太监通传:“魏公公来了。”   “叫他滚进来!”   魏忠贤果然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地滚进来了。他看也不敢看天启帝的脸色,直接便跪倒在地,膝行到了天启帝面前,痛哭流涕。   “微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天启帝对魏忠贤怒火正盛,冷哼一声,也没追究他究竟是心中有鬼还是暗窥圣人,才能知道自己没说怎么一上来就知道自己要收拾他了。   “你胆子够大啊。连顾命大臣的折子都敢扣着!朕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天启帝连声骂道,“魏忠贤我看你是不知道这大明是姓朱还是姓魏了!”   魏忠贤原来还是跪着哭,现在差不多是要五体投地趴着哭了,“老臣,老臣实在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啊!老臣罪该万死……只是杨大人写得那一条条的《二十四罪》,老臣是一点都不知情啊,那些都是老臣下面那些干儿子干孙子们背着我暗地里坐下的。要是没看到杨大人的弹劾折子,老臣甚至还不知道他们干了这么些,这么些个禽兽事来!这几日,老臣正把他们关着,一条一条清查!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天启帝见他一口一个“老臣”,又看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的极为凄惨,又有些心软了。   “杨涟一向忠心耿直,若不是你做得天怒人怨,恐怕他也不会专门参你一本。你的那些个子子孙孙干的好事,和朕说一点也不知情,分明是把朕当三岁孩童糊弄!”   魏忠贤听天启帝虽然口气还有几分强硬,态度却软化不少,心中暗喜,又有了几分逃脱这次危机的机会。   “有几处庄子,他们和我提过一嘴,可我还以为都是规矩守法得来的。这些年来,老臣竟不知道他们孝敬上来的炭火、冰敬都是些贪来的脏腌钱,还以为是他们一片纯孝之心。若是知道,老臣宁愿受寒受冻也不会受的啊。   圣上爱民如子,老臣怎么敢欺压百姓。我没个亲生孩儿,族里可怜我孤苦伶仃,给我过继了一个,又收了一些干儿子干孙子,这才不至于门庭冷清,有人承欢膝下,免得身后无人添香火。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都是畜生不如的东西。早知如此……我倒宁愿和客氏两人相依为命,不想那么多。”   说到最后,魏忠贤声泪俱下,要不是朱由检深知他的本性,几乎也要被骗过去了。      ☆、第45章 真假折子      “哼,现在哭的但是伤心。可你以为你没有就没有一个失察之责了吗!”   天启帝虽然还是语气严厉,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放过魏忠贤,那他那些干儿子干孙子开刀吗?   魏忠贤平日里那么护短的一个人,深知自己要想有人手办事,在朝堂上有人声援支持,就必须护着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子孙们。可他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若是能甩出去几个保自己平安,魏忠贤也是毫不犹豫的。   “老臣知错了,我回去就将他们都遣散了。他们要是做不到为陛下分忧,反而给陛下添堵,那老臣留着他们也没用。老臣宁愿以后和客氏相依为命,也绝不能让他们污了陛下的圣名。”   天启帝终究是心软了,魏忠贤哭得可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也是听到了客氏。   客氏和魏忠贤是对食,也就是私底下的夫妻关系。客氏原本有一个孩子,后来没了,魏忠贤是个太监,当然也没有孩子。若是两人没个过继来的孩子颐养天年,日后只能相依为命。   天启帝倒是愿意一辈子养着客氏,可他也不能时时刻刻像亲生儿子一样尽孝,当然也希望有人能替他尽尽孝道,给客氏承欢膝下。   “行了,你这几个干儿子干孙子收的的确不好。只是你族里过继给你的那个,到还有几分机灵劲儿,留着给你续香火吧。”   天启帝顿了顿,魏忠贤心中大喜,还以为这事过去了。   朱由检也是惊骇魏忠贤居然就能这么蒙混过关。他脑子里转了转,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将弹劾折子拿出来,否则不但魏忠贤无事,杨涟遭殃,就连他自己也会在东林党中大失威信。   没想到天启帝歇了口气,又道:“把杨涟的折子给我吧。”   朱由检转而大喜,魏忠贤反而呆住了,没反应过来,一脸懵逼地“啊”了一声。   天启帝眉毛一挑,眼睛一瞪,“你不是带来了吗?”   也是,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就算天启帝有心放过魏忠贤,也不能不看杨涟的折子。   如果这儿都只有魏忠贤自己的人,魏忠贤虽然有些犹豫,恐怕也是有惊无险,可这儿还有一个朱由检——   魏忠贤微微转头,去看朱由检的神色。朱由检应景地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魏忠贤直接理解成了“你大可放心”。   信王殿下这些年来对他也是尊敬有加,态度温和,想来虽然不是自己这边的人,也会给他一些面子吧。   更何况,信王殿下今年或者明年就要开府了,实在没有意义给他在这儿添堵。   除非……   魏忠贤想明白了,便稍捎按捺下心中的那点不安,从怀里掏出折子,递上去。   王体乾接过折子,两人对视一眼,他又面无表情地退了下去,将折子高高举起,呈给天启帝。   天启帝本想让朱由检念,刚才却看到刚才魏忠贤专门侧头去看他,话到舌尖一转,对王体乾说:“念。”   魏忠贤一喜,反而把身子在地上压得更低,遮掩住喜色。   朱由检换了个坐姿,洗耳恭听。   王体乾虽然是太监,却是个文采风流的太监。   他展开折子,开始现编。   王体乾可不是胡乱瞎编,他也是根据杨涟的弹劾内容和文风编的。   就算天启帝听不出来什么文风,王体乾也将谎话编得乍听之下完美无缺。   天启帝是听不出什么文风来,可他听得懂内容啊!   天启帝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脸色越阴沉。   “混账!”天启帝喝道,忍不住重重地锤桌子。王体乾心头一跳,虽然觉得自己编得不错,可总是心虚。   魏忠贤对天启帝的这种性格情绪把握,大概是天下第一人了,就连客氏都没有魏忠贤会揣摩天启帝的心思。   他当然看出天启帝这句“混账”说的不是王体乾,更不是自己,而是杨涟,松了口气,口中直说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切不可气坏了身子。”   天启帝顺了顺气,说道:“朕还以为杨涟的折子写得多有理有据,结果竟是些胡言乱语,祸乱人心。”   天启帝听这王体乾念折子,张口“听闻”闭口“若非”,越听火气越大。   他还以为魏忠贤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了,这才能让杨涟出面弹劾。杨涟在他心中是一个非常认真、非常耿直的形象,如果不是真遇到了大事,是绝不会这么兴师动众。   毕竟司礼监秉笔太监是内廷最高的职位,而左都御史也是朝廷的正二品官,如果没到非要他来决断时候,杨涟应该是不会上这样严重的弹劾折子。   没想到居然都是些胡言乱语、造谣生事的罪状。   天启帝一想到自己还差点为了杨涟罪责魏忠贤,心里就又愧疚又愤怒。   愧疚是对魏忠贤和客氏,愤怒是对杨涟和他背后的东林党。   天启帝怒火都转移到杨涟身上了,自然对魏忠贤和颜悦色起来,“我知道你这些年是受了前朝不少委屈,他们本来就不愿让奉圣夫人留在宫中,自然对你也多有不满。只是朕没想到连杨涟也会说这样不切实际的话来污蔑你,看来我还是把东林党那些人想得太简单了。”   魏忠贤赶紧表忠心,“微臣不是东林党的臣子,更不是杨涟的臣子,微臣是陛下一人的臣子。虽东林党对微臣颇有误会,可,臣一心只想着陛下,脑中只想着为陛下办好事,无暇顾及其他。”   天启帝又安抚了他几句,乾清宫里一片其乐融融。众人都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开始倒霉的是杨涟了,都露出了笑脸,松快许多。   就在这时,朱由检开口:“恭喜魏公公洗刷冤屈。”   魏忠贤本来和皇帝说得好好的,突然听见朱由检来了这么一句阴阳怪气的,不由奇怪,心里打鼓——信王殿下刚才一直听着,可没说什么啊。这时候又掺和什么呢!   “皇兄,只是臣弟还有一事不明。”朱由检不去管他,看向了天启帝。   天启帝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问道:“何事不明?”   “我听王公公念的这《二十四大罪》的折子,和我从国子监里抄来的这一份,不一样啊。”   朱由检掏出折子的抄写版,双手奉上。   天启帝听着朱由检一字一句,将《二十四大罪》重新念出,脸色暗沉难以形容,一股暴风雨前奏的威压席卷整个乾清宫,人人自危。   六月的京城,明明是日头高照的艳阳天,乾清宫中却是一片乌云密布。除了犹自自在的朱由检,其他人都一声不吭,针落可闻。   “哼,很好,好得很!”天启帝轻声说,朱由检识相地停下来,虽然奏折还没念完。   王体乾已经跪在座下,身子都得跟个筛子一样。   魏忠贤之前还敢直起腰来,受着天启帝的愧疚,现在只敢瑟瑟发抖。   天启帝看着王体乾这个原本的贴身大太监,厌恶地开口:“拖下去,杖毙。”   马上有侍卫上前,将这个乾清宫里跺跺脚就抖三抖的大太监捂着嘴拖下去了。王体乾也一声不吭,不敢挣扎,仿佛一条死鱼一般被拖走了。      ☆、第46章 倒台童谣      魏忠贤倒台了。   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岁,终于被万岁爷打进了刑部大牢。他的那些个干儿干孙也都一个个恨不得做个缩头乌龟。什么五彪五虎、什么四十猴孙五百义孙,统统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对象。平时他们做的那些强抢民女、草芥人命的案子,官府也愿意受理了。   大明朝全国上下,原本已经快要平静下去的弹劾魏忠贤风潮又席卷而来,甚至比上次来的更高、更大。   东林党原本已经收集了许多魏忠贤的罪证,现在一看,斗倒魏忠贤最积极的人反而不是东林党,而是原本那些依靠魏忠贤、讨好魏忠贤,甚至是那些靠魏忠贤上位的人。   大明朝上上下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到处是一片弹劾之声,仿佛之前大家眼都瞎了,现在才找到眼皮,用两根手指颤巍巍掀开:哟,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大奸大恶叫魏忠贤呢。   天启帝气得直发抖,他识字的小太监轮流给他读折子,搬上来的弹劾折子堆了一箱又一箱,读书的太监们读得口干舌燥、嗓子眼里冒火,读得心惊肉跳。   小太监们受不了了,天启帝便叫翰林院的官员们一个个地读。翰林院的官员们读得也辛苦,可他们心里高兴啊。阉党覆灭了,奸贼快死了,东林党重新上台,一家独大,可不就是他们这些原本苦苦支撑的东林官员们的翻身之日?那些清出来的职位,不都是要他们这些个多年熬出资历来的翰林们享用?   不过朝堂上那些你争我夺,和范铉超是一点关系也没有。魏忠贤下狱第二天,他们这帮监生就被放出来了。连例行的弹劾都被压了下去,无事人一般回到家里。   自然,他们也是出了名的。   听说倪后瞻回到国子监,名声大噪,每日的宴请如流水一般,排队都要排到两个月后。以倪后瞻的个性,自然是来者不拒,说吃饭就吃饭,说留墨宝就留墨宝,不管上来的是姑娘还是小唱,一律来者不拒。   他爹倪元璐原本还觉得自己儿子有胆子干了件大事,也是长大了长进了,正老怀欣慰呢。结果回头一看,他又日日混迹在勾栏院里了,暴怒,抓起来狠揍了一顿。   倪后瞻没在监牢里被锦衣卫下棍子打,没想到却回到家里被爹爹按在地上打了好几大板子,躺在床上直抽抽,也算是和范铉超凑成了一对难兄难弟。   范铉超身子骨不太好,监牢里环境又差,背后的伤口免不得糜烂化脓。接到家里后,张氏看着他背上每一处好肉,抱着范铉超哭成了泪人。   范景文虽然人在吴桥,心却一直在京城,特别是听说了范铉超被捕,即使张维贤的保证,他也日日夜夜睡不着觉,几乎是每天求祖宗保佑,范铉超千万别出事。   可千盼万盼,盼到范铉超无事出狱的消息——范老爷这是直接忽略了张氏来信心疼哭诉的范铉超背后的伤——他又忍不住跪在祠堂前,感谢祖宗保佑,祖坟冒青烟。   等张维贤信到了,详细叙述了弹劾案的前前后后,范景文才知道,范铉超这次能平安出狱,靠的完全是运气。若不是信王殿下当场揭穿了魏忠贤偷梁换柱的把戏,别说杨涟要进去,东林党受到重创,就连范铉超也难以独善其身。   即使张维贤捞他出来,基本上他在官场上的名声仕途也毁了,这辈子最多也就是个外放县令的命。   可如今有信王殿下插手,他不但无过,还得了天启帝“年少有谋”的称赞,这为官一途,是要顺风顺水了。   范景文当然要感谢祖坟冒青烟。   范铉超和倪后瞻当时做出这决定,一半是真心想做点什么事,另一方面,也是受了林司业辞官回乡的刺激。   林司业前脚回乡,后脚他学生就做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林司业当然关注,甚至还写信骂过他,甚至求到同科好友那里去,希望他们帮忙照拂一二。   如今他俩算是出了名了,林司业在山东老家,得到消息比范景文要晚。可他收到范铉超报平安的信,却还是忍不住向朋友夸耀,自己有个好学生,“我这些年,能教出范铉超和倪后瞻这两个学生,也是不枉此生了。这两人,范含元看着是好好先生,实际上心里比倪后瞻要硬得多。倪后瞻看似放浪不羁,心里却有一把尺。”   幸好倪后瞻不知道林司业给自己这么高的评价,否则真是要尾巴翘上天去了。   范铉超本来就是大少爷,这次回到家里,更是受到了最高级别的待遇,张氏每日过来看三回,陈先生也来看过了,英国公府也派人送了药来,他房里伺候的人就没有少于三个的时候。   最可爱的是范铉朗,他小小一个人,抱着本书,每日坐在范铉超床边,要给他念书,“哥哥要考个解元回来啊。”   “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读书,未免太可怜了。”范铉超说,“你生病的时候,娘亲叫你看书了吗?”   范铉朗小朋友认真想了想,哎呀,还真没有,诚实地摇摇头,放下书本。“哥哥又不能出去玩,现在连书也不能念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躺在床上,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打扰,正是看书的好时候啊。   范铉超觉得自己弟弟是个学霸!   “我是不能玩了,可朗儿能玩给我看啊。”   范铉朗摇头,“我去玩了,哥哥一个人待在这里,太惨了。”   范铉超想了想,是挺惨的,便叫静楼拿了围棋来,和范铉朗打发时间。可范铉朗技术实在太差,即使范铉超让子也赢不了。   几局过去,范铉朗乖巧地把棋子放好,端坐在椅子上,眼睛眨巴眨巴,道:“这个不好玩,我们玩些别的吧。”   范铉超撑着脑袋,歪着头看他这幅一本正经的耍赖皮的模样就想笑,“行,那你给我唱曲儿吧。”   范铉朗还没学过唱曲儿呢,自从和陈先生读书以后,他就连玩蛐蛐都很少了。范铉朗皱着鼻子,“换一个吧,哥哥。朗儿不会唱歌。”   范铉超想着自己这是货真价实被打的,倪后瞻他出了牢,享受了好几天才被他爹打得下不来床,自己这个怎么着也比他货真价实百倍啊。凭什么倪后瞻日日都能听小曲,自己就得喝汤药,所以才一时兴起,要范铉朗唱歌的。   可范铉朗一个世家公子,哪里学过什么唱曲,只好随便唱了两句街上学来的童谣:“忠贤灭,杨涟起。信王功,监生义。”   范铉超听得一愣,支起身子,又扯到伤口,钻心地疼,范铉超却不顾,正色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范铉朗见他这样在意,有些不知所措,糯糯说道:“就……就是街上的小孩子们唱的呀。我听了两次,就记下来了。”   范铉超摸摸他头,“没事,你唱得挺好,就是哥哥我没想到还能传出来……成了童谣。”   前两句“忠贤灭,杨涟起”还说得过去,后两句“信王功,监生义”就有些微妙了。这次事件里,的确是这四方面的人比较吸引眼球,特别是舍生取义弹劾的杨涟和料事如神的信王殿下。   可范铉超总觉得,这个童谣,太过于招摇了。若是天启帝听到了,又该怎么想?天启帝是最后板上钉钉的那个人,即使也是他因私废公,在客氏的游说下启用了魏忠贤,可若是将他整个人从扳倒魏忠贤这事里摘出去,他又会怎么想?   范铉超身子养了几个月,终于在魏忠贤的案子定性后,终于好了。魏忠贤自己被判了监斩,他那些子子孙孙也基本上一个不留,崔呈秀、施凤来这样的,不但要死,还要被抄家。许显纯是魏忠贤的头号打手,自然也免不了一死。   从魏家、崔家等阉党家里搜出来的金银财宝,满满装了上百车,浩浩荡荡拉进了国库。   范铉超没能看见这样的盛况,心中颇为扼腕遗憾。   这毕竟是他参与扳倒的明朝第一奸宦,也是他第一次尝试着改变历史——他还以为改变了历史,是自己的功劳。   这日,稍微好些了的倪后瞻带着白阳上门了。   倪后瞻已经是范府常客,逛范府就跟逛自己家后院一样。小厮们请了安,道:“两位少爷在后院钓鱼呢。”   “钓鱼?”倪后瞻一边走一边笑着说,“奇了怪了,你们什么时候还挖了一个池塘?”   说实话,就范景文那年俸,哪里租得起带池塘花园楼阁的房子。   范铉超老远就听到倪后瞻的声音了,“我家没有池塘,可我有一份钓鱼的闲情雅致。”   倪后瞻一看,原来范铉超让人放了一个大缸,里面放这几条小鱼,他正站在边上有模有样地钓着。只可惜,范铉朗在旁边不停地拿鱼食丢进缸里,没有鱼上范铉超的钩。   倪后瞻哈哈大笑,“你们两兄弟,一个钓不上来鱼,一个生生要把鱼儿撑死,也是有意思。”   范铉朗正喂得开心,一听倪后瞻这么说,生怕自己把鱼喂死了,却还想喂,一时间有些摇摆不定。   范铉超放下随手做的钓竿,问倪后瞻:“你今天怎么来了?伤口都好了?”   “你伤口都好了,我能不好吗?”倪后瞻催促道,“快跟我和白阳兄来,带你去见个人。”   “谁?”   “信王殿下。”      ☆、第47章 面试考题      待范铉超跟着他们两个到了白阳在京里的房子,信王殿下已经笑意盈盈等在那里了。   范铉超倒是不觉得如何,倪后瞻和白阳却都非常……受宠若惊。范铉超还是第一次见到倪后瞻露出这种受宠若惊的表情来,不由觉得一丝好笑。   他们和信王殿下只见过一次,那时候还是英国公府老太君大寿,信王代天启帝来送贺礼,范铉超和倪后瞻作陪。   那是他们都还小,只是说得来,双方对对方第一印象都很好。隔年再见,两人看看对方,都有了翩翩少年模样,加上虽然在弹劾案中并没有直接交流,却也合作愉快,朱由检和范铉超都对对方颇有好感。   范铉超等人想要向朱由检行礼,却被朱由检制止了,“出了宫,我便不是王爷了,也没人当我是王爷,你们也不必多礼,只需当我是普通士子就好。”   范铉超听了这话,仅有那一点“封建思想”也就消失了。他毫无诚惶诚恐之意,直接直起身,也不感觉自己这么直接站着,倪后瞻和白阳还在鞠躬行礼有多尴尬。   “谢殿下。”   范铉超不觉得尴尬,倪后瞻和白阳也只好站直了,几人谢过朱由检。   待到几人纷纷落座,倪后瞻和白阳谨记着身为臣子的身份,只敢坐三分之一的座位,倒是把范铉超看得莫名其妙——平时就算了,信王殿下现在都说平等相待了,你们还需要这么礼数周到?   倪后瞻有苦说不出,千言万语化为一个眼神——   你才傻!   白阳轻咳一声,掩住嘴角的笑意,招来婢女,上茶和茶果。   “含元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朱由检又想起范铉超当年也是直勾勾看着他,猝不及防灿烂一笑。   “王爷的风采却是更甚从前了。”拍马屁谁不会啊,看着点。范铉超看了倪后瞻一眼,倪后瞻觉得自己连肚子都开始疼了。   你这马屁拍的,也是光明正大。   白阳都忍不住笑了,朱由检却开口,成功将范铉超的注意力转移回来。   “这次弹劾案能一举扳倒魏忠贤,还多亏了含元和会鼎的讲演队,若不是你们想出这个办法,还不知道杨大人的折子何时才能被皇兄知晓,拖得久了,汪文言汪大人那边怕是会不好。要是到了那时候,杨大人危矣。”   汪文言当时被许显纯抓了,锦衣卫已经造了伪证,硬抓着汪文言按了手印。汪文言也因此从锦衣卫大牢移到了刑部大牢。   结果魏忠贤倒台以后,许显纯也被抓了。原本一个抓人的一个被抓的,现在都关在一个牢里,成了这次弹劾案最大的笑料。   幸好汪文言出狱不算晚,许显纯也没能听他讽刺多久。   “我们只不过是一时气愤之举,讲演活动各方面安排都很匆促。要不是殿下料事如神,恐怕我们上百号人都出不来了。”   范铉超每每回顾这场看似轰轰烈烈的“讲演运动”,都忍不住后怕,自己真是一时冲动,差点害了上百人的性命。   “大明如今内忧外患,病变灾害频发,又有女真在北狼顾,国家正是需要你们这样的一腔热血的好男儿。”   通过弹劾案,朱由检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个人的出身天然就是彻彻底底的东林党,却没有东林党那种古板、唯我独尊的样子,想来应该能成为朝堂上不同的势力。   若是不成,他还有白阳呢,白阳是彻彻底底的寒门士子,他又对白阳有救命之恩,是最可靠的人选。只是白阳却少了范铉超那种天马行空和胆大妄为。   范铉超要是不能完全站在他这边,实在是可惜。   倪后瞻和白阳都知道信王殿下私下相见,口中虽称是“神交已久,敬佩所为”,实际上是在招揽人才。   白阳是信王殿下的人,他的命都是信王救的。但要倪后瞻站队,他还是有些犹豫——信王虽然在弹劾案中和他们一队,可现在圣上春秋正盛,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倪后瞻忍不住看向和信王谈笑风生的范铉超,含元……难道一点都没想到这茬吗?   白阳说:“含元明年就出服了,正好可以参加秋闱。以含元的本事,举人不在话下,甚至考中解元也是易如反掌。”   范铉超赶紧谦虚:“府试的高人可比院试多多了。更何况我当年也只是运气好而已。”   “我还等着你考个连中三元回来呢。”倪后瞻毫不介意地说,“连着院试,考个六魁首,中个祥瑞回来。”   朱由检挑眉,“我记得倪谕德当年也是小三元吧?”   “正是家父。”虽然总是被父亲打,但倪后瞻说起父亲时,也是一脸自豪。   “含元和会鼎应该都要明年考会试,想来,举人而已,两位都是探囊取物。”朱由检随意说道,紧接着目光炯炯,问道,“两位不知想做成怎样一番事业呢?”   信王朱由检是下一任皇帝,他突然这么问,范铉超有点懵。一种找工作还没过笔试,先考面试的感觉——白阳就是那个hr,朱由检是公司老总。   最可怕的是这家公司快倒闭了,更可怕的是即使这家公司快倒闭了也是他的初心,非想要让它起死回生。   倪后瞻本来就是随性之人,心中又担心信王殿下要搞什么幺蛾子,也不敢张口乱说,只是懒散散道:“我就一个俗人,除了写字什么也不会,哪有什么大志向?就连科举都是父亲按着脑袋硬上的,能考个举人就是幸运,若是能考上进士,那就是祖宗保佑了。”   白阳在一边打哈哈:“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当然是怎么舒心怎么来,又有谁能说呢?”   如果魏忠贤能改变——那么,说不定他连大明都能改变。   从穿越开始就盘旋在脑子里,徘徊在心里的志愿,范铉超突然想对这位“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的亡国皇帝诉说:“我想让大明——换个新气象。”      ☆、第48章 做鬼魂的皇帝      “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朱由检念念叨叨着这句话,飘荡在老歪脖子树上方。他最终还是离开上吊的尸体,飘往皇宫的方向。   他已经是鬼魂了,虽然是皇帝,但是也和其他的鬼魂没什么两样。加之他穿着蓝色袍服,那些路过的孤魂野鬼也并未觉得他特别。   朱由检看着那些乱军砍倒一个又一个的侍卫、太监,他们的魂魄也飘飘然然飞出*,也许是新魂,还是目光呆滞,一脸恍惚。   朱由检快速掠过他们,来到皇宫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这里是他皇权的象征,从小长大的家,祖宗社稷、江山基业,就连至高无上的皇椅上也染上了斑驳血迹,朱由检在这一瞬间有了“亡国”的实感。   他再也不是皇帝,这个国家再也不姓朱了。   一日复一日,看着叛贼闯入皇宫,烧杀抢掠,他心脏里一阵抽痛。但是要看下去,因为这是他登基至今十七年的成果,他必须看着。   “皇上南幸了,我怎么能回家?”   那是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范景文。   可是他没有南幸啊,他不敢南幸,害怕被叛军第二次破城的屈辱,更无法接受再跳一次崖山,就已经自缢了。   “身为大臣,不能灭贼雪耻,死有余恨。”   那自己这个亡国之君又该如何自处呢?   连灵魂都在颤抖。   可是范景文已经跳入井中了,朱由检突然扭头飞速飘离古井,他无法想象范景文看到他已身死的落魄样子。   到了三十一日,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收敛好,拉出东华门外示众。朱由检跟随着自己的尸体来到东华门,有人跪拜痛哭,有人冷眼斜视。   他躲得远远的,不止有大臣在哭,甚至连天空中都飘荡着无数魂魄,鬼魂的哭泣声尖锐刺耳,即使朱由检已经躲到了极目眺望才能看见尸体的地方,那些痛苦的嚎叫也声声入耳。   朱由检当鬼魂的日子艰难起来,因为清军进城后,屠杀更甚,这京城上空遮天蔽日的幽魂里,有半数都认识他。加上有平民自发地安葬他的遗体,朱由检第一次知道“入土为安”是有根据的,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无时无刻不把他往坟墓的方向拉。   他只好往城外飞去,鬼魂不受拘束,几乎可以日行千里。   可看得越多,他就越不敢看。   千里焦土,尸骨曝于野。他甚至跨过了几个正在被的城市。   他已经不是人身*,目光能透过那些盘旋上升的黑烟看到下面可怕的屠杀场景。   哀嚎声,痛哭声,还有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满耳朵都是,日日夜夜盘旋于整个大明的上空。他还是人的时候,定然可以捂起耳朵不听,但他已经是鬼魂了,还是孤魂野鬼,那声音从他每寸皮肤里传入,根本无法拒绝。   有时候,他甚至能和那些濒死之人对上目光。那种恐惧的、仇恨的、悲哀的,最后都化为空洞的黑色。   后金入关,定都北京,定国号为清。可他们是满人的皇帝,满人的王朝,不是汉人的王朝,更不愿意做汉人的皇帝。   他们要做汉人的主子,要汉人做他们的奴隶。至于那些不愿意的——有畿南之屠、潼关之屠、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无数屠杀等着他们。   所谓“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不过徒增笑柄!   他的死亡毫无意义,只不过是他自我安慰罢了。   朱由检的灵魂徘徊在扬州,天下雨了,他分不清哪些是乌云,哪些是冤魂。   他看到清兵将大明的百姓用绳索系在脖子上,用马拉着走,一人摔倒,一条绳的人都会滚进泥里,那些清兵就拿鞭子抽打他们。婴儿也被从母亲怀里抢出来,摔到地上,有的当场就死了,有的还能啼哭。清兵们就驱使着战马去踏碎他们的头骨肚皮,甚至更恶劣地将绳索套着的人故意往孩子们身上走过去,路上红红白白的一片。   十日之后,终于放晴。   道路上无人收殓的尸体经过雨水泡涨,血肉溃烂,污秽不堪,又被太阳暴晒,恶臭熏天。清兵们直接就在道路边上焚烧尸体,腾空而起的烟雾和腥臭气,更甚于漫天冤魂。   太阳正烈,可朱由检感觉不到日光,只觉得浑身发冷,太多太多的冤魂聚集在扬州上空了。   那股怨气,可蔽日月。   朱由检失去了再飞旋的力气,浑浑噩噩地飘下来,落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屋顶上。   因为怨气太重,朱由检已经无法看见日升日落,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天几夜。直到他突然看见了鬼差。或者叫鬼差也不对,应该叫阴兵。   他们有的骑着高头大马,有的拉着马车,浑身上下发出幽绿色的光,有些人拿着刀,有些人举着青灯,浩浩荡荡朝扬州冲过来。   朱由检陡然一惊。   那些阴兵速度很快,不等冤魂们四散奔逃,拿着青灯的已经将扬州围成了一个圈,青灯所照之处,形成了一堵绿色的墙,冤魂们只能在“墙”里跌跌撞撞,惨叫不已。   拿着刀的那些阴兵,纵马一越,跳进“墙”中,举起刀纷纷砍下冤魂的头颅。头颅一落,那些冤魂的身躯就化为青烟消散了。   朱由检又惊又惧,就连死也要死两回?左右四顾,见冤魂多而阴兵少,就要跳下房屋,找个地方躲藏。   倒不是他不愿意去阴曹地府,也并非不敢面对祖宗和那十六代先帝,可他更想待在这里,待在他失去的国土上,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他刚要进去一户人家家中,就被人勾住了衣领,“哪里去!乖乖随我们下地府投胎,莫要打扰生人。”   这声音低沉,又带着一股寒气,即使朱由检已经死了,也能感觉到冰块似的气息直往他身上黏,一晃就冻得他衣领上起了一片白霜。   朱由检正心中暗叫不好,转过身来,正面对那个阴兵。   那阴兵一身白色铠甲,只是发着幽光,这才让人以为穿着青衣,他身后背着白条,腰间别着刀鞘,现在正一手抓着他,一手举着刀,正要砍下。   “咦,是你?”   那阴兵面露奇怪之色,“你也是能跑,居然到了扬州来了,怪不得黑白无常找不到你。快快随我去见黑白无常!早日判了生死簿,投胎去吧!”   说着,不等朱由检高喊:“朕不要投胎!”   阴兵就抓着他胳膊,尖啸一声,往天上飞去,冲出了绿光和冤魂的包围,朱由检又晒到了太阳。没有怨气阻挡,日光直射在他身上,疼得几乎烧起来。   那阴兵似乎也受不了日光,速度飞快,朱由检甚至看不清身边的景象。   “哎,你们这些皇帝,活也干不好,这下子亡国了,我们又要加班加点收人头。”阴兵一边飞,嘴上一边抱怨,“上次这么累还是在你□□皇帝的时候呢。”   朱由检无语苦笑,“我也不想亡国的。”   阴兵回头看了他一眼,安慰道:“没事,你这皇帝干的,虽然亡国了,可不算德行有亏,即使投胎也能投个富贵人家。安心即可。”   “……”朱由检说,“投胎有什么用,大明还不是亡了,若是能让我再回到登基那会,我愿死后入地狱道永生永世受苦。”   “……”   说话间,阴兵已经将他带到京城下了,黑白无常正在城门口等着。   “总算找到你了,你都不知道这几日真是急死我们了。”白无常抱怨道,“死了就是死了,乱跑什么呀。”   黑无常推推他,“行了,时间已经晚了,便和我们走吧。这次多亏了阴将军,不然找不到天子魂魄,我们两也是要被剥层皮。”   “行啦行啦,不用谢我。我要赶紧回去了,不然连加班加点都做不完活了。”阴兵抱怨道,抽身而去,须臾便不见了身影。   这些鬼神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世上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个朝代兴衰变化,朱由检不再开口说话,任由黑白无常将他拉着往地府走去。   白无常还在絮絮叨叨:“你身负天命,就是亡国天子,大明国祚天定了就是276,再怎么力挽狂澜也只是无用挣扎。”   走在前面的黑无常突然站定了,“有人。”   朱由检抬头一看,一个浑身上下坠着金光的人缓缓自黑暗中而来,怒目自威。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一步步后退,消失在黑暗中。   朱由检福至心灵,跪下痛哭:“不肖子孙朱由检,见过太|祖皇帝。”   “他们都说天命,天定,我明朝国运仅仅200年。可这又是谁定的?是天。可,这是天定的,也是人定的。天道,既是天,也是人。”   太|祖皇帝伸手指了一个方向,“你往那边走,我的路在这边,千万别跟来。”   朱由检愕然抬头,已经不见太|祖身影。      ☆、第49章 婚姻大事      天启帝抽空到了坤宁宫,张皇后早已等着了。两人夫妻多年,恩爱甚笃,除了在客氏和魏忠贤的问题上意见不合以外,可以说是模范夫妻。基本上两人就差一个皇子了。   最近,为了魏忠贤的事,天启帝忙的焦头烂额,特别是客氏每日到乾清宫哭诉,让已经被奏章追赶得精疲力尽的天启帝头疼不已。   虽然心疼自己这位乳母,但看到那些从魏忠贤府上抄出来金银财宝、再看魏忠贤上位这几年的卖官售爵,天启帝就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再看客氏时,就免不得要嘀咕:她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又想到张皇后早就用赵高来形容魏忠贤,天启帝少不得后悔,怎么没早点听她的劝告,早一点了解了这只大老虎。   两相对比之下,天启帝自然而然地更愿意靠近张皇后而不是客氏。可以说,这算是张皇后和客氏的斗争中第一次胜利。   天启帝这几日,每天都要来皇后宫中用饭、歇息,加上皇后的大敌少了一个,宫里人人喜气洋洋,干活都利索许多了。   只是今天不同往日,天启帝似乎有些心事。   张皇后给他夹了一块他最喜欢的炙蛤蛎,然后才柔声问道:“圣上,今日朝堂上是有烦心事?”   “……”   今天有大臣称赞信王高义,智勇双全,让天启帝听得很不舒服。可这话又不能明着对张皇后说,天启帝还想着信王和张皇后是不是有所勾结呢。这也是天启帝这些天来疑神疑鬼的一个地方。   他一方面被魏忠贤的肆无忌惮吓住了,生怕信王成了下一个魏忠贤;另一方面天启帝又是极为重视亲情的人,实在不愿意相信自己弟弟和妻子会联起手来害他。   想了想,天启帝还是委婉说道:“五弟年纪也不小了,自从他十二岁封王以来,念他年纪尚小,便一直留他在宫中。只是今年他已经十四了,也该建府了。这事我已经吩咐礼部去做了,你便合着几位太妃们,给他把把关,迎娶一位贤妇为妃。”   张皇后没想到天启帝那么远,只是听他说要给信王建府迎亲,作为嫂子打心眼里高兴,张口便应下:“正是这个理。皇家媳妇不能仓促,现在相看,过两年也就差不多了。”   天启帝看她是真心高兴的,心里那点介意也放下许多——还好,没戴绿帽子。   朱由检还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建房、娶妻,只是高兴自己多了两个可能成为自己人的好苗子。自从认识了倪后瞻和范铉超,朱由检几乎天天往宫外跑。每天跟着陈翰林学习之后,就可以出宫到白阳的住处去,和倪后瞻探讨书法,和范铉超讨论诗文。   日子还过得蛮开心的。   只是范铉超和倪后瞻没过多久就要回国子监读书了,又恢复了住校生活。   幸运的是,国子监一年十二次大小考试,原本需要三年才能修到分数,范铉超因为每次考试名列前茅,已经考够了,马上就可以从国子监毕业;不幸的是,倪后瞻每次考试都只能保证不拖后腿,更别说考够分数了,这国子监还得接着上。   倪元璐知道自己儿子明明比范铉超早进国子监,结果却晚于他毕业,罚他禁闭了许久,近来才放出来。   范铉超看倪后瞻每天都是一副“恨不得直接打断自己的腿,再也不用去国子监了”的表情。   等到了范铉超考完毕业试,要走那天,倪后瞻还硬要范铉超请客吃饭,美其名曰:“先出去的,自然要照顾还没出去的。”说得他们好像在坐牢一样。   范铉超从国子监回到家里,张氏比他还高兴。“每次见你从国子监回来,总觉得你瘦了许多,可每个月只休息一天,怎么补得回来?这下好了,你可以在家跟着陈先生学习,也不用再在国子监受苦了。”   范铉超忍不住失笑。   他以前没有住过校,更没想到古代还有住校这一说,所以在去国子监之前,还从未想到过住校是什么样子。   大概张氏这样总是觉得一个月没见儿子就瘦了的想法,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的母亲都一样吧。   “儿子在国子监也没有受苦,娘亲你总是大惊小怪。”   范铉超这几年在范府受道的宠爱,比他上辈子二十多年的受到的宠爱还要多,甚至几乎已经将范景文和张氏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将范铉朗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怎么没受苦?”张氏把眼睛一瞪,“算了,反正你都回来了,就不说那些了。”   范铉超深知张氏的性格,接口道:“那娘亲要说些什么?”   张氏神秘一笑,“你呀,也有十六了。当年你爹也是这个年纪成亲的。我已经给你相看好了一户人家……”   范铉超吓得“嚯”地站起来,“不,等等,先别说这个……什么时候相看的人家?”   “本来你祖母走之前就嘱咐我了,只是母亲她走得急,还未来得及细细品看。”张氏说,“我之前也曾问过你喜欢什么样的,可你也害羞不肯说。”   哎哟,我那是害羞吗?我那是怕害了人家姑娘啊。   范铉超心里想什么他自己知道,明朝风气开放,他也享受这样的社会氛围。   可是世人似乎把“男风”和“婚姻”看作是两个系统,从不认为爱好男风的男人不会结婚。范铉超却是知道自己不会喜欢上女人,早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找不到那个人,宁愿单着一辈子也不结婚了。   上辈子就因为这个不知道和家里吵过多少次,难道这一世也要重蹈覆辙?   范铉超很快找到了一个好借口:“祖母去世不到一年,我怎么敢迎娶新妇?”   “我也没说要你现在就成亲啊,只是让你听听,喜欢不喜欢。要是双方都愿意,那就定下来,等你一出孝,就成亲。”   “那不行——”范铉超张口下意识就喊了出来,惹得张氏疑惑:“怎么不行?要是到三年之后再开始相看,恐怕你到二十都成不了亲。”   “……”范铉超真想说二十岁还不到结婚年限呢。   只好到时候直接说看不上人家姑娘了,虽然伤人心,那也总比耽误人家一辈子好。      ☆、第50章 杏花潋滟      金秋九月,正是吃蟹的时候。   可惜,明朝这个时候的保鲜技术和运输速度都强差人意,螃蟹运到京城都变味了。   传说万历年间有个太监到南京办事,那儿盛产每日供应给宫里的鲥鱼。等他要走了,招上厨师来问,怎么你们都不做鲥鱼给我呢?厨师说:每日都有鲥鱼。太监仔细观察,发现是长得挺像的,可味道和宫里的完全不一样啊,没有那股臭味了。   范铉超作为一个吃过正宗大闸蟹的人,根本不打算委屈自己去吃带着臭味的螃蟹。若是如此,他还宁愿不吃。   不过螃蟹虽然不能吃了,但幸好秋游还是有地方的,帝京有许多有名的秋游景点,加上风景优美,范铉超也多爱游玩。   时人多爱礼佛,帝京各类佛塔佛寺众多,文人书生又爱留下赞颂的诗句,不过这些诗句又有多少能流传后世,那就不一定了。   这日,朱由检邀了范铉超一同游览法藏寺,倪后瞻还没从国子监出来,白阳也有事没来,原本的四人之行,最后只剩下朱由检和范铉超两人。   哦,不,还有朱由检的一队侍卫。虽然他只挑了身手最好的几人,可范铉超还是没能学会“无视下人”这一技能,总觉得人很多,和朱由检相处起来也就落落大方。   ——如果是两人独处,他反而会紧张不已。   朱由检和范铉超都不喜欢人多,范铉超是以前旅游的时候对人挤人心有余悸,朱由检则是出于安全考虑。可法藏寺的风景独好,登高又是一年习俗,两人一合计,决定提前去登高赏秋。   范铉超认为游玩就是游玩,从不拜佛,最多只是上柱香。   虽然经过穿越这件事,范铉超对神佛魔怪心存敬畏,却还是没有养成信教的习惯。他偶尔反省一下,认为自己在新红旗下的教育还是很成功,至少在遇到非唯物主义事件时还能保持不信教。   范铉超不但不信教,他还保持了在现代旅游的习惯,每到基本上是没有题过诗的。   毕竟作为一个理科生,他对古诗词有着天然的“恐惧之情”。基本上只把它们作为科举的敲门砖、应酬时的工具,很少会有主动作诗的时候。   朱由检也没有到处题诗的爱好,所以两人在法藏寺游玩,也只是一路说说笑笑,感受佛门庄严。   法藏寺在帝京北面,周围也有好几个寺庙,比如天宁寺就是隋代建的,妙应寺是辽代的,还有慈寿寺是万历四年为当时的圣母皇太后祝寿建的。但那些塔都只可远观,近而行礼,不可登高。而法藏寺的弥陀塔有楼梯可以登高,每年到了九月初九,法藏寺游人络绎不绝,来此登塔远眺,称为“九九登高”,近几年几乎已经成了习俗了。弥陀塔有七层高,每层都有八扇窗户、八盏灯、八尊佛像,没走多久,也就到了最上层。   本来在下面就是人烟稀少,更少有不是九月九登高的人,最上一层除了范铉超、朱由检和朱由检的侍卫,根本没有其他人。   朱由检从窗户向下望去,下面偶尔一个沙弥都只能看到他头顶,人小得像一片叶子。秋高气爽,万里碧空,法藏寺柳树成荫,香烟缭绕,楼高风大,传来大殿铃铛声和众僧沉沉的诵经声,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清刷了一遍。从这儿眺望帝京,也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楼台阁栏,木头和瓦片堆积木一边堆出来一个帝国的心脏。   帝京的最中间的正是朱红的皇宫,那儿那么大,被簇拥在最中间,使人一看就心生敬意。朱由检看得痴了,那日日夜夜梦到的冤魂不散都在日光下一点点变得透明,耳边的哭嚎声也被庄严的诵经声冲淡不少。   范铉超对于下面柳树湖水更有兴趣,这些佛塔古刹,他都觉得寡淡无味。转了一圈,看遍了四周景色,范铉超就发现朱由检正痴痴望着某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正是皇宫的方向。范铉超奇怪:“殿下日日住在宫中,可曾在这么远的地方眺望全景?”   “嗯,有过。”朱由检没有回头,“比这更远的地方都见过。”   范铉超还以为他之前爬过什么塔,登过什么山,也不以为意。   “我是一点没见过这样的京城。”   他也学着朱由检看,强烈的日光将京城照得闪闪发光,那些细节处的都被掩盖了,只能看到这座城市伟大的繁华。连每日随处可见的亭台楼阁都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那些京中人称赞的各家园子,耸立的高塔,也成了最美的珠宝。范铉超一个个数过去,“那儿应该是成国公园,那儿是广化寺……国子监在那里……”   “从这儿眺望京城,真是像画一样。”范铉超感慨道。   “也有不那么美的时候。”朱由检终于回过神,不再看了,“不过它终究还是好的。”   这话说得范铉超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想来朱由检以后是个颇为有名的皇帝,大概和一般人也是不一样的吧。虽然范铉超还有没有正式成为大明官员军队中的一员,甚至朱由检也还不是皇帝,但是他已经最严格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了。   “大明煌煌如日月,是第一大国,自然有大气派、大风度。”   朱由检反问:“含元真是如此想法?可这世上哪有永远强大的国家,自秦始皇扫*以来,已经过去多少个各朝代了?所谓千秋万代不过是奢望而已,就连秦王自己,又哪有做到了。”   “……”范铉超眨眨眼,顿时有些搭不上话来,“就算有那么多朝代更迭,我也希望我大明永世昌盛。”   朱由检听到这个回答,反倒一愣,然后才笑了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了,“正是如此!大明基业千秋万代,又岂是小人可以颠覆的?”   范铉超松了口气,估计自己这次也算是过关了。给自己点个赞!   ——可我明明只想做一个良臣能吏,为什么还要学着揣摩圣意,拍(未来)皇帝马屁?   下了弥陀塔,朱由检带着第一次来法藏寺的范铉超四处逛逛,累了便随意去禅房休息,用些斋饭。范铉超一如既往,随意落座,朱由检也不觉得有问题,随着他来。   两人用过斋饭,歇息了一阵,范铉超才道:“听说以前法藏寺还是荒庙,可我看如今香火鼎盛,即使不是节日也有游人,果然是因为这些年来九九登高的习俗?”   “法藏寺荒废许久,到了皇考年间才修缮一新。要说怎么突然香火鼎盛起来……”朱由检突然想起上辈子一件往事,说道,“大约是因为他们测字灵验吧。”   “测字?”   朱由检站起身,他记得那人这个时候应该是在的,“走,我带你去园合大师那测字,正好测测你明年秋闱。   范铉超有些无奈,他自然是不信这种东西的,若是测的结果不好,岂不是徒惹担忧?要是测的结果好,范铉超自己又忍不住会想莫非是个骗子?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不测。   可测不测也由不得他,而是看朱由检。朱由检问了一个小沙弥,得知今日园合大师正好有空,便让他带路去拜会了。   听名字,范铉超还以为园合大师是个弥勒佛似的笑容满面的胖和尚,没想到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明明是测字的,还一脸不耐烦,叫他快些写,测完赶紧走。   不过范铉超看他这副“爱测测不测滚”的模样,也拿不定主意这是个高人,还是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一个“穿”字,写完又将纸张转过来,正面对着园合大师放好。   园合大师抬起厚重的眼皮,瞥了他一眼,这才看起字来。“穿,从穴从牙,牙在穴中为穿,是通过之意,却无通过之实。不过,穿字一出,已经有了和以往不同之处,有变的含义。穿,只有一条路,两边都是墙,只能一路走到底。不过你说你是来求学业的,穴字,从土从室,是安稳之意;可下面的牙字,有争执之意,怕事情不会太过顺利。”   范铉超心里大惊,背上几乎要流冷汗了,心里直呼难道自己是遇到了高人吗?   他写了“穿”字,是暗指穿越的意思,园合大师张口就说穿则有变,魏忠贤之死不就是“有变”吗?可这话又不能和盘托出,范铉超只能憋在心里,只恨不能一吐为快。   “虽然中途有些不顺,却能安稳通过?”朱由检问道,见园合大师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便自己提起笔,随手写了一个“有”字。“测军国大事。”   园合大师也照样掀起眼皮看他,将纸张转过来,见白纸黑字有骨有行、力透纸背,说道:“你是天潢贵胄,又测军国大事,我才疏学浅,测不出来。”   朱由检神色莫名,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园合大师也老神在在,只顾着自己闭目养神不去管他。朱由检最后拿了一片金叶子放在字上,抬腿便走了。   范铉超追上去,问道:“他怎么知道你是王爷?是见过你,还是你提前通知寺院了?”   “他测字很灵,看相也不差。”崇祯缓缓说道。   当年他有日做一个梦,看到有人工工整整写了一个“有”字,第二天叫小太监去测,找的就是园合大师,回来以后,那太监支支吾吾不敢说,最后扛不住才敢委婉道,测字先生说是“大明江山少了一半”之意。   今日他拿这字再测,园合大师却说“不敢测”。什么不敢测,还不是测出一样意思,大明江山风雨飘摇,不知还能过多少年。   他怕朱由检听了以后砸了他的摊子,毁了他的招牌。   但朱由检却是知道天命是可以改变的,正如他在黄泉路上从□□皇帝那儿听来的一样,天道即是人道。   可无论如何,朱由检是没了再秋游的心情,范铉超见他自测字之后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气场,也就顺水推舟,回城回家回宫了。   虽然天启帝要给他朱由检建府,但毕竟还没建好,朱由检暂时还住在宫中。他前脚刚进门,后脚张皇后就派人来请了,说是有事相商。朱由检自然无不相从,换了一身衣裳,便由小宫女带路去了。   可定的地点却是在太妃居住的寿安宫,这就让朱由检很奇怪了。   寿安宫住的是太妃傅懿妃,也是太妃中领头的人物了,她为先帝生下了两位公主,是先帝在世就封的分子,如今又被抬为太妃。傅懿妃平日并不管事,只是安心吃斋礼佛,张皇后恨孝敬她。   傅懿妃又是和朱由检的生母刘氏一同入宫伺候当年还是太子的先帝,同被封为淑女,又比宫而居,关系不同别人。傅懿妃和刘氏感情好,更曾经给朱由检描绘过刘氏的面容,朱由检让人画出生母肖像,他这才第一见到母亲容貌。   朱由检每每想到此,便对傅懿妃感激敬爱非常。   今天这两位凑在一起,让朱由检不得不多想,他上辈子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张皇后开始给他选妃,最后选中了周氏。   张皇后素有贤名,更经历了客氏的刁难,不但给他找的周氏也是严正贤德,而且更上一筹。   朱由检先向傅懿妃和张皇后请安,傅懿妃年纪不大,张皇后更是和他差不多年纪,所以朱由检还是要避嫌的。殿中立着一个大屏风,傅懿妃和张皇后端坐在屏风之后,朱由检坐在屏风外面,还有十多个太监宫女在旁边。   这宫里,张皇后要是没遇到客氏,一向都是说一不二的,现在又得了天启帝旨意,让她长嫂代母,为朱由检选妃,流程和人选也都由张皇后定。   可即使如此,张皇后还是觉得朱由检这个小叔子素来有自己的想法,单单是她一个人分量有些不够,便拉了宫中辈分最高的傅懿妃一起,商量选妃一事。   张皇后知道朱由检性情,说要问问信王的意思。   傅懿妃倒是吃惊,说从没有过这样的例子,若是想要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到选出了良家女儿再让其择一即可,但没有一开始就去问的,就怕信王被那些作风不良的女子带坏了。   “我能当上皇后,便是因为陛下当时看中,所以即使魏忠贤和客氏处心积虑想除掉我,陛下也对我有心,不曾答应过他们。”张皇后道,“如果我们随便选了些不合信王心意的女子,反而会让他们夫妻不睦。不如一开始就看看信王喜欢什么样的女儿家。”   朱由检听了这话,还有些惊讶。他上辈子和周氏成亲前,从未见过一面,可还是过得好好的,成亲十八年向来恩爱,更是敬重。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现在反而不希望让她进宫。   园合大师不愿给他解字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朱由检生怕自己真的失败了,又再一次害了周氏性命。既然命可能改不了,那还是不要让她进宫好了。当不成皇后,朱由检也能送她一场富贵,做个贵人太太也好。   还有贵妃田氏,美艳妖娆,是他当年最宠爱的妃子,也早早离他而去,朱由检无论如何也是不打算让她们进宫了。也许不进宫对她们反而是好事。   “信王,既然皇后说了要问问你的意见,你又怎么说呢?”傅懿妃见他不说话,柔声问道。   朱由检定定神,从那些陈年旧事中脱出身出来。“臣弟全听太妃娘娘、皇后娘娘安排。太妃娘娘居宫多年,皇后娘娘贤德有名,挑出来的人一定不会错的。”   傅懿妃和张皇后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想到朱由检居然没有提一点要求。张皇后又问,“陛下已经吩咐礼部在建你的府邸了,可这婚事可比府邸的考量还要来得多啊。”   “全凭太妃、皇后娘娘做主。”   无法,傅懿妃和张皇后只好无奈地看着他告退。   傅懿妃嘱咐张皇后,“信王虽然性子稳重,可毕竟年纪还小,从小没了生母,抚养他长大的张选侍也照顾他没几年,是个可怜孩子。我知道你素有才干,这回一定要给他选个可心人。”   张皇后一一应下。   朱由检信步出了寿安宫,要让她们不进宫的办法有很多,可要是说出来,又显得刻意了,恐怕会弄巧成拙,实在没有必要提点更多。   更何况,如今他的好皇兄,天启帝,自从魏忠贤死了以后,仿佛陷入了一种怪圈。   魏忠贤势力太过于庞大,天启帝清理了几乎半数宫人,朱由检当年都没这么干,乾清宫差不多换过一遍血,朱由检更是趁此机会塞了自己的人进去,宫中各处也有他的眼线。   那些乾清宫人来报,说是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有大臣——特别是东林党大臣——提到朱由检,天启帝就会拉下脸来。可他也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想比天启帝也知道他在魏忠贤弹劾案中,不只是一个“拿出正版奏章”的作用,更猜到了他和东林党有联系,甚至可能想到他也和国子监学生讲演运动有关。   朱由检手上渐渐已经有了一股可怕的力量,这些人里包括对他有好感的东林党,对他忠心的宫中眼线,还有日后国之栋梁的士子。借助魏忠贤的死,朱由检获得了巨大的声望,这份声望让天启帝感觉到了威胁。   只是天启帝毕竟还是一个手足情深的好兄长,尤其是在魏忠贤这个他认为心腹的人背叛他以后,天启帝又是疑神疑鬼怕朱由检有二心,又是催眠自己朱由检还是他的亲手足,真是恨不得掏出他心脏来翻检,看看信王是不是真的忠心不二。   朱由检当然是忠心不二的。   现在已经天启四年了,天启帝是在天启七年落水而亡。   朱由检没有必要背上一个“杀兄弑君”的黑名。   朱由检羽翼渐渐丰满,而朱由校还没有一个儿子,这辈子和上辈子,天启帝都选择在这种时候给他建府成亲,未必没有安抚、警告他的意思。   ————————————————————————————————————————————   天启五年,开春。香山的十万杏花树开了,正好应了那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倪后瞻比范铉超晚了半年,多学了两年,终于考够分数,从国子监毕业了。倪后瞻没什么志向,正等着国子监给分配工作呢,结果和他爹说了,又是招来一顿打,骂他不争气,让他去考科举,让他去考举人。倪元璐还顺便把他从国子监分配官员名单中剔除了。   操作也简单,根本算不上暗箱操作,因为倪元璐当上国子监祭酒了。   倪后瞻:“你仿佛在逗我……”   有什么比差生进了自己爸妈当班主任的班级更惨的?差生进了他爸当校长的名校。   其实,说实在的,要不是倪元璐当了国子监祭酒,照着三餐教训他,倪后瞻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从国子监毕业呢。   倪后瞻终于解放了,他也记吃不记打,拉上今年都要秋闱的范铉超和白阳,非要带他们去长春苑见识见识。   范铉超是很想见识一下古代的南院,但总有一种一进去就会被警|察叔叔抓出来的心虚感。白阳是耿直的直男,并不想去那种地方放飞自我。   更何况他们还是有秀才功名在身,马上就要秋闱,即使去南风馆不算犯法,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去趟这趟浑水呢?   “这怎么能叫趟浑水呢?”倪后瞻瞪大眼睛,仿佛白阳侮辱了他心中纯洁美好的小唱一样,“蓉官桃腮雪肌,扇莲儿一腔好嗓子,还有那钟钰,是杭州来的,多少人捧着银子求着他见一面呢。要不是,你们排队都得排到明年去。”   白阳冷笑,“你还不是靠着你那‘讲演’领头的身份吃香,你看看我们三个都是,到时候,只不得他们就都忘了你,贴到含元身上去了。”   “其他人我不知道,不过蓉官肯定是向着我的。”倪后瞻洋洋得意,“至于其他小唱,随你们便好了。”   “什么小唱?”   范铉超和白阳吃了一惊,三人赶紧起身,“见过信王殿下。”   朱由检叹了口气,将他们都扶起来,“我不都和你们说了,不必每次见到我都非要行礼。出了宫就是出了宫,不是王爷就不是王爷。再这样,这小院,我都来不得了。”   范铉超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以后记得了。一定让殿下融入百姓中。”   ——早八百年就不想行礼了,以后还要下跪,想想就头疼。   “正应该如此。”朱由检笑着摇了摇纸扇,“你们刚才吵什么呢?什么小唱?”   白阳忍不住瞪了倪后瞻一眼——都是你惹的好事。   倪后瞻本来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也就能端着脸装两天,没和朱由检见几次就都闹开了。此刻他也浑不在意,说道:“唉,我好不容易出了国子监,秋闱又要到了,整个夏天都要被关在家里看书,如今叫他们俩陪我去和杯酒都不乐意,实在是误交损友啊。”   白阳忍不住开口,“说什么呢,我们才是误交损友!我都觉得含元和你玩这么久,还能保持天性也是不容易。”   范铉超忍不住咳嗽。   朱由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还是没闹明白,“你们到底要去哪?”   “新簾子胡同里有家京城闻名的长春苑,我们正要去呢。”倪后瞻刚说完,就被白阳打了一后脑勺。“那是贵人能听的吗?”   “无妨无妨,既然会鼎(1)想去,我们去就是了。”朱由检打圆场道。这时候他还不知道长春苑是个什么地方,毕竟没人会无所事事地向他上报这种事情,免得他污了耳。   范铉超咳嗽声更大了,“你——殿下也要一起去?”   朱由检剑眉一挑,反问道:“怎么,有什么地方是你们能去得,我去不得的?”   范铉超彻底不说话了,和白阳一起偷偷狠瞪倪后瞻。   到了地界,朱由检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顿时一阵无语。   他倒不是没见过世面,朱家向来有这方面的癖好,大明男风盛行也都放在明面上了,只是没想到倪后瞻胆子这么大,居然敢真的带他来。   长春苑有前楼三层高,后面更有各位小唱居住的院落,还有厨房、下人房、马房,占地足足有四进之多。长春苑门口人声鼎沸,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等进去了,范铉超才发现里面也是别有洞天。他还以为前楼就是一栋楼,没想到却是一个一个回字形,中间是露天的,下面是个舞台,四周更有流觞曲水一般的水沟,种着花草养着鱼,想必是为下雨准备的。   三层楼也是有讲究的,二楼三楼呈梯形,可以看到下面的歌舞表演,现在一个小唱正在唱歌,凄凄婉婉,声音像玉珠落银盘好听。   倪后瞻是长春苑的常客了,他一进来便有老鸨迎上前来,“倪二公子可是许久没来了。”   “这些日子都发奋读书,好早日争取来和蓉官朝夕长处。”倪后瞻张口就胡诌,分明是哭着喊着被押着考试,过不了国子监毕业考就不让出门。   “蓉官也日日夜夜一直盼着倪二公子呢。”   他们说话间,范铉超一直在观察这位老鸨,虽然他年纪稍大了一些,可也才四十出头的样子,放在现代怎么说也是一个大叔型美男子,在这儿居然已经是老鸨了。   桐伊本来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红倌出身,他年轻时多少人捧着全身家当,甚至欠高利贷来求他春风一夜,范铉超这样不掩饰的好奇目光,桐伊怎么可能没感觉。   和倪后瞻寒暄完,桐伊问:“倪二公子今日带来的几位朋友,可都没见过呀。”   倪后瞻轻笑一声,“钟钰和莲扇儿不就仰慕讲演队的英雄吗?这两位不但是讲演队的,还是我们的关键人物呢。这位是五爷,尊贵着呢,还不快快叫他们都出来伺候?还有我的蓉官,可别分给了别人。”   桐伊顺着他的介绍,眼睛在范铉超和白阳身上一转,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了,那年长一些的是老学究,看不起小唱;那一直盯着他看的是个雏儿;至于那位被簇拥在最中间的五爷,八成是个皇亲国戚,再不济也是个高官之后。   倪后瞻话音刚落,桐伊心中就有了计较了,老一些的得安排个知书达理的,雏儿身边要安排个会来事的,那位五爷身边,什么都别说,找最火的红牌来就是了。   “自然,蓉官可是天天盼着您呢,您一日不来,他便苦等一日。”桐伊亲自将他们带到楼上包间,叫来龟公,吩咐小唱们来伺候。   等待的时候,先是好酒好菜地上来了,先是流水一般的水果、干果、各式蜜饯点心,再来是种类繁多的美酒,任君挑选。范铉超挑了一支果酒,想着别喝太醉,还被倪后瞻嘲笑了。   几人斗了几句嘴,小唱们便进来了。先是倪后瞻心心念念的蓉官,果然是身娇体媚,百般可爱。反倒是白阳身边的小唱,低头少语,只和白阳低低说了两句。   倪后瞻哈哈大笑,“桐伊你真有眼力见,钟钰给了五爷。”   范铉超看向那边,那就是倪后瞻口中说的“杭州小倌”,果然比这儿所有人都出色。只是朱由检一直绷着身子,不让他像蓉官那样黏在身上。   范铉超左右看看,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没有人,疑惑道:“就这些了吗?”   “还有奴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话才落,人已到,竟然是刚才在台上唱歌的那个。   “奴家一听说讲演队的人来了,连赏银都不要了。”他在范铉超身边坐下,“奴家是莲扇儿,不知官人如何称呼?”   “……范铉超。”   分给我一个弱受啊……?虽然范铉超有些失落,但想想在古代的南风馆里,应该是不会有“强攻”这种属性的,也只好认了,反正这位莲扇儿光用嗓子就能让他耳朵怀孕。   美酒佳肴流水一般上来,耳边美人轻声劝酒,范铉超不知不觉就喝了一杯又一杯,即使连连摆手,也逃不过被灌酒的命运。倪后瞻还在一边咋咋呼呼的瞎起哄,范铉超只觉得头更疼了。白阳虽然不喜长春苑,酒过三巡,也放开和身边那位说文赋诗,再也没有板着个脸了。   唯一还绷得住的就是朱由检了。   他从小到大,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美色没遇到过,不至于在这里失了分寸。他虽不失礼,可也难让小倌近身。钟钰夹了一口菜喂到他嘴边,也只是被轻轻推开,只喝些淡酒,吃些枣糕,看着范铉超一杯一杯喝到醉。   要是范铉超知道朱由检这么想,肯定要抗议的,倪后瞻一个人疯,再加上一个朱由检,如今这两人居然也都不管他,看着他被灌酒,范铉超觉得简直受了天大的委屈。   钟钰见五爷不理会自己,只顾着喝酒吃食,偶尔看看多是看向那个年轻人那边。   他见范铉超喝醉了酒,双颊泛红,目光迷离,带着一丝水汽,殷红的嘴角似笑非笑,说着些无甚底气的推拒的话,连他见了都心生怜爱,不由打趣道:“这位范公子正是风流无双,若是在我们长春苑里,恐怕我就连这头牌位置都保不住。”   他本来只是一句玩笑,来这儿的哪个经不得玩笑的,却没想到朱由检“啪”地放下筷子,震得他浑身一抖。整个包间突然安静下来,朱由检脸色阴沉得可怕。   白阳虽然聊得正在兴头上,也时时关注着朱由检的动静,也看向他。倪后瞻坐得近,自然也听到了那句话,面上也不好看。   只有范铉超,基本上已经被灌得没意识了,哪里知道谁在说他。   “含元心怀天下,腹有诗书,你们这些伺候人的也配和他比?”   “……”众人皆不敢言语。   若是在宫中有这样不知好歹的奴才,朱由检早就叫人叉出去庭杖,至于打完了奴才是个什么结果,就不归朱由检管了,反正是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   他想到这儿,直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睥睨道:“你是长春苑的头牌?”   “……是,是……”钟钰吓得声音都颤了。   “我看不过尔尔,就凭这样,也能在京城开得这么大?”朱由检一副风轻云淡的口吻,却让人听着更心惊胆战了。   蓉官咽咽口水,推推倪后瞻,用眼神示意他“你快劝劝啊。”   倪后瞻只装作没看到,却推开了蓉官,“含元是院试案首,你们这座小庙,可容不下他这位大神。”   朱由检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率先走了出去,“长春苑,不知你们能长至今春几日。”   春|夜里,凉风习习,范铉超从长春苑闹哄哄的楼里出来,冷风吹在脸上,顿时连呼吸畅快了。“呼——不喝了,真不能喝了——明儿头该疼了……”   不,酒还没醒。   倪后瞻和白阳也喝了许多,本想扶他一把的,结果差点被他带到沟里去,朱由检实在看不下去,揽着腰就给架起来了。   侍卫刚要上前接过,朱由检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后。“分出人手来,将他们两个分别送回府去。”朱由检指指倪后瞻和白阳,吩咐侍卫说。   朱由检正头疼今天他该住哪儿,偏偏范铉超还要硬凑上来,贴着他脖子喃喃道:“不……喝!不喝了……”温热的气息喷在冰凉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酥麻,直教人整颗心都酥化了,麻醉了。   朱由检低头看他,明明和自己差不多高,还非要腻在脖颈处,一身白衣仿佛能透过月光,嘴角上扬,双眼半睁半闭,双颊比杏花更艳,眸子比水光潋滟。   朱由检不由别开目光。   “驾马车来。”   范铉超和朱由检差不多大,朱由检一个人还真抱不动他,等侍卫将范铉超在马车里安顿好,朱由检这才坐上车,靠在范铉超旁边。   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新旧簾子胡同,街道一片寂静。马车里也一片寂静,要不是偶尔一阵又哭又笑,简直让人怀疑他进入了美梦。   朱由检看看他,又看看月色,听他没动静了又转回来看看,见他又开始傻笑便扭过头去。朱由检只觉得这条路分外地长,恍然间有种永远走不完的错觉。   到了范府,看门老头还一脸警惕,待看清是自家大少爷以后,跳起来敲着拐杖让自个孙子去禀报。等范铉超回到院子里,丫鬟们都没见过喝得烂醉的少爷,还好谷雨有在张氏院子里照顾范景文喝醉的经验,又是安排热帕子,又是吩咐去调蜂蜜水解酒,忙得不亦乐乎。   张氏早先知道范铉超和信王出去了,见信王好心送范铉超回来,想到这时候宫门已关,这时候也回不去了,便邀请他将就一夜。   朱由检倒是第一次有借宿大臣家的经验,也觉得很有意思,也就不去原本安排好的院子了,答应住下来。   当适时,天启帝还未入睡,撑着头听锦衣卫的报告。   “哦?五弟去了新簾子胡同?”天启帝虽然远在深宫,又常年做木工活,可他不是听不懂锦衣卫明里暗里的暗示,惊讶得挑起眉。   “都和谁去的?”   “倪元璐倪祭酒家二儿子,倪后瞻;丁忧的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范景文的大儿子范铉超;还有一个书生白阳。”   “……”天启帝敲着床沿沉吟一阵,道,“行了,就这样,你退下吧。”   “是。”锦衣卫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五弟接触的都是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既无权又势,即使两人的父亲在东林党里地位也不显。可要说他一点想法也没有吧,这些年轻人又多有胆有识,要是形成了一股围绕在信王周边的势力,这个朝廷就不好办了。      ☆、第51章 乡试      范铉超从没有觉得自己什么时候脑子这么疼过,就像被人用斧头从后面生生劈了一斧,仿佛下一秒雅典娜就要从他脑子里蹦出来。   谷雨和惊蛰两人一边服侍他洗漱,喝蜂蜜水,一边还要抱怨两句:“少爷出去喝酒,也不知道多推脱一些,喝成那样回来,终究不好呢。”   惊蛰倒是心疼人,“少爷喝了那么多,回来吐了一身,现在又头疼,下次还是别喝那么多了。他们要劝就随他们去劝去吧。”   “我吐了?吐会鼎身上了?”范铉超一惊,不怪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倪后瞻,毕竟照身份来说,朱由检也是不会亲自送他回来的,照关系来说,倪后瞻也是和他关系最好的朋友。   “倪公子就没送少爷回来,送少爷回来的是信王殿下,现在正在客房院子里呢。”惊蛰说,她左右看看,靠近范铉超低声说,“信王殿下带来的那些侍卫们,都凶神恶煞的,和我们府上的护院完全不一样呢。”   范铉超一点也没多想,只是笑道:“那是信王殿下的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卫,我们府上的自然不能和人家相提并论。”   惊蛰讪讪地站好,也不再多说什么,一抬眼又被谷雨瞪了一眼,吐吐舌头,端着水盆出去了。   谷雨给范铉超扎好头发,才道:“我听静传说,信王殿下已经醒了。”   “那谷雨你手快点,我要去见信王殿下。”范铉超左右照照镜子,可铜镜模糊,看不出什么来,反而还惹得谷雨轻笑。   范铉超也自觉没有什么不妥,便信手出门了。   朱由检正在院子里教范铉朗五禽戏。范铉超没想到一出来就看到这副场景,有些吃惊。“殿下,早。朗儿。”   “哥哥起了?”范铉朗一下就不学了,蹦蹦跳跳过来,张口就说:“大懒虫!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   朱由检不由咳嗽两声。   范铉超也不在意范铉朗没大没小,摸摸他脑袋,“朗儿起得早,早睡早起身体好。”   范铉朗小时候还很享受被人摸头宠爱感,觉得自己被表扬了,现在长大了一些,就不喜欢人家乱摸他头了。他一下把范铉超手拍下来,“哥哥别摸我头。”   范铉超哈哈一笑,又摸了一把,才走到朱由检面前,道歉说:“昨日竟然在信王殿下面前喝醉了,着实不该。最后还要信王殿下送我回来,耽误殿下回宫,更是可恶。”   朱由检摆摆手,不介意这些小事。倒是对范铉超他家好奇起来,让范铉超带着他逛逛。   这当然没问题,范铉超就带着朱由检逛起了范府,范铉朗却不能跟着一起玩,他要去陈先生处念书了。   朱由检记得范景文在京城十多年都是租住在这儿,现在有机会,逛一逛不二尚书的房子,含元的从小长大的家也挺有意思的。   三进的院子,要住下主子和下人,还要分配出各人各处的院子,没间院子也就那么大一丁点,甚至一望就能从院子这头望到院子那头,这让从下住在皇宫,次一点也是信王府的朱由检觉得有点憋屈。幸好还有范铉超一一介绍院子各处和现在不在的范铉朗的糗事,这才不那么无聊。   只是看着范铉超又成了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朱由检还有些许失落。   ——————————————————————————————————————————————   开春已过,接下来是夏天,然后就是秋闱了。   范景文人虽然不在京城,但是自从入夏开始,他就以三天一封的程度送信,一封封、一张张,都是一片望子成龙,恨不得拨苗助长的慈父之心。   信里除了让范铉超转告范铉朗要听陈先生的话之后,全都是劝告范铉超上进,刻苦用功的话。   乡试比院试要难,但在陈先生看来,似乎也只是范铉超必须要过的一个小土坡而已。范铉超每日背诵本朝那些名士、状元和阁老相公当年的卷子,篇篇揣摩,日日背诵,行文倒也大有进步。   他一整个夏天都被闷在院子里做最后冲刺,日盼夜盼就是赶紧考完乡试,这种悬着颗心的日子早日过去,至于乡试考什么,复习得怎么样了,都懒得管他。   可要真到了快要科考了,范铉超反而心慌冷汗,又宁愿再过两年才考——我还有最后两篇程文没复习完啊!   无论范铉超是怎么个变换心思,乡试还是如期而至。   有了上次的经验,范铉超这次就从容多了。乡试比院试人少,但范铉超看着,年纪比他大的多很多,反而是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或者更小的孩子没有出现。   乡试的考生,要么是胸有成竹,要么是恐惧不安,但大多数都没有在院试考试时,见到的那种死气沉沉的模样。也许是因为过了院试,成了秀才,好歹也是一步迈进读书人的行列里,压力没有那么大了。也可能是因为乡试没有截答题,心里压力没有那么大了。   就范铉超个人来说,他反而是更擅长截答题的,所以陈先生还特地训练了他答正统题目的的够力。乡试他最怕的是几乎让人崩溃的题量和强度。   乡试连考三场,每场三天,一共九天,虽然说考完一场就能离开贡院,但就过一个晚上,第二天还要回来的,也和连待九天没什么区别了。   乡试第一场考《四书》《五经》,一共七道题,要是时间答不完,可以各减少一道题目作答。但哪有人三天写不完七道题,又哪有人敢不全都写完。   第二场考试论一道和判语五条,试论也就是策论,判语是对“疑事”下得判定,也是考举子的基本功。   第三场考时务策五道,即结合经学理论对当时的时事政务发表议论或者见解。这看起来是考举子的能力,某种程度上也是靠举子对监考官了解程度,才能写出让监考官满意的文章来。   初六日考官们入闱,先举行入帘上马宴,凡内外帘官都要赴宴。宴毕,内帘官进入后堂内帘之处所,监试官封门,内外帘官不相往来,内帘官除批阅试卷外不能与闻他事。   初九考生入场。范铉超早早就被叫起来,惊蛰谷雨上上下下地忙得脚不沾地,静楼细心,将要带去的考箱再检查一遍,静传去招呼马车。   范铉超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乡试是如此重要的一场考试,为什么大家都没有人关心过睡眠时间对答题质量的影响。惊蛰寅时把他叫起来时,居然还一脸慌张:“少爷,少爷,要迟了!”   分明才三点!   我要是高考当天三点钟起床,估计就是个三本的命。范铉超在心里愤愤吐槽这不科学的时间表,也只能规规矩矩穿好青色布衫,带好玉色方巾,面无表情地开始吃三点钟的早餐。   张氏亲自将他送出门,照例是陈先生送他入场,因为贡院质询去带一名书童进去搬行李,但范铉超觉得自己能背……不过还是被静传抢过了考箱:“哪有举子老爷自己背考箱的?要是累着了,怎么考试?”   范铉超拗他不过,也只随他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范铉超也昏昏欲睡,陈先生本来还想说些闲话趣话给他放松情绪,见他这样没心没肺就要睡过去的模样,也哑然失笑,让他睡去了。   等到了贡院,时间正正好,天蒙蒙亮,东边有微光初现。静传又是讨好又是邀功道:“少爷,这时候到,可是有讲究的,天正微明,日光将出,可不正是预示了少爷是人中龙凤,又是天时地利人和,定能考个解元回来。”   范铉超没好气道:“你有这份仔细的心思,也是难得。”不等陈先生发笑,静传面露喜色,范铉超又说,“可要是用这份心思放在让少爷我多睡两刻钟上,我考上解元的几率还更大一点。”   “啊!?”静传原本还以为超少爷要表扬他,结果居然是自己弄巧成拙吗?不由垮下脸来,沮丧非常。   “行了,”陈先生给静传解围,“就你会偷懒,你看看广场上这些人,不都是这时候来的。再晚就怕来不及了,到时候才有让你哭的。”   范铉超笑了笑,安慰了静传几句,他这才脸色好看多了,抱着考箱,正要说话,突然眼前一亮,叫到:“倪少爷!白公子!”   倪后瞻和白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他身后了,倪后瞻笑道:“你又欺负你家书童了。”   “见过陈先生。”白阳恭恭敬敬行礼,他去过几次范家,也曾请教过陈先生问题,所以尊敬陈先生,也算是他半个弟子。   “见过陈先生。”   陈先生摸摸自己的小胡子,“既然一起来的,那就一起进去吧,考个好功名,回来再一起喝酒。”      ☆、第52章 高中解元      范铉超从考场出来的时候幽幽吐了一口长气,总算是考完了,他觉得他不但能全都写完,还保持着上辈子考试时的好习惯留下空余时间检查,实在是幸运。   范铉超还见到有的人还没考完就被扶出去了的,自然是别想再考了。即使能撑下来,身子比较弱些的也是要病倒的。   他自从蹲过锦衣卫监牢以后,身体比以前虚了很多,这一年里虽然每天锻炼,只是回不到以前的身子骨了,平时不能太过劳累。   这回是静传和静楼两人来接他,正垫着脚张望呢,见到范铉超出来,赶紧上前上前接过考箱。   静传还怯怯地问:“少爷,没影响你发挥吧?”   范铉超笑道:“我进了考场,拿到卷子看了一遍,就去睡觉了。反正整整有三天呢,谁写不出几道题啊。”   静传听了更紧张了:“那……那……会不会……”   “没事,我都写完了。”范铉超手一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不是睡那一下,我还不知道要写出个什么东西来呢。”   静楼笑眯眯地崇拜说:“少爷睡了一上午,还能都写完,果然是文曲星下凡。”   范铉超一向知道静楼是话不多说的性子,这会居然会这么来一句,眼珠一转,看向静传,就知道是怕范铉超以后再提起此事。“你也是向着他。”   静楼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就这么连考了三场,范铉超一考完就病倒了,休养了几天才缓过来。而这时候,已经快要到放榜的时候了。   范铉超一边苦笑一边想着这次等待放榜的日子还不算难捱,至少每天只想着怎么少喝一点苦药汁了。   养病那几天,倪后瞻、白阳和朱由检都来看望过他,见他只是劳累过度,松了一口气。   倪后瞻是闲不住的性子,他在考前说要去长春苑放松放松,以后就没机会了。等到考完了,他又说就这么几天了,放了榜就是举人老爷了,再去就失了身份了。   范铉超和白阳上过一次当,再也不肯和他去了,倪后瞻自然也不敢单拉着朱由检去,不过他也有其他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耍得一连几天都不见人影。   朱由检偶尔来看望他,下下棋说说话,一来二去,两人之间那种淡淡的隔阂感也就消散了。   朱由检来的次数也不算少了,范府的主子下人们也熟识了朱由检,就连远在吴桥的范景文也说信王殿下过不了几年就要外派封地,不用避嫌。   也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范铉超并没有觉得和朱由检的交往受到压抑。朱由检也是,越和范铉超交往,就越能将他本人和“忠臣范景文的儿子”这个身份区别开来,交往也就越轻松。   就连八月三十这天放榜,朱由检也陪着等在范府里。   要说范铉超不怕是不可能的,大概就像是一种得了一次第一名,就害怕以后的第一都被人抢走这种感觉吧。   天色还早,张氏就早早派出人去贡院外看榜,家里也准备了红布条和鞭炮,就等着报喜的人来呢。   全家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让一向事情不到最后不敢下结论的范铉超有些心慌,不过陈先生听了范铉超说了题目,背下他的卷子,也拍手大笑,说这次范铉超至少也能得个前三才是。   小厮喜滋滋地回来报名次的时候,朱由检和范铉超正看似老神在在地下着棋,朱由检是下棋的一把好手,朱由检也不弱,两人每每遇到都要厮杀一番,甚至能下上把个时辰。   只是他们段数相近,今天刚上手,朱由检就敏锐地发现范铉超心不在焉。心中失笑,手上却还是一步一步蚕食范铉超的地盘。等范铉超从心事里分神看一眼棋局——我怎么下成了这幅惨样?   朱由检落手棋定,“你输了。”不趁着这时候狠狠赢上一盘,怎么对得起这天时地利人和?   范铉超哀嚎一声,连叫再来。朱由检却不下了,“这就快到时候了,你也收拾收拾吧。”   范铉超说:“我从早起就在收拾了,你瞧瞧我身上都带了几个玉佩了。”   朱由检细看他,穿了一声天青色袍子,一头长发用红丝紧紧束好,腰间戴了两枚玉佩,一枚是他戴惯了的,另一枚刻着鲤鱼,取了鲤鱼跃龙门之意。另一边还坠着一个香囊,的确是再也带不上其他的了。   眼中泛起笑意,朱由检道:“你这般年轻的公子哥,明年春闱榜下捉婿,恐怕是要被人捉去了。”   “什么捉去了,我又不是唐僧。”   《西游记》是嘉靖朝写出来的,这时候已经很有名了,范铉超第一次读到的时候还颇为兴奋,他的书房里还收藏了各式版本的《西游记》呢。   朱由检见他不信,笑了笑,正要说话,静传便风一样地冲了进来。他早起就被派去贡院前看榜,这会回来,肯定是有结果了。   “怎么样?!”范铉超也顾不上什么唐僧不唐僧的问题了,戴着静传焦急地问。   “解元!”静传一脸兴奋,高兴程度简直跟是他自己得了解元一样。自家少爷得了解元,他在书童里走路都生风啊。   范铉超已经惊得呆了,朱由检上前来拍他肩膀祝贺,他才反应过来,“我中了解元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范铉超措手不及。   张氏从考试那天起就开始吃斋念佛,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她也心急,只能更专注地跪拜观音菩萨,只是手里的念珠转得越发快了。   “夫人,夫人!”红菱喜气洋洋地跨进屋子,张氏一听她的声音立刻就转身站起来,“有消息了?”   “超少爷中了解元呢!”   张氏听到这消息,手中的念珠一松,险些掉在地上,不过她还是抓住了,毕竟念珠落地,寓意不详。张氏再次拜倒在菩萨面前,“信女张氏,谢观音大士保佑我儿高中。”   屋子里的一众仆人也都兴高采烈,紫竹提醒道:“夫人,外面还有报喜的人等着呢。”   张氏这才想起来,“快,快,快,扶我起来。给报喜的官差准备二两银子,这个月府里每人加一份钱。”范府并不富裕,报喜的官差也不是一个人,府中的下人也有一定数量,张氏这会可算是下了本钱了。   不过多少钱都比不上儿子考得的解元之位,若是以后能让菩萨保佑,连中三元就更好了。   家里有人中了举人,自然要好好庆贺一番,亲戚朋友也都纷纷送来贺礼,张氏还拉着范铉超给祖母磕了头。范景文少有夸人,这时候也写信狠狠夸奖了范铉超一番,甚至是远在通州的祖父范永年,也让人送了礼来。      ☆、第53章 小满      范铉超中了解元,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效应,首先就是张氏更热衷于给他相看姑娘了。即使范铉超推脱说他要先作出一番功业来才成亲,张氏也不依不饶。   “这天下的男儿哪个不是先成家后立业的?就你一个,非要说什么不破女真不成亲。”张氏每说一句就要敲一下桌子,目光都要把范铉超瞪出洞来了。“女真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吗?你连一点武功都不会,还说话什么大破女真,别以为我没考上解元你就能来糊弄我了。”   张氏几乎要气炸了,她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亲事上不让她如意,她想要个儿媳妇照顾他,知冷知热的难道不好吗?她想要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这很过分吗?   范铉超暗地里无奈,明面上还要给张氏撒娇,“反正我是不成亲的,我还要看书,还要练字,还要去山上踏青寻访古庙名僧,哪有空去成亲?”   “你看书、练字、踏青,哪一项不能和妻子一起做?非要一个人来?非要跟你那些个……”张氏很想说倪后瞻是狐朋狗友,但一想到最近范铉超和信王朱由检走的比较近,要是被人听到恐怕会误会,生生咽下来,“友人们一起?”   范铉超一本正经:“和好友一起看书练字,踏青寻僧,与和姑娘家一起是完全不一样的。哪里来得轻快?那姑娘有我好看,有会鼎的字漂亮吗?”   张氏怒道:“就你会胡说八道!”   等范铉超从张氏院子里出来后,结结实实叹了口气,怎么张氏这些年来催婚催得这么急了呢?   说是如此,范铉超也知道自己有点晚了。白阳年纪最大,早已成婚;倪后瞻比他大两岁,虽然平日里也不正经,但也有一个娃娃亲的未婚妻;英国公府的三位表哥,也都成亲的成亲,定亲的定亲了。还有明明比他年纪小的朱由检据说也开始相看王妃了。   只剩他一个人……顿时连防护罩都没有了。   明明说好一起单身,结果你们都悄悄找了对象。   好吧……也没有人说好一起单身。只有范铉超一个人要单身。毕竟这个时代虽然对男风的容忍度非常大,却也没有直接娶回家的道理。那些男人们都是在外面玩,或带到家里来玩,却没有一个能明媒正娶的。   虽然这个时代对同来说很幸福,但是对于他这种不想结婚的同来说——整个社会都在对你逼婚啊!   范铉超离开了,张氏还犹自闷闷不乐,对左右说道:“你说他怎么就这么犟,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有哪个不思慕姑娘的?”   红菱安慰道:“超少爷这是一心一意扑在科举上呢,待到明年春闱,想必就能了解夫人的一片好意了。到时候夫人再给他说亲,超少爷也就不再抗拒了。”   张氏点点头,“也是,超儿向来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你看他鼓动国子监学生闹事,就从没来没有和我们商量过,也是胆大包天。”   紫竹倒是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不过她也不敢说出来,只是出了个主意:“夫人您前些年不是还说要给超少爷安排服侍的人?”   张氏恍然大悟,“对啊,只是当时正好遇上母亲仙去,这才耽搁下来。若是春闱之后,超儿也出了孝,不算违法了。”   “只是要他就这么突然纳一个妾,恐怕他也不会愿意。婚前纳妾,又不知该如何向日后的亲家交代了。”熟知范铉超性子的张氏还是有些犹豫。   “可以先将人放在他身边啊,日久生情,自然就水到渠成了。至于日后,倒也不用将人提为妾室,只需做个通房就好,只要不生下孩子,日后还不好和亲家交代?”   “说得也是……”张氏仔细想来,惊蛰和谷雨跟着范铉超那么久了,也没见他生出什么心思来,大约这两个也是不合他心思的,“正好谷雨年纪也大了,她爹娘前些日子还求我恩典,许配给外院管事的儿子呢。那就放她去成亲吧,给她添一份嫁妆,这些年她伺候我和超儿也无不尽心尽力。”   红菱垂下眼帘,叹一声谷雨这也不知道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也不知道等到自己许配人家那天,又是如何光景。“若是将谷雨许配出去,那又将谁提拔上来呢?”   张氏一只手敲打着桌面,房间里静悄悄的。直到最后,张氏才道:“我记得当年,超儿曾救过一个卖身葬父的姑娘?”   红菱说:“正是,原先那姑娘被安排在花房做活,再教规矩。如今管家看她手脚灵活,又聪明懂事,已经被安排在厨房了。”   张氏若有所思,“既然是超儿救回来的,想必待超儿也和旁人不同。她在厨房,厨房里的人怎么说?”   “王婶说她脑子灵活,也愿意多学习,正准备将自己一身手艺都教给她呢。”   “超儿自幼挑食,有这么一个得了王婶手艺的人在身边,也好。”张氏下定了决心,“就她了,对了,她叫什么?”   “从辽东来的,还叫她的本名,小满。”   “小满,虽然是本名,但也是节气,可见她和超儿正是有缘。也不用改名了,跳过中间那些节气,直接还叫小满吧。你把人带来给我看看,若是可以,那就是她了。”   紫竹福了福身,下去了。她   走前和红菱对视一眼,红菱朝她摇摇头,紫竹知道她意思,让她算了吧,可是对紫竹来说,那个小满的命运,比不上夫人开怀,比不上少爷“改邪归正”。   就这样,范铉超从陈先生那儿回来,一眼就看见谷雨和惊蛰眼睛哭得红通通的,惊道:“这范府里谁还能让你们两个哭成这样?莫不是娘亲罚你们了?”   惊蛰听到他声音,别过脸去,手背狠狠擦掉眼泪,反而使眼睛更红了,像个兔子一样。   谷雨没有惊蛰那样被范铉超惯坏了,起身行礼,还拉了拉惊蛰,惊蛰一扭身甩掉谷雨的手,还坐在凳子上一抽一抽地打着泪嗝。   范铉超扶起谷雨,看看她又看看惊蛰,亲自给她们倒了茶,又问一遍:“娘亲责罚你们了?”   以前他不用功,范景文都是打他手心,而陈先生都是打静传静楼手心。所以现在谷雨惊蛰哭了,范铉超也下意识以为他不想成亲,结果谷雨和惊蛰被拉去骂了。   “夫人并没有责罚奴婢,也没有责罚惊蛰。”谷雨擦干净眼泪,说话还算顺畅,“只是……奴婢许配了人家,再……再也不能服侍少爷了。”   范铉超心里先是一松,再是一喜,高兴道:“这是好事啊!谷雨快别哭了,我给你出添箱钱,从此以后这儿就是你娘家。”   谷雨又哭又笑,笑得比哭的难看,“谢少爷。”   范铉超又问:“是哪家的幸运儿?娶到我们谷雨,真是三生有幸。”   “是外院管家的儿子,如今在铺子里当学徒,夫人说若是做得好,以后就叫他管铺子。”   “那敢情好。”范铉超一个劲地夸谷雨以后一定是个贤内助,又夸谷雨嫁到一个好人家。一直说到谷雨沉默不语,再也不接话,惊蛰出面制止他:“少爷就知道说,你可知道夫人新点了谁来服侍?”   “谁?”范铉超一脸懵逼,难道张氏给他点了一个奇葩来?   “正是少爷在几年前救过的那个小满!”   “小满是谁?”范铉超先问了一句,然后才恍然大悟,“哦,是辽东那个卖身葬父的姑娘吧?”这辈子就救了这么一个人,他才想起来。   惊蛰见他连人都想不起来,这才心里舒服了一些,“少爷将人救了,她又叫小满,夫人便说你们两个有缘,点了她来服侍。”   范铉超还不知道这个“服侍”是有个什么特别的意思,说道:“谷雨走了,自然要有人再来的。而且谷雨又不是嫁到外地去,你哭什么,应该和她一起高兴才是。”   看到范铉超这么没心没肺,惊蛰气得再也不想理他,扶起谷雨,两人转身便回房去了。   只留下范铉超看着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总觉得我把她们惯坏了……”   ------------------------------------------------------   范铉超是完全不想成亲,不过朱由检倒是对他要建府成亲这件事不太有什么反应。   他先是用了点手段给他那位以前的岳父大人收了算卦摊南下去投奔一位亲戚发财了。然后给田贵妃父亲是扬州千总,是无论如何都要过大选的,朱由检也让人在其中用了手段让她落选了。   至于信王府邸,他在那里也住不了多少年,倒是无所谓选址如何、布置如何。   朱由检倒是关心另一件事,客氏对他整垮了魏忠贤十分不满,近来听说她常在天启帝耳边说他的不好,还不知从谁那里知道了宋□□和他弟弟宋太宗的故事,专门说一些朱由检不怀好心的话。   就连张皇后都悄悄对他说,小心客氏反扑。   其实不用人提醒,朱由检也能略略感觉到天启帝对他的防备之心,自从魏忠贤死后,几乎就不怎么召见他了,甚至在言语中也隐隐有敲打之意。   朱由检虽然不将客氏看在眼里,可他不能不将天启帝看在眼里。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都收起了手段。   虎豹收起爪牙,不代表他不会再凶猛了。      ☆、第54章 信王新府      这日,范铉超正无所事事,谷雨将张氏新派来的丫鬟带到他面前掌眼。   那小满长得明媚大方,桃花眼,血绛唇,范铉超眼前一亮。   张氏喜欢眉目寡淡的,最多就是清秀可人的模样,说的就是怕带坏了主子们。就连小厮都不爱用那些长得过分好看的,毕竟现在风气如此,在来个好看的,岂不是要完?   张氏是见温柔体贴的谷雨和范铉超一向宠爱的惊蛰都不能让他动心,琢磨着大概儿子并不喜欢这类的姑娘,这才送了个艳丽型的来。只是,张氏不知道范铉超上辈子就是同,所以姑娘好看是好看,给了他也只能欣赏。   范铉超在脑海中搜索当年她的样子,记不太清了,好像是瘦瘦小小,干枯火柴样的姑娘。“你在府中过得可好?只是我看做府里的丫鬟,还不如做良家女儿要好。”   小满盈盈俯身,“奴婢随父亲一路从辽东逃命过来,亲人早已失散,父亲也病死了。大少爷好心收留我,奴婢早已当自己是范家的人。”   一个姑娘家破人亡,再无容身之处的情况下,的确可能会对收留自己的人家产生归属感。但范铉超却奇怪地泛起了一种……愧疚感。自己只是给了几两银子,给家里添了一个丫鬟,就能得到这个人的忠心,范铉超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趁人之危。   范铉超摇摇头,将这种想法丢掉,他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他救了一个人——这难道不对吗?   “既然如此,你就和谷雨学学规矩吧。”范铉超说,“谷雨,你和惊蛰多费心。”   谷雨点头,说道:“小满聪慧,府里规矩也学得好,并不需要我们多教什么。”   两人退下去之后,范铉超随手捡起一本游记,看了几句,又想睡了。初冬的天气带着一丝凉气,范铉超开始换上厚衣裳了,身子暖暖的,屋子里也暖暖的,就想睡了。   朱由检来的时候,就看到范铉超在书房的椅子上,一只胳膊枕在脑袋下,两条腿懒洋洋地伸长,露出纤细的脚踝。   朱由检不由多看了两眼,然后将人推醒,“起来了,天气凉,在书房睡怕是要生病的。”   范铉超睡梦中仿佛感觉到有人推他,往另一边缩了缩,另一只手举起来挡住眼睛。   朱由检失笑,见他这样,也勾起了玩心,拾起范铉超腮边一缕发,打着圈轻拂过他耳朵。范铉超迷迷糊糊间,耳朵痒痒的,哼哼两声,挡着眼睛的手移了移,挡住了耳朵。   朱由检就用头发去骚扰他眼睛,范铉超眼睛大而有神,既不是滥情的桃花眼,也不是过于严肃的长眼,笑起来的时候最漂亮。   见范铉超没有动静,朱由检换了地方,头发像小刷子一样在他鼻子、脸颊来回轻扫。朱由检平日里从未注意过一个男人的脸长什么样,这回倒是看了个仔细。   朝霞为面,晚霞做唇。   恍惚间,朱由检甚至觉得范铉超比当年艳冠后宫的田贵妃更美,容貌更甚,而才华四溢。朱由检时常会想到范铉超说“我想让大明换个新气象”时,眸中迸发出来的摧残光辉,比炭火更热,比流星更耀眼。   范铉超被捉弄得烦了,想着只有范铉朗有这样的童心,睁开眼,“朗儿你——”待看清这个比范铉朗更高的人影是谁时,范铉超那一股子起床气就都散了,“殿下,您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看到新府建成,邀你一同去赏玩。”朱由检随口想到了这么一个理由,“我听曹津说,他们移来了一林红梅,我还没看过,要不一起去吧。”   范铉超想想,说道:“是挺想去的,但现在才是初冬,恐怕梅花还没开吧?”   “若是没开,我们就喝喝酒,下下棋,也挺好的。”也是现在的时节哪有梅花开,还是喝酒下棋正好,也有几天没和范铉超下了,手里痒痒的。   两人欣然出府,朱由检是骑马来的,范铉超当然也骑马去。朱由检骑的是一匹朱红色的烈马,见范铉超牵出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就想欺负人家。朱由检轻呵一声,拉住了缰绳,看范铉超翻身上马,说道:“待明年殿试,你要是考中了状元,我便送一匹汗血宝马。”   范铉超歪头问:“那要是考了个□□呢?”   朱由检大笑,“你中了小三元,又想中□□,要是连中六魁首,这可是天降祥瑞,皇兄怎么赏你都不过分,怎么还稀罕我的贺礼?”   “陛下的赏,是陛下一片惜才之心,可信王殿下给的,是我们之间的情谊啊。这可是不一样的,我就想要你给的。”范铉超说,纯黑的眼睛里一片清澈。   朱由检仿佛在范铉超眼中只能看到他一人,心中波澜起,脱口而出:“那你就等着!我送你——”   送你一场泼天富贵。   最后关头,朱由检还是及时刹住了车,想起现在还不是他当皇帝。   “怎么不继续说了?”   朱由检摇摇头,只是抿嘴笑,“不说,不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天启帝在位七年,明年就是第六年了。到时候怎么送这场富贵,还是朱由检说了算。   范铉超也不在意,反正朱由检是后来的皇帝,要怎么送,难道还能差了去?   两人拍马便到了信王府。天启帝给朱由检选的府邸在皇城根脚下,是大明顶级豪权的聚集地,而且离皇宫很近,足见一片疼爱之意。   朱由检到时,这儿的工人还在忙里忙外地布置修缮,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朱由检刚踏进去,就皱起了眉头。   那儿正监工的礼部官员连忙上前请安,见信王殿下皱眉,一副不满的样子,心中直呼不好,“见过信王殿下。”   “嗯,起吧。”朱由检随口道,“这儿就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了?我听闻后院的梅花已经移过来了。”   “后院的梅花已经栽好了,只是今年冬天怕是看不了了,最早也得是明年冬日。”礼部官员诚实回答,“不过后院整个已经建好了,湖心亭也修缮完毕,那儿也清净。若是殿下愿意,倒是可以一观。”   朱由检转头看向范铉超,“如何?”   范铉超正对比信王府和英国公府,还有魏忠贤的生祠的华丽程度。估计古代建房子也不是比谁家有钱,这都是有规制有规矩的,想来还是信王府比较华丽吧。只是现在还没建好,看着有点……朴素而已。   他听到朱由检问他,随口道:“哪儿都好。”   朱由检微笑,又想到要是想下棋喝酒,这里恐怕还没置办起酒水茶壶,对亲随吩咐:“去买些热酒来,还有棋盘。”   亲随应声而去。   两人跟着礼部官员绕过前面,往后走去,一过了墙,就能感觉到这里清静不少。林子已经建好了,但都是些枯枝树干,连片叶子,一朵花都没有。幸好湖心亭比较合范铉超的意思,果然是建在湖心,四面临水,只有一条木长廊连着岸边。   两人坐下了,朱由检就嫌弃引路来的礼部官员占地方了,打发他回去监工。冬日天寒,但石凳上已经铺上了鹿皮垫子,暖洋洋的,棋具摆上来。虽然是临时买的,但亲随也不会随便买些次品,这附近尽是豪门林立,也没有卖次品的店铺。所以买回来的是一副白玉盘的围棋。   黑白棋子入手冰凉,范铉超每次摸棋的时候都恨不得将它们早早放下去,再也没有以前喜欢入手把玩的兴致了。   朱由检目光一直在棋盘上,每下一子,范铉超立刻就跟上,他执白,范铉超执黑。天气凉,手上也没什么血色,被纯黑的棋子衬得苍白秀气。朱由检真是连想棋路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想再看一次那葱白玉色的手指,在棋盘上轻点。   范铉超看着棋局皱眉,怎么感觉朱由检的心思都不在棋局上呢?明明有更好的地方,非要挤在中间那块——虽然让他抓住机会吃了不少子,可对手无心下棋,吃再多子也是没什么意思。   但朱由检不说自己有什么心事,范铉超也不好问,只能拖着时间,让未来的皇帝陛下输的少一点,下得久一点。   他一边下棋,另一边手收在宽宽大大的袖子里保暖,执子的右手忍不住放在嘴边哈气,暖和一下。等酒热了,又用右手碰碰酒杯。酒杯小,只够暖和冰冷的指尖,不过就这样,范铉超也满足了。   心里一边想着估计回去又要病了,转念又想自己明明是和信王下棋,非得搞得两人穷得没钱烧煤炭一样。不过看朱由检不说话这幅样子,就当是舍命陪君子吧。   范铉超指尖被热酒暖得红通通的可爱,夹着棋子更加漂亮。朱由检终于忍不住,等到他下定一子,手还没缩回去,将他一手牵住。   范铉超都呆了。      ☆、第55章 天启六年      朱由检摸到手了,才回过神来,正为自己下意识的这个动作懊恼不已,却感觉手中一片冰冷,皱着眉头,问:“怎么手这么冰?”   范铉超悄悄松了口气,下意识揉了揉发红发痒的耳尖,“没事,我自从在锦衣卫坐完牢,回来手脚多是冰凉的时候多。也不妨什么事。”   “怎么叫不妨事呢?来人,上火盆来。”   朱由检两只手伸出去握住他的,搓了搓,直到感觉手中热了起来,才放下,又问:“那只手呢?”   范铉超表情僵硬笑笑,“没事,这只手一直放在袖子里呢,很暖和。”   朱由检反应过来,自己孟浪了,讪讪不说话。直等到火炭盆送来了,亲随还弄来了一个小暖炉给范铉超暖手,气氛才渐渐随着炭火升温。   朱由检仔细一看棋局,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下到死路了,还被吃了不少子。“好啦,这局是我输了,我们重来。”   范铉超连忙说:“殿下心中有事,一时晃神了,这才输的。新下一局,我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朱由检:……   “没,我没什么心事。”朱由检说,实在不好意思和范铉超坦白是看他手指看入迷了。“这一局我定能将你杀的片甲不留。”   “下了才知道。”范铉超见朱由检不想说,也不再问了,专心下棋。   一局末了,朱由检果然赢了,顿时心情舒畅。见他高兴了,范铉超也就无所谓自己的输赢了。   “看,下雪了。”   范铉超趴在栏杆上,手伸出去,接住一片雪花,没等他收回手细看,已经融化了大半。   丝丝絮絮的雪花飘洒下来,落进水里,没荡起一纹水波。   范铉超悻悻收回手,“今年的冬天来得也很早。”   “才入冬,就下雪了。”朱由检也从绮靡的气氛里抽身出来,“不知道今年又要有多少地方受灾。”   “延安的大风雪才完,济南就飞蝗蔽天。又是一个饥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迎来风调雨顺的时节。”   天启五年,从六月开始,延安就连刮了三个月的暴风雪,不知道得有多大怨恨。延安的雪还没下完,济南就闹起了蝗灾,据说现在情况已经艰难到卖儿卖女的地步了。   明朝末年正值小冰河期,天灾*不断,加上官员昏庸无作为,死的人只能更多,不会更少。   “……”朱由检也不知道这大明天下的灾祸什么时候是个头,反正他死的时候还没结束。   范铉超开始调动他仅剩的历史常识,然而他是个工科生……只记得因为明朝的时候引进了土豆玉米等作物,所以死的人没有历史上其他小冰河时期死的人多。   土豆玉米等作物,实在万历年间就引进了的,当时这个东西还在朝中引起了震动,毕竟产量太高了,又不挑地不挑天气,可以说是最好的充饥食物。   据那些南方官员说,在江浙、闽南一带,那些种不了粮食的丘陵上,都种满了土豆,贫农家的餐桌上也是顿顿不落。   可即使是小说里万能的土豆和玉米,也没有完全拯救大明朝,还是有地方一遇到灾荒年就只能卖儿卖女,甚至易子而食。   “不只是灾荒,□□哈赤年前取了旅顺。如今大军盘踞边城,我听说,甚至还连连去信给广宁右参政袁崇焕,要他投降。”细细数来,内忧外患都不能道尽明朝的局面了。   要不是魏忠贤已死,甚至明年袁崇焕就因为和魏忠贤不合,去官回乡了。   “□□哈赤?”范铉超对□□哈赤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野猪皮”,听起来就是一个很不好对付的人。“我只是听说此人骁勇善战,谋略过人,又统一了女真部落,称王称帝。有人把它和成吉思汗相提并论呢。”   “可我大明不是弱宋!”朱由检面色严肃,眼神阴冷。他已经做过一次亡国之君了,绝不会再犯一次错误。   范铉超一想,的确,至少大明还有军队,还有将领。   ———————————————————————————   天启六年,正月,努|尔哈赤率军渡过辽河,所到之处,明朝守军或逃窜或溃败,所向披靡,一路行到宁远城下。   到了城下,努|尔哈赤自称三十万人马,实有十三万,让袁崇焕开城投降。   被袁崇焕断然拒绝。   袁崇焕誓守宁远城,甚至让山海关守军杨麟要是发现一个宁远溃军斩一个,发现一队杀一队,绝不手下留情。   正月二十三日,兵临城下,二十四日发起进攻。女真军队悍不畏死,来势汹汹。袁崇焕也以城墙上的各式大炮回击。这些是从西洋进贡来的大炮,女真军队从没见过射程这么远,威力这么大的大炮,前方的士兵恐惧非常,争相完后跑,后方的士兵被赶着往前冲,一时之间乱成一片。   女真军队乱成一锅粥,大将军炮也不管什么准头,朝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开炮就是了。那些女真士兵连人带马腾空而起,摔成断肢残骸遍地。更可怕的是,他们还没办法反击敌人,而他们只要一乱起来,立刻就会被击中。   努|尔哈赤被亲兵护卫在中间,即使各种命令不断传下去,即使所有的命令无一例外都带上“违命者斩”,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溃败。   当开始有大贵族大将领被流弹击中身亡,他下属的那些士兵们也很快崩溃了。   努|尔哈赤左突右支,不可置信自己居然被一群不到十万的明朝守军加上一列大炮就给击败了。他从二十五岁领兵开始,纵横草原从无敌手,没想到却要……   “轰——”   努|尔哈赤耳边突然炸响一声惊雷,震耳欲聋,只感觉自己似乎在飞,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三月七日,因为主将努|尔哈赤受伤严重,加上女真军队伤亡惨重,士气不振,来势汹汹的女真军很快撤退了。   这是从女真向明朝宣战以来,明朝第一次取得胜利,说是举国欢腾也不为过。袁崇焕的名声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几乎要到了岳飞、戚继光一样的民族英雄的程度了。   就连那门立了大功的大炮,也被天启帝亲自封为“安边靖虏镇国大将军”,有从九品官职。   九月,在宁远之战中受了重伤的□□哈赤,带着不甘心,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他的儿子皇太极即位,但没有了□□哈赤的压制,女真各部落人心不定,刚刚继承皇位的皇太极忙于收拢人心,集中权利,顾不得帮父亲复仇。   明朝也暂时从和女真的战争中缓过劲来。   不过这都是后面的事了,这时候的范铉超正踏着宁远大捷的欢庆声走进会试的考场。   和他一起的还有白阳和倪后瞻,白阳自不必说,倪后瞻对于自己居然能踩着榜单的尾巴考上举人一事很不可思议。直到现在都还在说“若是我能考上进士,那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去什么长春苑,再也不和那些狐朋狗友浪荡了。”   白阳翻了个白眼,“你也知道你那是成天浪荡啊?”   倪后瞻笑了笑,“我现在不和你斗,我要留着进场和考题斗,等出来我们再算账。”   范铉超撑着头,忍不住大笑不止,迎来周围人的关注。   那些人见到是范铉超,也就三三两两议论一番。毕竟范铉超考了案首,又中了解元,若是这次发挥得好,一举中了会元……殿试不黜落,皇帝陛下就算看在“在自己任期上出一个六魁首”的面子上,只要他不犯大错,总会给一个状元当当的。   所以范铉超也就成了众人争相攻击、讨伐的对象。会试前,全国各地最优秀的三千多名举子齐聚京城,谁都是经年苦读,到了京城自然要“以文会友”,较量一番。   既是交友,也是试探程度,还能给自己搏出一个名声来,并请一些翰林或是名流来评比。   本来吧,每到这时候,各位翰林都要争执一番,但今年,出乎意料,几乎大家都认为范铉超最可能拿到状元。   原因有三:一,他的确学识过人,听说看过一遍的书从不看第二遍;二,他在扳倒魏忠贤上立过功,东林党大佬们看重他;三,前面说过,天启帝曾表扬过他,算是简在帝心,也因为他中了案首,中了解元,只要又中了会元,这状元也是囊中取物。   范铉超这些日子以来,因为上面三个原因,收到了不少请帖。他去了几个,发现要不是挑衅的,就是讨好的,几乎没一个是正经交流的聚会。   久而久之,也就烦了,无论是谁的请帖,一律不去,成天待在家里看书,温习功课。   但他去了,被人围观,不去,也不行。   不知怎么的,就流传出了他恃才傲物,目下无尘的名声来了。范铉超哭笑不得,也不管他们,随他们便了。   反正一切到了考场上见真章,成绩出来,自然就能让他们闭嘴。      ☆、第56章 除了都是看的      范铉超在家里接到喜报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估计这汗血宝马可能要不到了,还是等着朱由检当上崇祯皇帝以后再说吧。   反观家中一众人等,都兴奋异常,“超少爷连中五元,我大明朝还是头一份呢。”静传高兴得手舞足蹈,话都不会说了。   范铉超驳斥道:“胡说!洪武年间黄观也连中过六魁首,英宗时期,商辂也中过三元及第,我现在才考到会元,你就有胆子敢这么叫了,下去领罚。”   一时间,屋子里兴高采烈的仆人们都静了下了,不只是静传,就连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别人考中了贡士都是恨不得连放三天三夜鞭炮,自家少爷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反而要在这个好日子罚人。毕竟殿试不黜落,再怎么样,少爷至少能得个官当当吧。   张氏见他面色严肃,没有一丝喜色,忙道:“静传也是替你高兴,你又是何必?好了,静传下去吧。”   静传赶紧弯腰行礼,躬身退出。   张氏又摆摆手,红菱和紫竹也领着人退下,惊蛰看一眼范铉超,见他没什么表示,也带着人下去了。   张氏让范铉超上前来,拉着他的手问:“今天报喜的人还没来,我就见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到现在还破天荒的训斥了静传,可是有什么心事?”   范铉超叹了口气,“娘亲,我这会元中得不妥。”   张氏挑眉,心里好笑,“哪有中了会元还不妥的?那那些每中会元的,就是好了?还有落第了的,难道要他们弹冠相庆?”   可说完,也不见范铉超脸色好转,张氏才知道他不是说笑来搪塞她,连忙问:“怎么个不妥法?”   范铉超轻舒一口气:“我和信王殿下走得太近了。”   “这事人尽皆知,你也不是和他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日前陛下才失去了三皇子。”朱由校的皇三子朱慈炅,生母是任皇贵妃,去年十月才出生,出生时身子骨就不大好,才开春就去了。   皇三子一去,朱由校膝下又没有皇子了,不但没有皇子,连公主都没有一个,全都早夭。简直像是诅咒一般。   张氏脸色一变,皇三子才几个月大,还未满周岁,虽然后来追封了献怀太子,却也改变不了事实。如此情况下,和信王殿下走得极近的范铉超的确可能让人起疑心。   殿试的主考官是天启帝自己,是个将会试成绩重新编排的过程。虽然有各位大臣先打底——毕竟皇帝陛下不识字——但如果他非要范铉超不中状元,也是手到擒来的事。   “那超儿可有对策?”   “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就连洪武年间的黄观也是连考十年才得了一个六魁首的称号,哪像自家儿子一样,连考连中,所向披靡。三元及第已经是天下读书人向往的最高荣誉,是文才的最高证明,若是能中六魁首,更是值得大书特书。   “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反正我有官做。”范铉超大大咧咧地说。   张氏戳破他的心思,“你要真这么想,刚才就不会呵斥静传了。你呀,还是心有不甘。”   范铉超的确不甘心,如果是他技不如人,考不上,那就算了,可要是因为其他非考试的因素使得他中不了状元,的确是有些呕血。   但你说要他和信王撇清关系,别说现在谁信你,范铉超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最后当上皇帝的,不是天启帝的哪个儿子,而是信王朱由检啊!   张氏道:“就算你现在再也不和信王殿下来往,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也会给人留下朝秦慕楚的印象,在大明朝,读书做官最重要的就是名声。名声好了,才能站得住脚跟,才谈得上做事。”   “正是如此。”范铉超点头赞同,你看现在东林党不就是如此,不管你的真才实学如何,只要你名声好、为人端正,是东林党人,就会力挺你到底。   “依我看,你这状元……”要张氏说出来,她也是心痛,对其他人来说是三年一个状元,可对贡士来说,却是一辈子一个状元,但比起这一时爽快,还是日后平平安安更重要,“还是不要为好。”   范铉超忍不住吐槽:“我们俩在这儿说了这么多,说不定到时候殿试上,一山更比一山高,就是照实来排也轮不到我。”   “不可能。”张氏断然道,“殿试的卷子不封名、不抄眷,各位大臣都走动看卷,自然能记得你的卷面内容。你在魏忠贤一案上出了大力气,老爷也常与翰林院走动,你又是连中五元,于情于理,阁老们都会把状元位置给你。”   中状元者,特别是中六魁首者,天下传唱,一朝成名天下知。多大荣耀,多么威风,整个人都踏上了一条青云路,只需要不走错,二十年内出阁入相,指日可待。   东林党会把这份荣耀给别人?   唯一的可能就是东林内阁上头出了茬子。   内阁上头,就是皇帝了。   张氏安慰道:“无事,只要你还在前三十六名,就有机会入阁,别掉到第三等就好了。”   范铉超反问:“爹爹就是第三等同进士出身。”   “那就比你爹考得好就行了。”张氏表情毫无变化,“你爹他熬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五品京官。”   范铉超:……   ———————————————————————————   三月十五,紫禁城,建极殿。   寅时整,三百名全国最精英的贡士,齐聚宫门外。虽然半夜三点,而且是寒天雪地里的半夜三点,他们却毫无凉意。因为从今天之后,他们就是这个偌大帝国中的——一位人民公仆。然后,会渐渐成长为这个国家的掌权者。这其中,自然有能力、政绩和人情在,也和今天的考试成绩有关。   究竟是前三甲直接成为京官,还是成绩垫后,一辈子只做不入流县令,全靠这个起点了。   范铉超半眯着眼睛,挂在倪后瞻身上。比起那些兴奋的同科们,已经在心底做好自己得不到状元的准备的范铉超,只想抱怨为什么不管考到哪一步,都是寅时到。   不不不,至少他之前几次考试,都是寅时起床的,这次更糟糕,居然要寅时到。   范铉超琢磨着就算没有人下绊子,他也是考不到状元的——实在是太困了。   倪后瞻见他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暗处推了推他,“打起精神来。”   范铉超自嘲一笑,“你还要我怎么打起精神来。”   倪后瞻和白阳都是听过范铉超分析的,听到他这么一说,都沉默下来。范铉超赶紧解围:“我昨天紧张到丑时才睡的,没睡着一两刻,就被叫起来了,实在是睁不开眼。”   白阳劝到:“就算打不起精神,更要强打起来。否则要真的……到时候就要有人说你不敬陛下了。”   范铉超考中了会元,那些说他目下无人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他连中五元的光芒太过刺眼,都看不到他“傲慢”的地方了。可范铉超知道它们还在,而且这次殿试过后,还会卷土重来,喧嚣更甚。   历来官场上,同科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除非两人站了不同党派——就连站了不同党派,同科之间也是正常交往的。可想而知,除了座师,也就是同科的进士们最团结了。   但范铉超实在是个异数,他超过同科太多了,三百多人的光芒都被他占尽了,等到他从神坛上退下来,要还的还多着呢。   话虽如此,范铉超实际上真想傲慢地喊一句:“你们知道什么!老子我抱上了最大的大腿!”   不过这时候嘛……   还是打起精神来应付热情的同科们吧。   卯时一到,正是太阳初起时,宫门开,百官入朝。贡士们退到一边,目送他们的前辈入宫。   大学士多是白发,目光炯炯,蟒袍玉带,威风凛凛。尚书侍郎们也都精神抖擞,腰杆挺直。至于落在最后的员外郎,则是眼观鼻,鼻观心。   众生百态,各不相同。   范铉超和倪后瞻都是官家子弟,他们父亲也有上朝的权利,自然见惯了,人群里还有几个认识的长辈。范铉超更是看到了打头的英国公,不过英国公看都不看这边,目不斜视地进去了。   倒是倪后瞻被他爹瞪了好几眼,赶紧收拾了到处乱飘的目光。   过了不久,轮到各位贡士进宫了。范铉超打头,贡士们按照自己的名次站好,排成一列,随着礼部官员进入皇宫。   范铉超不是第一次来到皇宫了,毕竟前世的时候,学生票20元就能参观。只是那些已经落旧了的白玉石台阶不能和现在的白璧无瑕相比;当时到处都是游客,自然也不能和现在官员、武士林立相提并论;更不用说,他当时是去参观的,现在是要在里面考试啊!   冬日里,卯时太阳还未升起,但是天边已经出现一抹深红,隐隐绰绰的皇宫也在他们面前一步步露出巍峨辉煌的模样来。   肃静庄严的气氛影响了范铉超,在他脑中的几百年后的故宫博物院,已经被这个真正的紫禁城,天下皇权的中心,所取代。      ☆、第57章 除了都是看的      “制曰: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目今三协以及登津等处,各有重兵防东也。敌不灭,兵不可撤,饷不可减。今欲灭敌恢疆,何策而效?且流寇久蔓,钱粮阙额,言者不体国计,每欲蠲减。民为邦本,朝廷岂不知之,岂不恤之?但欲恤民,又欲赡军,何道可能两济?尔多士留心世务久矣,其逐款对答毋讳。”(注1)   这段话翻译过来,很能理解天启帝的想法,“袁崇焕在辽东打了个打胜仗,朕很高兴,觉得可以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女真。但是打战是要钱的,我怕过度征税会使天下民不聊生,你们有没有什么又能打战又不扰民的筹钱办法啊?”   范铉超捉摸着,天启帝这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就是国库没钱了呗。范铉超暗暗猜测,天启帝是不是觉得那门“安边靖虏镇国大将军”太好用了,打算在军队里全面推广,但是又拿不出钱来?   殿试虽然只考一场,这题目看似也只有两道,而且时间充裕,共有三个时辰,也给足了草稿纸,字数要求也不多,只要千字以上即可,但一想到它关系到日后的前程,多少时间都不够了。   殿中各位阁臣、学士,各部尚书来回走动,天启帝只在一开始时出现过,你们也不能要求他一直待在这里六个小时不动,也是为了不给贡士们太大压力,天启帝已经早早离开了。   虽然天启帝走了,但还有各位朝廷里的大人物在,贡士们是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个个都是坐姿端正,聚精会神。   虽然殿试名义上的主考是天启帝,不过既然天启帝已经走了,阁老叶向高也就担任起了主监考的职责。他目光巡视一遍,已经找到了范铉超。   无他,范铉超从去年开始,就太有名了。弹劾案、连中五元、和信王关系密切,虽然他不怎么喜宴飨,叶向高不曾见过,但考生作为市礼部官员亲自布置的,在他们进来之前,叶向高就记着他的位置。   之前就说了,因为历史原因,范铉超在东林党那儿名声还不错,叶向高今日一见他,心里的天平就往那边倾斜了几分。打定主意,若是范铉超的文章写得不差,就点了他做状元。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天启帝从没干预过朝廷抡才大选,叶向高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前三的人选,他定了谁就是谁了。   虽然心里已经认定了人选,但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叶向高左右晃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甚至拿起倪后瞻已经抄写好的草稿纸来看了一眼。   一看到那手字,叶向高就眼前一亮,端的是风骨卓绝,收放自如,自成一派。光这手字,叶向高就愿意把他高高取中。再细看他内容,叶向高唇边的微笑顿住了,缓缓放下稿纸,接着看下一位去了。可怜那下一位考生,见官位最高的考官从前个人那儿过来时面色不好,手一抖,差点没把墨汁抖在纸上,心脏都差点跳出来。   范铉超倒是没注意考场里其他人,他只想着,估计自己这场考试是没戏了,既然如此,还不如等着朱由检上位以后再大展拳脚。可这毕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殿试,要是不写点什么,实在是对不起自己这些年来读的书。   所以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时政弊端,言辞之犀利,等他写完再回头看时,都为自己捏了一把汗,恐怕天启帝要是看到了,也是怒发冲冠的结局。   只是写都写了,哪里还有划掉重写的道理?眼见着这时辰也快到了,范铉超便将洋洋洒洒三千多字的草稿放在一边,专心致志地抄到考纸上。想来,能问出“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来,天启帝……应该不会专门黜落他吧?   叶向高这时候已经到了范铉超身边,见他正专心低头抄写卷子,便轻轻抽出已经抄好的草稿,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才读到一半,叶向高脸上就挂不住了。这这这……这是要生生把自己的状元往外推啊!   能不能不要这么作?   虽然这篇文章犀利得把状元差点一刀斩断,可的确写得好,写得入目三分,即使是沉稳如内阁首辅,叶向高也很想看看范铉超后面的内容。   范铉超终于发现在他桌子边转来转去的人影,抬头一看,白须白发——不认识。   可他认识这人身上穿的蟒袍玉带啊,这是阁老级别的人物啊。   范铉超眨眨眼,阁老的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就知道这位是谁了。但考试中途,切不可交头接耳,所以范铉超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礼貌性地微笑一下,便低头接着眷抄他的卷子去了。   叶向高早知他只有十七八岁,正是意气风发、嫉恶如仇的时候,否则也不会直接招呼了一群人就开始讲演,用最见效,也是最笨的办法逼迫魏忠贤交出奏章。   轻叹口气,他还如此年轻,也就放他一马吧。   脑中念头转换,叶向高也没了刚读到考卷时的心血澎湃,想来这样出彩的卷子,阅卷的时候也会被人发现,到时候再看也一样。叶向高背着手就离开了。   ----------------------------------------------------------   考完殿试,有两天的时间等待成绩,然后才是金殿传胪。至于考官们,要在两天内批完三百份考卷,排出名次,然后送天启帝选定。按照历年惯例,皇帝只需要看前十名的卷子即可,不过自从天启帝执政以来,他一般指只叫人念前三名的卷子给他听。   至于范铉超,他认定了自己也就是二甲三甲的名次,即使陈先生叫他背出他在殿试中的文章内容,范铉超也吞吞吐吐地推脱,道:“就算背出来又怎么样?也不能冲进去把卷子再写一遍了。”   他这么说一说,陈先生就知道他卷子写得如何了。陈先生捋了捋胡须,想到当年自己也是愤而辞官,说道:“我也不问了,你底子在那,就算随便写一篇也差不到哪儿去。”   听了陈先生这话,范铉超都自觉心虚得慌。想到到时候成绩一出来,要是落了个三甲二三百名,陈先生大概会气得顾不上士大夫礼节,拖鞋打他吧。   倪后瞻和白阳在他们一离开皇宫就问了他写得如何,范铉超只说是写了“肺腑之言”,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   朱由检从白阳那里听了范铉超的考试,来问他,范铉超只说人生一回,总是要任性一些,说不定这是他唯一一次能上达天听的时候,不好好写怎么对得起这些年来读的书。   朱由检似笑非笑,“你也不用想太多。谁都知道你连中五元,就连童子都说你文曲星下凡,还怕些什么。”   朱由检当然知道自从皇三子殇后,天启帝对自己多有防备之心,虽然皇三子一出生就呈体弱之像,太医也明里暗里暗示过,可谁让他现在是仅有的继承人呢。   而且皇兄对他的防备也不是毫无道理的,即使他早知道那些侄儿一个都活不下来,没有动过手脚,可私下里结交官员的手段却是没有落下来。   范铉超琢磨着他这“你也不用想太多”是个什么意思,莫非他能想办法让天启帝给他状元?   夜晚的紫禁城里,九位考官在等下连夜批卷,叶向高坐在第一位,一边批卷,一边分出几分心神等着范铉超的卷子。可看看这些答卷,和记忆里范铉超还未写完的答案比起来,叶向高第一印象就差了几分。   轮过了几卷,手中的卷子又出现了几乎背下来的句子,叶向高不禁放慢了速度,细细品评。赏完这一份,恐怕之后的也都是味同嚼蜡了。   坐在叶向高下首的吏部尚书见阁老迟迟不将手里的卷子转到他这儿来,忍不住频频以目光示之。叶向高也知道这卷子不能在自己手中留太久,否则恐怕有作弊之嫌,依依不舍地画了个圈,交给了下一位读卷官。   连着两天的阅卷,直到第二天夜幕降临才完全结束。考官们将卷子按等级排好,叶向高年纪大了,熬了两宿,疲惫至极,用手揉着太阳穴,一边说道:“各位大人辛苦了,圣上还在等着呢,我们这就去面圣吧。”   几人称是,叶向高便亲自捧着一甲前三的三份卷子,前往那个乾清宫,听候圣裁。   乾清宫里灯火辉煌,天启帝闭目养神,正等着今年的新科士子的卷子,听到太监通传几位大人已到,缓缓睁开眼,目光深沉,许久才道:“让他们进来。”   叶向高一行人,进来先请了安,天启帝让他们平身。“几位大人辛苦了。”   叶向高说:“为国选材,臣等义不容辞。”   天启帝点点头,“念。”   天启帝自从被王体乾坑了一把以后,再也不肯让太监给他念奏章了,若是有大臣在,就让大臣念,没有就招翰林学士来念,反正是再也不用小太监了。   ——明显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先从探花的卷子念起,天启帝听了榜眼探花两份卷子,和往届的水平也差不多,待听到状元卷的时候,脸色是越听越差,便问道:“这是谁的卷子?”   叶向高正一边念,一边观察天启帝的脸色,见他脸色黑如锅底,也知道范铉超惹怒了天启帝,也只好乖乖说道:“姓范,名铉超,表字含元,乃去年丁忧的吏部文选司范员外郎的长子。天启元年,范铉超考中了院试案首,后又中解元,去年中了会元。”   “哦,就是连中五元的那个嘛。”天启帝淡淡说道,“一直听着说他是天降祥瑞,由此看来,也不过是一狂生而已。”   几位将这个狂生提成状元候选的考官有些尴尬,叶向高不得不站出来说话,“范铉超的卷子,实在是这次三百人里写得最出色的,所以才……”   “漂亮文章谁不会写,只是三年一次的抡才大典,比的又不是看谁会写文章。”天启帝打断叶向高的话,说道,“我看这位……范铉超,虽然写了一手锦绣文章,却不过是泛泛而谈。听说他还未到弱冠之年?”   “是……”叶向高喏喏道。   “年少轻狂,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若将这种人提为状元,恐怕这以后的科举,都是写些夸夸其谈之语,没人脚踏实地了。”      ☆、第58章 除了都是看的      “二甲,第一名,范铉超。”   金殿传胪,范铉超听到这声报名,才算是整个人松了口气,压在心底的担忧才都都散去。这些天,他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可心里未必没有“说不定”的期盼,可前面听了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范铉超心里还是难受。   现在听到自己得了二甲第一,也不算太难看,松了口气。叶阁老念完名字,两边的卫兵便一个接着一个地重复“二甲,第一名,范铉超……”   整个奉天殿前都环绕着“范铉超”的名字,朱由检脸色难看,他本以为,得不到状元,最少天启帝也会给一个一甲前三,没想到直接就放出一甲了。   朱由检抬头向天启帝看去,天启帝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赶紧摆正态度,恭恭敬敬站好。   范铉超毕恭毕敬,跟随着引导的礼部官员进殿,在礼乐声中随着唱礼,对高坐上首的天启帝山呼万岁。然后被引到位置站好,他前面是三位笑容挡都挡不住了一甲状元、榜眼、探花。   直到二甲第二进来了,范铉超才确定了没自己什么事。偷偷抬起头来,打量这个金碧辉煌的帝国中心。   比他在故宫博物院看起来,要辉煌多了,地上的金砖被擦得瓦亮,七十二根大红柱子庄严肃穆,靠近天启帝的那六根专门被贴上金片。   其实,要不是这里有“庄重宏伟国家一级保护文物五A级景区金銮殿”的加持,感觉……还是……很……土豪的。   范铉超心里酸溜溜地想了半天,才看到朱由检站得笔直的背影……看不到脸。既然看不到脸,那就看一会背影吧。   朱由检背后凉意飕飕的,又看了一眼天启帝。   范铉超看了一阵,白阳进来了,二甲第一百一十名,两人笑笑。又盯着朱由检背影发呆,听了许久,听到倪后瞻的名字,这时候人已经多得由不得范铉超和倪后瞻笑笑了。   倪后瞻之后没多久,唱名完毕,礼乐声起,百官带着新科进士再行三跪九叩之礼,天启帝下朝回宫。   包括范铉超在内的一众新人被文武百官围上来道贺,不过这次的风头是状元余煌的。范铉超微笑着应付一下王公贵族们,脸都快笑僵了,不知道状元郎是怎么熬过来的。   范铉超抽空看了余煌一眼,心里同情他三秒。   金殿传胪之后,前三甲要参与御街夸官,但其他人不用,已经被礼部衙门领了去,换上衣服准备参加御赐的琼林宴。   琼林宴虽好,范铉超灌了一肚子酒水,头昏眼花。朱由检端着酒杯过来时,范铉超已经喝得迷迷糊糊了,只能撑着脑袋,好歹没有摔到桌子底下去出丑。   “送些醒酒汤来。”朱由检生在皇家,每到宴会时候,不单要备好各式美酒好菜,醒酒汤也是必不可少的。   接过宫人的醒酒汤,朱由检摆摆手,让他们退下,亲自扶着范铉超喂他喝下。   醒酒汤不好喝,范铉超紧闭着嘴巴,朱由检连哄带骗,才将醒酒汤灌下去一半,另一半都洒自己身上了。   朱由检叹了口气,曹津赶紧上前,“殿下可要去偏殿换身衣裳?”衣服都脏了,再待下去,实在失礼。   朱由检点点头,指了指范铉超:“把他带上。”看他这幅半睁半闭眼的样子,少不得还要被人灌酒,自己可是花了大力气才让他喝下醒酒汤的,再被灌酒,不就白费力气了。   曹津有些为难,“范公子可是新科进士,贸然退席……”   “今天的主角是余煌,又不是他。”朱由检抬抬下巴,指指那边喝得不亦乐乎的余煌,“你怕什么?世人都知道我和他关系好,还避什么嫌?”   曹津抿抿嘴,不再说话了,亲自扶着范铉超往偏殿去。到了偏殿,将人放在榻上,又赶紧去服侍朱由检更衣,被朱由检赶去伺候范铉超,“我这儿这么多人,还缺你一个吗?去看看含元,别吐了。”   曹津简直要哭了,殿下您这儿人多,范公子那里难道会没人吗?再说这衣物之事,经过了客氏和魏忠贤的手段,他不亲自过手,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啊。   曹津一脸无奈地去伺候范铉超了,可范铉超一躺在榻上,连眼睛都闭上了,小呼噜也打上了。   朱由检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再来看时,忍不住笑,又忍住了,轻手轻脚爬上小榻坐好,轻轻将范铉超的头移到自己腿上。   支开窗户,四月舒爽的凉风并着月色一齐涌入偏殿,朱由检正好替范铉超挡住半边脸的月光,只留下精致的唇和修长脖子被月娘一照,莹莹生辉。   凉风舒服,喝了酒浑身燥热范铉超蹭了蹭朱由检。朱由检搭在窗台上的手一僵,低头去看他,微红的脸颊。   偏殿中,曹津已经命众人下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低头垂手,背对着两人守门。   朱由检见状,满意极了。从那天见到他睡着的模样,朱由检就禁不住在脑海里一再回味,今天再见到他醉酒熟睡,甚至比之前更美。   伸出手去描摹他眉心鼻翼,轻抚他洁白的脖颈。朱唇殷红,仿佛白雪红梅,朱由检犹豫了许久,才敢将手放上去——   猝不及防被范铉超含住了指尖,牙齿轻抵着指甲,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虽然范铉超只含住了不到一指节,只是舌尖轻触,但朱由检感觉就像全身上下都被舔舐过,浑身一震,闪电般抽回手,愣住了。   范铉超只感觉到枕着的枕头动的很不舒服,加上醒酒汤的效果,眨眨眼,醒了过来。醒过来几秒,范铉超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看到朱由检举着左手食指,呆呆愣愣地看着他。   待发现自己这姿势……范铉超吓得一咕噜摔下床,“殿下……殿下恕罪……”   即使朱由检没有登基,范铉超也总觉得他是皇帝陛下,下意识就蹦出了“亵渎龙体”这个词。   朱由检这才意识到自己出神了,将那只食指收拢在拳头里,咳嗽一声,说道:“没事,是我看你睡着了,将你扶过来的。起来吧,地上凉。”   范铉超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也就爬起来,上了塌和他并肩而坐。只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膝枕这个动作,是不是也太基了一点?   “前殿吵闹,你又合不来酒,移到这里来,也能躲一躲。到时候宴会要散了,你再回去。”   倒不是范铉超喝不了酒,实在是这个身体喝不了,今天上来敬酒的人一多,他也就忘了这回事了,一杯接着一杯。“行,在这儿也挺好的。”   “你可是没考中状元,心里不平?”朱由检更想问,你是不是怨我?毕竟连中六元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实在是一个太大的诱惑。   “是挺难受的……毕竟我看了贴在宫外的前三甲程文。”这种走后门被刷下来的感觉真糟糕。范铉超见朱由检的表情很是愧疚,范铉超有心安慰他,,说道,“无事,我才十七,风头太盛不是好事。而且还是二甲第一,当年张居正张阁老才考了二甲第六,最后还不是当上了阁老?可见这一时的名次也算不得什么。”   “也是,你才十七就中了进士,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朱由检意有所指,范铉超只当他是单纯觉得他年纪小,可以熬,心里却想着,你要当皇帝了,我以后可不是前程无量吗?   转头又想,要是大明内患不除,长城外又是女真之祸,到时候要是真的亡国了,朱由检第一个上吊,自己第二个。   这么一想,范铉超自己先愣住了,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要投降大清,现在怎么就变成了……殉国?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将逃避的想法,变成了和朱由检一起殉国呢?百思不得其解。   朱由检见范铉超突然间愣住了,说道:“你可知道以你的这成绩,是要外放,还是留京做翰林?”   范铉超想了想,“翰林座馆,无非就是喝茶看书,我之前十年,看腻了,宁愿现在外放做官,就算是个县令也好。民生多艰,虽然我力量有限,却也想庇护一方百姓。”   在朱由检看来,范铉超还是留在京城做一个翰林,等日后他慢慢将他提上去,可不比外放来得轻松?   可范铉超既然选了,朱由检也对这个选择满意,并不、不打算劝他,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吏部还是认识人的,到时候给你找个好地方。”   范铉超正色道:“我不需要你安排什么鱼米之乡,富贵福地,你要是安排,就安排些有山清水秀的地方好了。假如我真的没有当县令的才能,还能寄情山水,做个游山玩水的山野客。”      ☆、第59章      范铉超只考到二甲第一,这件事金殿传胪一出,张氏就知道了。   虽然心里早就有底,张氏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正房里静悄悄的,仆人丫鬟皆不敢出声,生怕惹到了夫人。   坐了一会,张氏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强撑着笑脸道:“好啦,连中五元,二甲第一,可不是谁都能考中的。快去放鞭炮报喜吧,我也要给菩萨上香,谢菩萨保佑。”   张氏这话一出,屋里仆人们这才敢喘气,敢说话,红菱紫竹带头说了些吉祥话,气氛才活络起来。   惊蛰一听说少爷只考了二甲第一,当场就哭了,谷雨、静楼连声劝也没劝住,静传本来好好的,一听惊蛰哭成泪人,忍不住也哭了。   静楼恨不得踢他一脚,这都这时候了,还凑什么热闹,捣什么乱。   刚来的小满一脸懵逼:自己要不要也跟着哭一哭?又是拿帕子又是送热茶,忙得前脚不沾后脚。   幸好谷雨拿出了大姐大的气势,呵住了惊蛰和静传,“想什么样子!少爷琼林宴会完,肯定被人灌了不少酒,正需要人照顾,你们就这么去照顾少爷?”   惊蛰这才抽抽搭搭止住了眼泪,接过小满递来的帕子,热热脸,消消眼睛上的肿。帕子是温热的,惊蛰见小满这么贴心,心里的防备去了不少。   琼林宴一直到三更才散,范铉超和朱由检甚至后来都等着烦了,朱由检还拉着他去后花园逛了逛。   后半程范铉超都没喝酒,又吹了风,一点都不困,也不见醉意。谷雨惊蛰都十分惊讶,“信王殿下给我送了醒酒汤,这才没事。我看那前三甲,都被灌得趴下了。”   “幸好我没考中。”范铉超最后下了定义,“看来也是好事啊。”   谷雨柔声道:“少爷虽然醒酒汤不用喝了,可身上都是酒味,快去清洗一番吧。”   范铉超总觉得自己不困,可当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立刻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范铉超洗了把脸,收拾好了就要去拜见张氏,跪拜祖先,还有各种新科进士们的聚会等着他。   张氏笑意盈盈地受了这一拜,说道:“陈先生教导你多年,你也应该去拜一拜。”   “你舅舅今早派人来请,说你要是睡醒了便去他那儿一趟。大概有什么事要交代给你吧。”   范铉超一一应下。   进了陈先生的小院书房,就见到范铉朗眼睛亮亮,扑上来道:“哥哥,哥哥,大哥最厉害了。”   范铉超摸摸他头,“你长大了考一甲第一,给哥哥报仇好不好?”   “好!”范铉朗大声回应。   陈先生摸着小胡须,笑道:“你们两个,都是读书的好料子,可也别这么狂傲。”   范铉超在他常坐的位置上坐下来,“我考会元那会儿,人人都说我狂傲,如今怎么我没中状元,却连先生也说我狂傲起来了。”   “你如今也是进士了,以后可有什么想法?”   “我求了信王殿下,外派出去做官。比待在翰林里喝十年茶要好。”   陈先生一听他这么说,眉头紧皱,“你就是因为他才丢了状元,怎么现在还和他混在一起?虽然你们关系好,可等信王去了封地再说,也不迟啊。”   范铉超笑笑,“我自己学艺不精,没得状元,和信王殿下有什么关系。”   陈先生斜睨他,道:“你这话骗骗其他人就算了,怎么还来骗我?圣上富于春秋,现在膝下无子,可不代表以后都要无子,而且圣上向来心软,等他有了太子,你再和信王殿下走得近也就无所谓了。”   范铉超并不放在心上,“先生教我君子为人处世,做人坦荡,交友也应诚心。”   陈先生叹了口气,“算了,你也是大人了,我也不好事事都插手,你心里有数就行。”   范铉超应下了。   他离开了范府,骑马前往英国公府。英国公府的门房赶着上前签马,好话不要钱似的说了一溜。范铉超听得心里就高兴,手上的赏钱就给出去了。   范铉超还是在英国公的书房里见到了英国公——就是那个他被打了一巴掌的书房,范铉超现在还对它有恐惧之感。   张维贤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茶具倒是换了一套,“没那么多历礼数,坐吧。”   范铉超战战兢兢坐好,张维贤不慌不忙沏了一壶茶,“陛下没给你状元,你可有怨恨?”   范铉超不敢瞒这个舅舅,想了又想,才说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张维贤神色淡然,“那也就是还在怨陛下不公了?”   “不敢有这种想法。”范铉超赶紧说。   张维贤也不在意他是真的恨还是真的不怨,只慢条斯理接着说道,“再过两天,吏部的任命文书就要下来了。”   “是,信王殿下问过究竟我想外放还是留京。我说,外放更好。”   “早一点外放的确好,如今阁老里有哪个是京官从头当到尾的。”张维贤也根本不在意范铉超提及信王殿下,“你要知道,在大明朝当官,最好当,又最不好当。”   范铉超这才知道英国公叫他来驶来传授经验的。张维贤接着道:“你要是安安稳稳,本本分分,最后熬到知府、一部尚书也是轻而易举,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混进内阁当当。可大明也有不好当的官,你看杨涟就知道了,正二品,顾命大臣,还不是照样差点被魏忠贤打掉?”   “你要做官,就要知道,是要做个容易当的官,还是做个不容易当的官。”张维贤目光炯炯,直视范铉超。   范铉超回答:“我做官,为民办事,就凭着良心;为国谋划,就只看着国家忧患。”   张维贤挑眉,眼前一亮,“倒是许多人都说过这种话。”   “我说到做到。”   张维贤不语,静静打量了他一会,才说:“虎父无犬子,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要嘱咐你的了。”   范铉超每次到英国公府,总是能很快回去,主要是英国公从来都是少言派,话语大多数都是微言大义,范铉超总是要将他一句话想很久。   到了英国公府,范铉超不能不拜见老太君和李氏,两人都对范铉超考到了二甲第一表达了祝贺。李氏还笑眯眯地问:“超哥儿既然已经考上了进士,又什么时候能喝到你的喜酒啊?”   范铉超傻眼了,只好拿搪塞张氏的话搪塞舅母,说道:“等女真灭了,我再成亲。”   李氏一听就不乐意了,“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既然已经先立了业了,接下来自然就该成家了。你娘和我已经为你看中了一户人家的姑娘……”   “……”范铉超没想到他们连人选都订好了,目瞪口呆,接下来李氏的话几乎都听不下去了。   恍恍惚惚回到家里,才问张氏:“舅母说你们已经为我订好了亲事?”   张氏笑道,“你舅母已经告诉你了?我本想等过几日你把科考的事放下再说呢。”   “考过了就是考过了,没有必要再一味纠结。”范铉超急急忙忙解释完一句,赶紧问,“你们还没纳采吧?”成亲有六礼,纳彩是第一步。   李氏没好气道:“尚未——只是你——”   “那就快退了吧!”   “你说得容易!”张氏怒道,“让人家姑娘如何做人?更何况,她是听说你就是那个说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范家公子,才同意婚事的。”   范铉超沉默不语,“这事容后再议,反正我是不同意的。再说,这也不是我决定的,明明是您私自定下的婚事。”   张氏还没见过范铉超这么犟的时候,想她还未出阁时,哥哥张维贤的婚事不也是嫡母一手操持的?自己成亲时,也未曾多话一句,“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又有什么不乐意?”   “我不喜欢媒妁之言,只相信……”      ☆、第60章      张氏还未来得及给范景文写信抱怨,范景文的信就先一步到了。大概意思就是儿子志在四方,你就不要胡乱插手了,你看我们儿子这么优秀,怎么可能找不到对象。   原来,范铉超抢在张氏之前就给范景文送信了,而完全直男思想的范景文也觉得早点成亲晚点成亲毫无所谓,也跟着写信来劝张氏。   张氏忍不住抱怨,“他们爷们两个,说的轻松,这叫我怎么和姑娘家说?”   即使张氏再怎么抱怨,这个家里主事的也是范景文,幸好还只是暗示过,并未有任何承诺,处理起来也简单。   自从范景文给张氏寄信了以后,张氏就懒得理范铉超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了,范铉超也仗着张氏生不久气,每日晨昏定省后,就放飞自我地到处浪。   在此期间,信王府终于建好了,范铉超总算能好好参观一番传说中的王府、潜邸了。不过,实在是让范铉超可惜,“你这王府里,怎么什么宝贝都没有?”   “宝贝?金银器物?”朱由检奇怪道,“用什么都是有规制的,哪里能逾越了呢。”   “哪家王公贵族的府邸都比你的金碧辉煌。”范铉超似是抱怨道,他也没想到朱由检的府邸这么朴素,看着都不像是本朝唯一的王爷。“除了占地大些,也没什么嘛。”   朱由检正要说话,倪后瞻抢先说道:“你是不识货。你看挂在墙上的画,再看看书房里的那些字帖,哪个不是千金难求?”   范铉超浸泡在封建传统士大夫教育中这么多年了,还是没能在心里觉得写上几个字有多宝贵,这就像他当年从没弄懂那些塑料手办为什么能卖那么多钱一样。   “我只要知道会鼎你的字以后也要留给我做传家宝就行了。”范铉超笑嘻嘻道,“以后我要是没钱,每天去你家求一幅字,然后拿去卖钱。”   据说大才子苏轼有个朋友,没钱了就找苏轼写上一幅字,题上一首诗,然后拿去换钱喝酒,每次他来,苏轼都欣然应许。所以范铉超才说要将倪后瞻的字拿去换钱,这也是有历史先例的。   倪后瞻斜睨他,“你到底是要拿来做传家宝,还是要拿去卖?”   “拿去给更多人做传家宝嘛,会鼎别这么小气,好歹我也是给你做广告了。”   “广告?”   “广而告之,广而告之。”   倪后瞻翻了个白眼,“我可没有苏子瞻那么好的脾气,你要是敢拿我的字去卖,我非……我非……”倪后瞻一时半会想不到什么办法,看到朱由检正带笑看着他俩,阴笑着说,“招两三个小唱给你耍耍。”   他发了誓,若是考中进士,再也不去那些个烟花之地。这次他如愿以偿考中,所以金殿传胪之前,就在永春苑摆了一席诀别酒,此后就真的再没去过了。   但他自己不去了,可没说不能给好兄弟送几个。   范铉超虽然阅片无数,自己却还害羞,“什么鬼……咳咳,你别乱说。”   朱由检赶紧出来打圆场,“以后会鼎不给,我就拿我的字给你换钱。”   范铉超瞪大眼睛,拿倪后瞻的字那是友情的证明,可要是拿皇帝的字出去卖,那是自己找死。“呵呵,我要是没钱了,再说吧。”   三人说说笑笑,又走到了湖心亭。朱由检想起自己在这里一时冲动,捏住范铉超手腕,下意识又将袖子里的手收拢摩挲。   范铉超倒是没什么想法,他走累了,在石凳上坐下,“去年初雪的时候,我和殿下在这里手谈,实在冻得不行,输了一局。”说起来,自从膝枕那晚之后,范铉超再想起那天的下棋朱由检握他那一下……   啧,真是腐眼看人基。   可这么想着,范铉超忍不住去看一眼朱由检,两人目光正对上,范铉超做贼一样飞速收回目光,轻咳两声。   倪后瞻不知内情,打趣两句,也就过去了,只是范铉超和朱由检两人多少有些尴尬。   “最早明天,我们的官职就要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倪后瞻有些苦恼,毕竟他的名次实在靠后,再加上倪元璐根本不愿意给他一丁点帮助,一向爱享受的倪后瞻都快愁死了,生怕自己被丢到什么穷乡僻壤去——自个爹爹也是在海南干了三年县令才回来的,根本不觉得这是事。   “反正我是求了外放。”范铉超说道,转头问朱由检,“你可有消息?”   “常州府靖江县,正有县令一直空缺。”朱由检回过神,回答说。靖江县地处富裕的常州府,又是鱼米之乡,人杰地灵。最重要的是,这儿太平是太平,又不是肥差,不算打眼。   等范铉超熬个三年,不出大事,履历表上评一个上上等,再调回京城也不是难事了。   “靖江县?”范铉超皱起眉头,“我听说那地方不但文采风流,更是富得流油啊。”一点也不符合他说的要求。   倪后瞻羡慕地说:“你说的是江阴县。要是我能分到江阴县就好了。”   “分到江阴县,那可不是去做官的,分明是去享受的。”   无论如何,范铉超总算知道了自己的官职,这时候再去抱怨朱由检给他挑了个好地方就太矫情了。说实话,能太太平平过了三年,对于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真正工作的范铉超而言,也是松了一大口气。   第二日倪后瞻和白阳也知道自己的官职,倪后瞻还是留在京城入翰林做庶吉士,白阳也做了县令,只不过是在河南。   张氏从金殿传胪之后,就再给他收拾要带到任上的东西,要带上的人也一一清点出来。知道他要去靖江县以后,更是高兴道:“你能分到南方,也是运气好。当年你爹一上任,那儿根本就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真是愁死我了。”   “既然如此,娘亲就把东西都收拾出来吧。”张氏收拾了不少东西,足足有一大车,范铉超实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   张氏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现在不准备好,到时候你就要受苦了。”   “缺什么少什么,买就是了。”范铉超上大学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这辈子除了扶棺回乡的那一两个月,他还没出过京城,自然也不知道现在交通不便,还不是后世那种江浙沪免邮的时代。   “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早该找个媳妇……”   “娘!”   “行啦行啦,我不说就是,也不知道你爹和你怎么那么自信,我倒要看看,你能看上哪家的金枝玉叶。”张氏无奈道。   “说回来你这些行李,要不是你去的是常州,我都能给你收拾出三大车来。别的不说,你就说这绒面披风,没有它,南方冬日寒潮,你能过得好?再说这百合香,没有它,你能睡得着?”   “绒面披风就算了,可百合香有什么用?拿出来吧。”范铉超对张氏的话不以为意,他大学四年男生宿舍都过过来了,怎么会过不惯没有熏香这种娘炮玩意的日子呢。   张氏似笑非笑,像是等着看他的笑话,但还是将百合香拿了出来,范铉超挑挑拣拣,又拿了几件出来,一车行李减到了半车。   张氏看着实在心疼不已。等范铉超觉得舒服了,差不多了,就以为行李定下来了,张氏又将东西偷偷都放回去,还是一车。   说完了行李,当然到带去上任的人了。静楼静传自然是要带去的,张氏不放心两人又派了一位王管家,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将小满和惊蛰都带上了,只可惜谷雨就要嫁人,不好带上任。带上了细心的谷雨,张氏才算是彻底放心。最后是几名机敏的亲随和家丁,都是读书识字的,关键时刻能帮的上忙的,张氏也都仔细嘱咐过。   粗粗算下来,范铉超带的人居然达到了十人之多,不禁咋舌,他好说歹说,这才将亲随减少到三人,总算将人数降到个位数了。   带着这些人,一路上又是水路又是陆路,范铉超紧赶慢赶,总算看到了靖安县的城门。   靖江县虽然只是一个县,按比例来说,应该算是后世的一个市。地处常州,又有靖江流过,地处交通要道,正是“居长江下游,扼江海门户,捍卫全吴,足称重镇”。   可想而知,这里有多么繁华。   进城之前,县丞等各位官员小吏根据驿站的消息,早就知道范铉超今日会到,一溜烟在城门外站好,翘首以盼这位错失“六魁首”的上司。   常州自古人杰地灵,整个明朝二百多年,光是一个县就出过九个状元,这儿上任的官吏没有一点水准可是不行的。   范铉超这时候正骑着马,立于城墙之下,虽然只是县城,但靖江县一来富裕,二来常年受倭寇困扰,城墙也是高大耸立。   范铉超一阵茫然害怕,自己——这就要独当一面了?      ☆、第61章      高速公路。   “今天凌晨,在我市高速公路路口发生货车与轿车相撞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两人重伤,目前伤者被送往医院急救。据交警分析,两辆车的驾驶员都有疲劳驾驶迹象,具体情况有待后续调查,本台将为您跟踪报道。”   无论现场直播的记者在对着摄影机说什么,就在离他几步之遥的范超都听不到了。他被人用裹尸袋匆匆一裹,就被拉走了,等着家属来辨认。不过,看他的身份证,应该是外省来上大学的大学生,离家里人来认领还有几天呢,只好先放在停尸房里。   范超只感觉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中,头脑浑浑噩噩的,看不见什么东西,也听不到声音。只是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冲破浓雾之后,一面铁墙猛地在眼前放大的景象,然后是朋友的尖叫声--那声音现在还在他脑子里回响,吵得他头昏脑涨,脑海中也随之一遍遍重演最后那一幕,范超终于意识到,那不是铁墙,那是大货车铜墙铁壁的车身。   车祸!   被这个意识一惊,范超终于被惊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淋漓,喘着粗气,拼命吞咽空气--不!我还活着,我还会呼吸!   范超稍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没死,还没死就好。那一瞬间真是没死也要被吓死了,当时还真的以为自己死了。   定下心神,范超也能松口气看看自己到底在哪了,是在医院吗?可四周一片漆黑,没见过哪个医院装修这么新潮。   范超以为自己躺在地上,想要起来,可细细一感觉,才发现自己的脚也是踩在地上的,那么,背后是墙?范超往后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背后什么也没有,自己是直直地站在地上。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感觉到后面有墙壁冰冰凉凉的啊。   细细一感觉,范超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冰冰的,不仅一眼看不到前方三步远,还流动着微微的雾气。这种感觉,就像是清晨的山顶--只是没有光。   范超用脚尖小心地点点地,触到坚实的地面才放心踩上去,走了几步,不免想到自己不知道是在什么神神鬼鬼的地方,他有些心慌,也不知道哪里是正确的路,更不知道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正想着,脚尖突然碰到了一个障碍,范超伸手去摸,可是什么也没摸到,难道是个低槛?正想迈步跨过去,那低槛就消失了。   真是奇怪,范超不禁想。   这地方也太奇怪了点,难道刚才那个槛和一开始的墙一样,都是不注意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注意到了反而消失了的东西?是有什么机关吧,啧啧,居然找一个刚刚出了车祸的人做这种游戏,电视台真是没良心。“爸爸妈妈你们也同意了吗?”范超突然对着大喊,“给了多少出场费啊喂!”   说罢,自己又嘿嘿嘿笑出来,虽然他也知道这话说得也有些冒傻气,但自己也不敢再说其他的,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渐渐的,越来越冷,那些丝丝凉气似乎越来浓,还一个劲地往他身体里钻,范超冻得打了个哆嗦。“什么……地方!”范超嘟嘟囔囔道,“也没有个头--走不完。”   咚!   撞到了什么东西。范超揉着额头,伸出左手去摸,这会真的实实在在摸到了一堵墙,冰冰冷冷,实实在在。感觉不像是铁或者钢之类的金属,更像是石墙,还带着湿气。   没路了。   这该怎么办?往回走,还是顺着墙走……正犹豫的时候,突然天旋地转,范超就扑在地上了。   怎么……怎么回事?   范超惊呆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背后是墙,不对,背后是他来时走的路。难道这是个l型的房间?不,不对,什么房间才能竖起他走的那么长一段路的一面墙?如果不是在房间里,那么,为什么一片漆黑。总不能电视台能把整个世界都涂黑吧?   范超越想越可怕,越想腿越软,都走不动道了,呆立了一阵,又想,要不要往回走?范超向身后转去,高高抬脚,却没有触到来时的路,不禁一呆。愣神之间,左脚已经踏在地上了,和右脚的触感毫无不同--那面墙不见了,来时的路也没有了。   不可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范超迷茫地停了下来。自己这是要去哪里?他往左走了两步,又倒回来往右走了两步。前后左右都能走,四面八方都是路,那么,他要往哪里去?何处是归途?   既然如此,既然四方都是坦途,不如直接大踏步向前走,走到哪是哪,反正那边都看不到终点,也没有指示,那就走嘛。   放下了心里包袱,范超也不管那么多了,他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猜测,却也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他开始默念二十四字真言,然后是小声嘟囔,最后是大声背出来:“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一路叨咕叨咕,范超总算是不那么怕了,呵呵一笑,心想,果然,唯物主义者不怕一切牛鬼蛇神。   刚这么想着,他突然看到了俩个人影,一个站着一个跪趴着。要说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能看到这么两个不知道是人影还是鬼影的东西是不可能的,奈何那两人身上发着金光,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范超赶紧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发光,免得被人发现了。还好还好,自己身上一点亮光都没有,整个就是黑乎乎的。范超想走近一点,听他们在讲什么,毕竟这还是他在这个鬼地方第一次遇到像人的东西。   虽然他发不出光,也没什么东西能挡着他,但他还是蹲下-身子,一点一点挪到那两人身后不远处。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到那个站着的人脸上应该是嘴巴的洞在张张合合。范超耐着性子,等他们都讲完了,却看到跪着的那个人站起来,两个人背向对方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范超登时傻了眼,他是跟着谁走?还是两个都不跟自己走自己的?正焦急犹豫的时候,那个站着的人已经消失了踪影,那个原本跪着的人也快要看不见了。   范超大急,赶紧跑步跟上去,“等等我!等等我啊!”这时候哪还管得上他是人是鬼,以后会有什么事情,他都这样了,难道情况还能更坏不成?   “慢点!慢点!停一下!”不管范超在后面怎么喊怎么叫,前面那个人都不为所动,不停也不回头,直直往前走去。   直到--   出现了光。   那个金色的人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柔光中,范超愣了愣,犹豫了几秒,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了。   跳出去以后,范超只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不断下坠,简直就像是在跳楼,是在跳一栋很高的楼,而且一点也没有解脱的心情,反而更加恐惧了--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      ☆、第62章      “啪”惊堂木一拍,堂上堂下一片寂静。   “疑犯梁二……”   他这个现代的说法立刻引来了牛家人的不满“梁二已经认罪伏诛!怎么还能称为疑犯!”   范铉超心知不好,要是在这时候认怂改口,后面的审判就进行不下去了,厉声呵道:“任何人没在官方判决下来之前,都只能称为‘疑犯’。”   牛家人还想再嚷嚷,但范铉超一拍惊堂木,“肃静!”   对公堂和官员下意识的恐惧,牛家人立刻就安静了。   “疑犯梁二,得知继母牛氏毒害生父之后,盛怒之下掐死继母。”   范铉超开口问:“梁二!你可承认你杀害牛氏一案,情况属实?”   梁二在牢里关了一夜,神情萎靡,黑眼眶,青胡渣,仿佛认命似得说道:“属实。”   “可还有话要补充?”   “无话可说。”   范铉超转向牛家人,“被害者家属,对于以上情况可有疑异?”   “没有疑异。”想到女儿惨死,牛家老父也是泣不成声,即使女儿毒害了亲夫,那也是他亲女儿啊。   “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范铉超接着问。   牛老爹颤颤巍巍跪下来,道:“还望大老爷给小女做主,手刃这个杀人凶手啊。”   “本官依法办案,秉公处理。”   范铉超满意地点点头,清清嗓子,说道;‘‘既然双方对此案过程没有疑异,那么……”   范铉超狡黠一笑,“疑犯梁二,杀害继母牛氏罪证确凿,按照本朝律法,谋害父母尊长,本应判处凌迟处死。然,梁二与牛氏并无母子血缘,在梁父死后更无母子关系,应按照杀人罪论处,判处斩。又因牛氏毒杀梁父,梁二杀人即为为父报仇,可减罪二等,判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堂下一片哗然。   众人皆没想到还能这么判案,从梁二和牛氏的继母继子关系入手,保全了梁二的一条性命。   王主簿和江典史两人心中骇然,这个案子并不复杂,略略一审就已经水落石出。可难就难在水落石出后怎么断案。   一边是良知民心,一边是国法无情。   他们掌管邢狱多年,遇到这样的案子也只能左右为难,到最后或者秉公处理,或者向上面求求情以得网开一面。   但这两种办法都不好,皆是办事不利。   可他们没想到,范铉超小小年纪,居然有这份圆滑手段,既保住了梁二性命,又没有违反国法。他昨日下堂时还一筹莫展,今日上堂却已经找到办法了,这份聪明,令人叹为观止。   牛老爹震惊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女儿就这么白死了。“老爷!青天大老爷!我女儿被这个奸人所害,确实属实啊!”   牛老爹如何不知道自己女儿也杀了人,也是罪无可恕,但再怎么坏,也是他女儿,自然是要为她报仇的。   其实牛老爹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数,知道自己女儿的确杀了人了,只是想着,如果可以,希望能看到梁二以命换命。但如今看到范铉超这样的判决,也不得不让他辩无可辩,颓然倒下,一时间万念俱灰。   同样不敢相信的还有梁二,他杀了牛氏以后,一直没后悔,只是可惜,自己没给老梁家留给后。   可范铉超居然判了他流放!   虽然流放也是重罪,但好歹留下一条性命,日后再徐徐图之。   梁二赶紧扣头拜谢:“草民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他这么一拜,范铉超忍不住紧张起来,至少……至少你了堂再说啊!现在会不会有人跳出来说我偏心了吧?   他左右环顾,见除了牛家老爹,人人都应该很兴高采烈,没有要告发他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   民众们非但没有要告发他的意思,反而一个个都非常兴奋,毕竟谁都不希望梁二因为冲动之下,杀了仇人而赔上性命。虽然流放三千里也是苦,但至少没死啊,只要没死,日后若是运气好,遇到天下大赦,自然也是能回来的。   一时间,堂外一片叫好声,更有人激动地直呼青天县令。范铉超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飘飘然然。   -----------------------------------------------------------------   下了堂,王主簿和江典史都围着他夸赞,即使是范铉超这样听多了夸奖的人,也不由觉得牙酸,找了个理由,还是先撤了。   范铉超回到后堂,静楼静传迎上来,静传笑嘻嘻;“大公子,青天大老爷!如今,您判的那梁二的案子,都传开了,后院里的奴役也都去听了。回来都赞您厉害呢。”   范铉超笑了笑,“他们不过是想借着你们的口奉承我罢了,怎么你也都一一说给我?”   静楼抿嘴,笑着说:“他们哪懂这么些个弯弯绕绕,肯定都是真心夸您的。”   范铉超不再管他们这两个活宝、皮猴,将梁二的案子结了,上报给刑部,等着刑部下最后的决断,然后又处理了一些公文,时间就到饭点了。   在县里面,前院是办公之处,后院一般就是生活的地方。范铉超吃着饭,想了半天,对小满说道;“你留出一份……不,还是你重做一份饭食装好,我要去牢里,见见梁二。”   小满福了福身,一句其他话都没有,就下去了。若是惊蛰在,定是要说上一两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做的。这些天来,范铉超一点点接触小满,才发现,她的确是个只做不说、从不对他的决定多嘴一句的个性。虽然长相明艳,个性却最是寡淡。范铉超也只能对张氏看人的眼光暗自称奇。   范铉超提着食盒来到大牢,牢役都认识他,也不需要什么手令,直接就开门了。   即使靖江县是个大县,人口众多,但犯人却少,多数是些鸡鸣狗盗之辈,重罪犯都会压到常州府里去。所以重犯牢里居然只有梁二一人。   牢门一开,里面潮湿阴暗的味道扑面而来,范铉超下意识捂住口鼻,后退一步,脑海中想起他在锦衣卫大牢里的情形,连背上已经愈合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深吸一口气,范铉超在心里告诫自己那都是幻觉,自己已经从锦衣卫那儿出来很久了,随即,踏入牢中。   梁二听到牢门开启的声音,一个人影逆着光一步步走进来,待到他面前,梁二才看清,这位正是高堂之上的范老爷、范县令。   退去了官服,范县令也没有了那种威严之感,梁二细细看他,才发现这位范老爷的年纪恐怕还没有他大。   “草民梁二见过范老爷!谢范老爷救命之恩!”人到了眼前,梁二才意识到自己还未行礼,赶忙跪拜。   范铉超说道;“你不必拜我,我也只是不忍心好汉殒命。”说着,让牢役打开门,自顾自地走了进去,“我带了饭食来,牢里的饭菜不好,你稍用些”。   梁二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连忙道:“牢里各位大哥都很照顾我,并未克扣饮食。”   范铉超望向牢役,牢役讨好着说:“哪里,哪里。谁不敬重英雄好汉,梁二又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我们能照顾些,也就照顾着了。”   范铉超挑眉,他还没见过画风如此不同的牢房,还以为牢房都是锦衣卫那样的呢,枉费他专门跑来一趟,给梁二撑腰。      ☆、第63章      范铉超还是将食盒放在简陋的木桌上,自己也在歪歪斜斜的板凳上坐下来。他见梁二还是略拘谨地站在一边,歪头道:“怎么了,坐啊。”   梁二这才小心翼翼地在板凳上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低着头,也不说话。范铉超耐心地劝解他:“虽然我判了你流放三千里,但依我看,若是哪日大赦天下,你也就回来了。到时候再重新开始,生活总是会变好的。”   范铉超将食盒里的一碟碟一份份食物拿出来,牢房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甚至连阴暗都冲淡了不少。梁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打他出生起,还没吃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呢,闻这味道怕也是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了。   范铉超递给他一个烤鸭腿,“吃吧。”   梁二得到了确切的指示,顿时撒开手吃了起来,左手一个鸭腿,右手一筷子鱼肉。范铉超看着他吃,看看这速度,估计没一刻钟就要都吃了,居然认真思考起要不要给牢里的犯人们加加餐。   “若是还饿,我叫人再做些来。”范铉超说道,吃了好一会,见他吃东西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亲自给他盛了一碗汤。   “不了,不了,小人吃饱了。”梁二说道,手背蹭了蹭嘴,擦掉嘴上的油渍。范铉超不留痕迹地往后挪了挪,说道:“既然如此,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听说你有几个叔伯堂兄弟,日日替你求情,刚才进来之前,又看到他们了。明日倒是可以放他们进来看你。”   梁二高兴地说:“谢大老爷。”   “不必叫我‘老爷’,”一有人叫他老爷,范铉超下意识就觉得他们在叫范景文,“我还没那么老。”   “是,是,是。”梁二干笑两声,“您又这么年轻,又厉害,日后定会封侯拜相!”   还封侯拜相呢,大明就没有异姓王,唯一的宰相也被朱元璋杀掉,早就没有宰相这个官职了。这个梁二怕是从戏曲里看来的,现学现卖。   范铉超也不介意,只是说道:“那我就先谢过你的吉言。”   梁二又呵呵笑了两声,双手搓了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范铉超问:“你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若是你信得过我,不妨说说看?”   梁二犹豫地说:“是有一件事,可也不只是和我有关。但我没什么把握,不知道该不该说,又怕误了老爷--大人的大事。”   范铉超挑了挑眉,“什么事?说来听听,我也自有判断。”   见范铉超主动把责任揽了过去,梁二也轻松了,说道:“大人,您知道的,我们这些渔夫,也不过是靠天吃饭的。每日何时出海,何时回来,都是要看天气情况如何,才能下判定的。所以,我们也练了一手观天象,观云气的本事--我前两日,瞧着天上这云,怕是要闹风灾啊。”   风灾,即是台风、飓风,甚至龙卷风过境而产生的巨大灾害。现在的房屋不是钢筋水泥结构,一场巨大的台风便可能将整座房屋摧毁,更别说还有地里的农作物了。最可怕的是,靖江县靠近靖江流域,为整个靖江带来商业繁荣的水道很可能在风灾中雪上加霜。   范铉超立刻严肃了起来,“你能保证?”   “小民日日在江边海上讨生活,这些吃饭的手艺,是绝不会忘记的。今年的风灾必然更甚往年,大人应及早防范啊。”   梁二指天发誓,毕竟他也是知道风灾水灾的可怕之处,若是不能及时预防,早日布置准备,恐怕是要出大事的。   “靖江县本来就是每年都风灾水灾不停,前些日子林县丞才和我说已经做好了抗风的准备,你说风灾更甚往年,又有什么证据?”   如果要调动全县城的人手预防风灾水灾,只凭着梁二空口无凭的话是绝不可能的。更别说如果真的爆发起来,肯定不会只有靖江县受灾,必然会波及常州府其他县城,必须通报给常州府府尹知晓。   “近几日云气涌动,云朵厚重,成片成团,几乎压到海面上了。且现在正是捕鱼的时节,可我近些日子一条鱼都捕不到,怕是他们已经害怕风灾躲到深海下了。加上海鸥日日盘旋,这都是大风来前的景象。”梁二回忆着这几日捕鱼看到情景,皱着眉头,“我捕鱼这么多年,还未见过这样的云团,恐怕这比前几年的台风天气更严重。”   范铉超站起来,思索着走了两步,才说:“即使这样,我还要再去确定情况是否属实……你跟我来。”   梁二一惊,可范铉超已经快步走出牢房了,只好赶紧跟在后面。   那牢役看到范铉超身后还跟着穿着囚服的梁二,大吃一惊,“大人,大人……这是?”眼睛一直瞟向后面束手束脚的梁二,也是惊疑不定。   大人,你这是要劫狱吗?   “梁二刚才和我说了一个重大的情况,不能不重视,我现在将人带回去,要和林县丞、王主簿和江典史三位大人商议一番。”   牢役见范铉超已经这么说了,只好放其离开。   范铉超带着梁二,不等派人去请林县丞、王主簿和江典史三位大人,他们就都自己寻来了。“大人,不知您这是……”年纪最大的林县丞拱拱手,问道。   范铉超严肃地说:“梁二说他近几日在海上见到了前所未见的云团,怕是要有风灾了。”   林县丞松了口气,说道:“我们靖江县临江临海,每年的台风季节都会被波及,马上就要到台风天了,我们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正要请大人一同去检查呢。”   范铉超看向梁二,见大人如此信任他,梁二鼓起勇气,在林县丞面前反驳他,“往年台风来前,都会有鱼儿跃出水面示警,今年早早就没了鱼群踪迹,在加上运气不同于以往,有沉沉下坠之感,所以小民猜想,今年的台风会更甚于以往。”   林县丞刚想说些什么,范铉超开口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请林县丞找些有经验的老人来看看,小心为上,若真是如梁二所说,我们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第64章      范铉超带上梁二,又让林县丞叫上几个会看天气的老人家,出了县城,直来到孤山。   范铉超是一点也不会看云气的,林县丞多年和台风打交道,多多少少也会一些,但要和梁二、老渔民这样的老手比起来还是多有不足。   所以两人默默站到了一边,看梁二和老农、渔民还有道士一起观云气,辩天象。   范铉超也不知道为什么林县丞要带一个道士来,约摸是觉得道士能看风水,也能看天气吧。   生长在科技发达时代的范铉超现在要预报天气居然要靠风水大师了,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要是还有雷达预报天气就好了,范铉超在心里感慨一声。   林县丞一直在观察前面几人的动向,这时候说道:“看来他们有结果了。”范铉超回神,一看,梁二和几个渔夫、一个道士回来了,只是看他们面色凝重,哦是不是低声交谈一句。   范铉超心中微微打鼓,难道真的是超级台风?   林县丞脸色比范铉超更差劲,毕竟他之前一直信誓旦旦,说绝对只是和每年差不多的台风。   梁二等人到了跟前,梁二拱手道:“范县令,我们看好了。”   “如何?可是特大台风?”范铉超赶紧问。   “几位看过了天气,都觉得从未遇见过。恐怕是一场天灾。”梁二说,“王道士说……时间恐怕就在这几天了。”   范铉超和林县丞震惊地对视一眼,连忙追问:“你可确定?我们全县的生死可都在你这一句话里了。”   梁二听到这儿,不免有些犹豫,毕竟他就算再会看天气,看错了也不过是少一天捕鱼,可要真让他以全县做担保,梁二还真没这个胆子。   这时候,那王道士站出来说:“贫道敢担保,此乃百年不遇的风灾,恐怕还会带着水灾,时间是就在这几天了,若是再不开始着手准备,时间久来不及了。”   范铉超初来乍到,不识地头蛇,他不知道这个王道士是附近极有名望的道士,他既然敢担保,林县丞也就信了七八分,正色对范铉超说:“既然如此,大人,我们根据往年的情况做的防范措施还不够,必须加紧人手。”   “不但要在我们县抓紧时间建立避难所,储备粮食,还要上报府尹,风灾不可能只侵害我们靖江县,周围各县也必然都受牵连。”   既然已经决定以“百年不遇”定下此次风灾的危害等级,范铉超也开始着手布置预防工作。   他努力思考着以前在现代的时候政|府都做了什么工作,挑选出现在能做到的地方。   风灾连着水灾,几乎可以说是九死一生。除了房屋、桥梁倒塌,还有物价上涨、粮食供不应求的问题,更别说风灾和水灾还能直接威胁百姓的生命。加上靖江县正处于靖江边上,很可能会造成洪水倒灌,那问题就更加严重了。   范铉超带头视察河堤,命令渔船回港,又要组织农民抢收作物,可现在正是两季相交期间,谷苗才刚长出来,即使收了也收不到什么。而且,如果真的发大水淹了土地,即使水退了,也会影响下一季的粮食收成,最好的情况也要等到再下一季才能恢复粮食产量。   看到这情况,范铉超手脚发凉,大灾过后没有粮,这是要人命的事啊。范铉超亲自吩咐了林县丞去周围各县收粮,可林县丞苦着脸道:“大人,您刚上报了可能会有风灾的情况,江阴、武进各县就都在组织收粮,他们富裕,我们恐怕抢不过啊。”   “抢不过也要抢,难道要我们的百姓没得吃吗?”范铉超急得直上火,“要是周围没有,那就去更远的地方筹,花更多钱,要是没有钱,打白条不行吗?”   林县丞都快哭了,哪有官府买粮打白条的,那不是抢劫吗?谁敢来要啊?大人啊,虽然您后台硬,可也不能不怕言官弹劾啊。   即使心里有这样那样的抱怨,林县丞也知道收粮一事是绝不能拖了,立刻点齐人马,出发收粮。   范铉超也对林县丞能收上来多少粮食不抱希望,加紧写了一封信送至京城,希望朱由检能帮着筹一筹粮食,让朝廷能多分一些赈灾粮食给靖江县。   朱由检收到这封信头都疼了,六月初山西地震,波及四省六十余府州县,光是山西压死的百姓就有近三千人,更别说连京城、天津卫都余震了。现在又是常州水灾,这一年真是一点都不太平。   朱由检回想了一下上辈子这一年发生的事,除了□□哈赤身亡,就再没一点好消息了。上辈子这时候他已经出宫建府,成日不理政事,可常州水灾他还是听说了的,因为当时候整个常州府被打得措手不及,后续的救灾措施也没跟上,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惨事,震惊了全国。   地震的灾要赈,水灾也要赈,还有前方的军饷,少收的赋税,朱由检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变不出那么多粮食和白银来。   不说朱由检看到范铉超的信,感慨这辈子含元居然能碰巧提前发现。就说被朱由检感慨好运气的范铉超这边,真是恨不得将自己一个掰成六七个人来用。避难所要安置,民众要说服,粮食要收,药材也要准备好,还有河沟水渠也要一一修通,保持最大的排水量。   每日他天不亮就带着一队官兵出门,夜里再披星戴月地回来,即使小满做了再美味的饭菜,也只是匆匆对付两口。   要说这些工作里,哪个最难,范铉超必定是要说:转移民众最难。靖江县河流水道繁多,可只要组织好人手,干就是了:虽然粮食药品紧缺,可要有足够的钱就能买到:唯有转移群众去避难所这一条,实在是困难。   靖江县早在三国时期只是一个淤泥沉积出来的大沙洲,沙洲多了,连成一片,这才成了靖江县。这里别说是有高低起伏了,根本就是一片冲积平原。整个靖江县只有一处高地,名叫孤山,正是当年先在它脚下冲出了一片沙洲。   孤山是靖江县最高处,虽然整体高度不够,但好歹也能让人躲过洪灾,加上孤山上还有孤山寺在,正是最好的避难所,这就和城中各处高地一起,在范铉超共划定了四个避难所名单上,将在水灾期间收留民众避难。   然而,民众根本不理会他。虽然有一些人家前往避难所,可更多的人宁愿留在他们家里,即使范铉超发动了里长前去劝说,甚至挨家挨户地去敲门,也不为所动。他也想过发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民众,可惜,朴实的百姓有着朴实的世界观--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什么大灾大难没见过,没挺过来?想要我放弃家里的这些破锅破碗,没门。   ☆、第65章      七月初一,风从靖江东南起。   范铉超站在县衙高处,看着乌云密布,就像谁在天上放了一把火,夹杂着暴雨呼啸卷过,顷刻间便压倒了靖江县。   范铉超也淋了个落汤鸡,匆匆下来,静楼静传赶紧给他擦头发换衣服,惊蛰小满拿来了新衣新鞋,一时间没有姜汤,伺候他喝了热茶。   范铉超不耐烦地叨咕:“就算现在换了新的又怎么样,待会还不是要湿的。”   穿戴整齐,范铉超即刻找来王主薄,“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王主簿也是刚从雨中回来,一擦脸上的雨水,“现在情况还好,只是城南地势低,怕是要有积水的。”   靖江县地势本来就低,更兼有年年台风,稍有些钱的人家建房从不选在低处,而是要放在高处,城南的低处多是贫民或是商铺。   “城南的居民都不愿意搬迁,如今不知道如何了——对了,靖江水位到哪儿了?”   “现在雨才刚下不久,水位还正常。城里的排水也算顺畅。”   范铉超点点头,王主簿见他神色不虞,说道:“今年这雨势的确不同往年,要不是大人事先准备,我们都措手不及。”   “都是梁二看出来的,我又哪里有什么先知的能力。”范铉超淡淡地说,吩咐道,“备马,我去城南看看。”   城南混乱,王主簿有心要劝,可看到范铉超抿嘴皱眉的样子,还是叹了口气,重新披上蓑衣,冲入大雨中。   范铉超带着人骑马行至城南,发现这儿的积水已经没过了马蹄,而城南家家户户都门户大开,利用各种杂物将门堵住不让水流进来,然后一家老小齐上阵,一点一点从屋里往外舀水。   城南本来就是地势低洼之处,排水不便,现在街道上的水简直可以用小河来形容了,左边一个竹篮,右边一个木勺,都这么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起起伏伏。   范铉超指着久久退不下去的水位,问王主簿:“前两天没疏通城南的水渠吗?”   王主簿赶紧说:“疏通是疏通了,可城南水渠沉杂物多,人手也不够,只疏通了一半。”   “疏通了一半和没疏通有什么区别!还不如等着洪水将它冲开呢!”   王主簿低头不作声,不敢答话。   范铉超吐出胸口一股浊气,其实也不能怪王主簿,的确是时间紧任务重,还没什么钱来做事。他绷着脸下马,趟着水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这儿一家四口都忙得脚不沾地,往外舀水。   他们堵上了门口干活,范铉超有心帮忙也插不上手,在一旁往里望了望,房子又矮又小,十分逼仄,现在有泡了雨水,整个房子里的桌椅、箱柜都泡在黄水里,怕是都用不了了。   范铉超问了几个问题,也都是菜价物价、怎么不搬去避难所之类的。   范铉超走过街道,情况都差不多,这里的街道窄,住户多,东西杂,排水难度大增。范铉超问:“离城南最近的收容所在哪儿?”   “正是孤山寺,稍远一些还有一处道庵。”王主簿回答。   “那这两处又能容纳多少人?整个城南要是都泡了,可都住的下?”   王主簿为难地说:“恐怕……恐怕只能住下七八成。”   “那剩下的住户你要他们哪里去?”范铉超严肃地问他,今天清早下的雨,没到中午就已经泡到脚踝了,若是两三天这雨都不停,怕是要淹整没半个房子。   “或……或许我们可以发动富户或是另找一处再建一个避难所。”   当晚,雨势骤然增大,河边的守卫连夜来报:“靖江水位已经快和堤岸平齐了!”   范铉超吓出了一身冷汗:“快快快!快把城南百姓撤离——”   话音未落,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连土地都都抖了几抖,不等范铉超迷茫回神,又有一人连滚带爬来报:“大人!大人——不好了——城墙——南段的城墙被冲垮了!”   范铉超眼前一黑差点没昏厥过去,王主簿一把扶住他,“快快快,往高处撤!”   幸好白天范铉超见雨势不好,已经叫惊蛰小满等人准备好了,此时虽然恐惧,却也没有慌乱,一行人匆匆往附近的避难处去。   那儿是一个大广场,现在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看到一批官差模样的人也前来避难,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惊蛰小满和范铉超一起坐在马车上,范铉超嘱咐她们待在车里,免得下去被人冲撞了,自己这就要离开。   惊蛰拉住他:“少爷!您是县令,惊蛰不敢拦着您,只是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别,别再病着冻着了。”   范铉超朝她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就跳下马车。   小满望着范铉超离开的背影,神色莫辨,对已经开始抹眼泪的惊蛰道:“少爷是个好官,你别再哭了。”   惊蛰抽抽搭搭,“少爷是个好官,还用你来说?我哭我的,你管我那么多!”   “城南境况如何了?”范铉超问。   王主簿回答:“自从城墙被冲垮之后,城中水势大涨,且速度快,贸然前去,怕是有危险。只是,据我所知,城墙垮塌之前,城南水位就已经到膝盖了。”   范铉超脸色惨白,最后,才颤抖道:“尽早组织人手……救人,打捞,打捞尸体。人畜尸体都要捞上来,不可在水中久泡,待雨停后,一起烧了,免得传播瘟疫。”   “是。”王主簿也是心中凄惶,低声应下。   “除了城南,城里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我估计,被淹之处十有三四,在确切的数字,恐怕就要等早上才能知道了。”   范铉超点点头,见左右除了守护的官差,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人,都是前来避难的人。他们是住在官衙附近的人家,一般都和官衙里的人有些关系之前也是温饱人家,样子没有城南落魄。   他们见到有官差来了,有看到范铉超和王主簿被围在中间,发现连县令老爷都在这儿避难,顿时心中大定——和县令老爷在一起,肯定是现在靖江县最安全的地方!   此时的范铉超已经全身湿透了,他拨开护卫的官兵,站在最前方,“各位父老乡亲,我是本县县令,你们不用担心,从今天开始,到水灾退去,我都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     ☆、第66章      城南全都被淹,范铉超坐着小舟巡视时,只能看到水中露出屋顶的一个小角。有官兵正在打尸体或活人,有的抱在树上,有的蹲着自家屋顶上,更多的都只是抱着一块木板,和人畜尸体一起泡在水里。   城南的避难所已经满员了,又塞进去不少,可也不能全都放到城南,也有一些送到了城北,城北地势稍高,积水也有半人高,偶尔一些地方排水好,积水只到膝盖,总之,行船是绰绰有余的。大户人家都已经搬到了孤山,只留下几个家丁看守,是以整个城北都没什么人。   大半个城南的居民住进了城北的避难所,这儿每日早晚两回,都有官府的施粥棚,虽然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他们也就不挑剔那么多了。   雨还在下,虽然势头已经没有那么猛了,可对于整个泡在积水里的靖江县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好事。   范铉超这日又到受灾最严重的城南去巡视,顺便看看避难所的住民们生活情况。避难所里黑压压挤满了人,味道也不好闻,几百号人挤在一处,吃喝拉撒都是问题。范铉超握着一个孩子瘦骨嶙峋的小手,对上他怯生生的眼神,勉强笑笑:“别怕,雨会过去的,情况会好起来的。”   孩子也许懂了,也许没懂,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范铉超蹲下来,轻声问:“还吃得饱吗?”   孩子摇摇头,“饿。”   范铉超皱起眉头,“他们没给你饭吃吗?”   “给了,粥,早上一碗,晚上一碗。”   这是正常的分量,毕竟他们存粮不多,去外面买粮的林县丞还未回来,即使回来了,也不知道能带多少粮食回来。所以范铉超一开始就确定了每日两餐的标准。想来这个孩子是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所以才饿。   虽说如此,但范铉超也知道每天两碗粥,别说是长身体的孩子,或者成年男子,就是身体柔弱的老幼妇孺都受不了。   范铉超只好鼓励他:“现在只有这些吃的,等雨停了,我们就能吃饱了。到时候你能吃下两大碗白米饭吗?”   孩子兴奋地点点头,“能!我能吃三碗!像龙王大人一样!”   “龙王大人?”范铉超歪头。   孩子伸手指向避难所后面的一座庙,“龙王大人在那里!他们每天都给龙王大人送三碗饭,还有肉和酒。我也想吃,但娘亲不让我去拿,说那是给龙王大人的,龙王大人能保佑天上不下雨,不下雨了我们就可以吃三碗饭了吗?”   范铉超冷笑,“不下雨了,你们就能吃饭。但白给龙王送吃的,怕是没什么用——还不如你去偷了吃算了。”   靖江县迷信,光是一个县内就是大大小小十几座庙,这还不算那些零零星星的土地公小庙。这些庙里,有的是河伯的,有的是海神的,有的是送子娘娘的,这儿每年都有风灾水灾,自然也不会少了能施云布雨的龙王爷的庙。   范铉超没想到这儿还有这么多人没饭吃,居然有人胆敢给龙王送酒送肉!范铉超今天带了十多个官兵,还有两个会拳脚功夫的家丁,也算是浩浩荡荡,是以并不怯场,带上人马就杀上龙王庙。   龙王爷的庙就在这个当做避难所的道观后面,本来也被划为避难处的,但一路走过来这儿居然没有人住。   想必是他们将原来住在这里的人都赶出去了,独占了这个龙王庙。范铉超这才知道怎么道观里里外外看起来人那么多,原来里面本来应该是两处住所的人。   范铉超到时,正好看见一个身着大红袍的道士正在那儿领着两个人在那儿做法。范铉超定睛一看,那领头的道士不就是那日看风水的王道长吗?此时,他身穿道服,头戴道冠,手中拿着一拂尘,正踏着固定的步伐绕着案桌左右走动,口中还念念有词。跟着他的两个人,穿着青袍道服,似乎也不是普通百姓,他们也跟着道士一字一顿地唱词,颇有节奏感。   庙外,还有冒着雨跪在泥地里的百姓,随着王道士的做法或双手合十祈祷,或弯下腰来叩首。   看到此景,范铉超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和官兵们正努力疏通河道、加固堤坝,林县丞在外面积极筹粮,这些百姓居然什么事都不做,在这儿求神拜佛,居然还拿着现在万分珍贵的粮食来祭拜!   庙门大开着,范铉超从跪拜的人群中走过,直接就进去了,“你们在做什么!”   王道士吃了一惊,停下唱戏,见到是范铉超,赶忙上前,行礼道:“范大人,我们正在这儿拜龙王呢。正求龙王爷高抬贵手,免了这次风雨。”   “你们拜龙王,却将住在这儿的百姓赶出去;你们供奉龙王,却用灾民的口粮。真是好大的胆子!我看你们不是在拜龙王,是借着龙王的名义作威作福!”   王道长没想到范铉超居然一点也不信神佛,连声说道:“大人明鉴啊,贫道日日在此,乃是前面清风观的观主,我连整个观都拿出来给百姓住了,还有什么地方给我作威作福啊。更何况,贫道自从下雨那天起,带领着徒弟在此做法,今日正有成效,您看,雨不是小了吗?想必在坚持两日,定能叫雨停了。”   范铉超冷笑,鄙视道:“你见过永远不停的雨吗?台风过境,日子本就不会太久。我本以为你还颇有能力,没想到也是招摇撞骗的货色。”   他上前两步,看到供桌上摆放的都是好酒好菜,一只烧鹅正中躺着,问道:“你们前几日祭拜完了龙王,剩下的贡品,都哪儿去了?”   王道士搓着手,连说:“都丢到靖江里,送给龙王大人了。”   “那你们这几日吃什么?”   “呃……我们……我们吃……吃粥,吃粥棚里的粥。”   范铉超上下打量他,“我看周围百姓,吃了这几日粥,淋了这么些天的雨,个个都是形容枯槁,脸色蜡黄,精神不济。怎么你和你的徒弟不但不见憔悴,反而比初见那天……还胖了点?”   王道士尴尬笑笑,“我们修道之人,每日只需一些风露羹汤……就……就行了。”   范铉超斜睨一眼王道士,见他神色慌张,冷汗淋漓,心想:我本还以为这人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封建迷信,还想放他一马。现在看来,更像是故意装神弄鬼,来诈骗的。   范铉超招来分管布粥的人,指着王道士和他的两个徒弟问:“你可见过他们来领粥吃?”   那人仔细看了看三人,王道士拼命给他打眼色,他又看看供桌上的贡品,咽了咽口水。   范铉超冷眼看着,一抽马鞭,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你实话实说。”   那人赶紧低头,也不敢乱看了,闷声道:“没有,王道长和他的徒弟都没来过盛粥。”   范铉超满意地点点头,指着他拿盘烧鹅,说道:“那烧鹅赏你了。”   那人赶紧千恩万谢地捧着烧鹅下去了。   范铉超问:“修道之人多辟谷,还能御风而行,我看王道长,还是要吃俗世五谷杂粮不说,就连鸡鸭鱼肉都不放过。”   “大人,大人啊……”王道士叫范铉超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在这么多乡里乡亲面前揭穿他,不给他活路,差点没跪下来抱大腿,“我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太饿了,才出此下策啊。”   范铉超一点也不想理他,吩咐左右:“将这龙王庙拆了,木头砖瓦都拉到河边筑堤,至于龙王爷……将龙王爷搬到靖江边上,我倒要看看,究竟是龙王镇住了江水,还是江水把他吞了。”   这个命令一下,不但王道长愣住了,连本来要执行命令的官兵也呆了呆,外面原本对王道长的行为愤愤不平的百姓听到命令的更是炸开了锅。   “大人!不行啊!”   “使不得啊,龙王爷要是发起火来,我们都要没命的。”   “大人,雨可不能再下了呀……”   范铉超高抬起手,示意民众安静下来,他刚刚戳破了王道长的骗局,威信正当时,百姓们下意识就渐渐安静下来。   “龙王大人乃心慈的神仙,他若是知道靖江正经历这番凶险,定然会将雨停下来。我将龙王大人搬到河边,更是为了让他看清这场雨已经造成了多大损失。”   范铉超就用叫他自己都不信的随口编出来的话蒙混过关,亲自将木头做的,涂着彩的龙王像搬到了河边。   ——一个大浪打来,龙王塑像就被卷到河里去了。   范铉超“啧啧”两声,摇摇头,径直向所有跪拜和看热闹的人说:“各位,王道长他并不能向龙王求情,龙王也不打算管了。攻克水灾,还是要靠我们自己。本官在此招募增筑堤坝和疏通水渠的劳工,每人每日可多加一餐。待日后水患退去,参与工作的人家还能优先向官府租借种子、工具和耕牛。”   ☆、第67章      自从范铉超冲入龙王庙里将龙王塑像丢进靖江,王主簿就成天唉声叹气。“大人,就算那些无知百姓求神拜佛,您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啊。那王道士要是有骗救灾粮的情况,叫官兵捉拿了就是,可您千不该万不该,将龙王塑像丢进靖江里去啊。现在城里百姓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龙王生气,再下个七天七夜的暴雨。”   “咳,咳咳。”   范铉超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段时间来神经紧绷,日夜操劳,那天有淋了一场大雨,加上气愤非常,一回来居然就病了。   他们给范铉超找了一间屋子,收拾干净住下。只是现在正是水灾期间,即使找来了大夫也找不齐药材,这病居然拖了几天都没好,断断续续发着低烧。   范铉超脸色绯红,此刻靠在坐在床沿,有些困,头有些重。他本来强打起精神要处理一些公务的,听到王主簿说了这些事,不免有些不耐烦,眼睛都懒得睁开,语气重了一点:“一个木头像,丢了就丢了。何况也不是我将它丢下去的,分明是河伯将它卷走的。一个龙王都打不过河伯,要来有什么用,你们还指望他停雨,滑天下之大稽。”   王主簿被他这阵强词夺理的辩白堵得哑口无言,那木头塑像放在河边,河水暴涨,肯定会被卷走的!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龙王不敌河伯?   但王主簿也没心思和他计较这么些个乱七八糟,拿出一本册子,“大人,我们粮仓里的粮食不够了。”   范铉超一听,睁开眼,“还剩多少?”   “您说每日两顿粥,现下每日两顿粥也撑不起了。”王主簿将手上的册子递给范铉超,范铉超一页页翻过,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人,您说,要不要每日粮食,减少到一日一顿?再……再少加些米,我想也能坚持到林县丞回来。”   “林县丞到哪儿了?”   “说是五六日就能到。”王主簿说着也发起愁来,“只是林县丞说现在米价飞涨,那些银子能筹到的粮食不多,只能坚持大半个月的——即使林县丞回来了,我们也得省着些粮食用。”   范铉超长叹一声:“要再没有粮食来,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只是粮食。”王主簿也不希望这时候再来打击范铉超,但情况危急,他不得不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我们现在人手和药材都不够,到时候怕是要……现在再不准备,到时候要来不及的。”   头痛欲裂。范铉超撑着脑袋,一瞬间迷茫,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那些富户呢?不是有钱吗?叫他们拿一点出来。”这话说得不像是官员,倒像是土匪。   “可……他们……富户也拿了许多钱出来了。”   范铉超眉头一挑,“王主簿,你也是城北王家的人吧?”城西王家,靖江县乃至整个常州府都数的出来的赫赫有名的粮商家族。范铉超原本是不打算打富户的秋风的,毕竟他们再有钱也是普通百姓,也是需要官府保护的对象。   人家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就要给你拿出去分?   只是现在已经到了不动大户活不下去的情况了,辽东百万流民,还有前几年的地震引发的人食人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范铉超一点也不像靖江县也变成人间地狱。   当然,他要动王家,也要掂量着点,毕竟王家家大业大,不可能只靠着王主簿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护着,朝中也有打点官员。   又想要到粮食,又不想王家反弹,范铉超也要把握好度。   王主簿是王家的族亲,别的不敢说,至少在靖江县这儿,他是护得住的。现在听说范铉超要动王家的粮食,王主簿顿时有些发愁,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劝告族里拿出一些来赈灾。但明显今年的灾情超过了往年,要拿出再多来,那就不是给范铉超卖好了,直接就是白送做善事了。   王主簿这些日子白天黑夜地忙,范铉超也看在眼里,勾了勾嘴角。王主簿看到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突然就想起这人发起狠来,将龙王塑像直接丢到河里的模样。   虽然范铉超不可能直接将整个王家丢进河里,但这个人惹急了能做出什么来还真的不确定。   出了范铉超的院子,王主簿擦擦汗就要往孤山上王家别院赶。小满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略有不解,端着汤药进去,还说道:“王大人出门看起来很是慌张呢。”   范铉超笑着接过药,几口喝完,“再不着急,我就要派人去搜他家了——我要睡了,有事叫我。”   “是。”小满给他捏了捏被角,拿上空了的药碗,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雨势已经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雨水让那些怀疑马上就要被龙王惩罚的人闭上了嘴。   小满抬头望天,“也不知道,能不能到。”   ————————————————————————————   京城,皇宫。   天启帝是一个非常注重生活之乐的皇帝,即使山西地震、常州水灾,阁老和各部尚书彻夜商议国事,他也能乐得每日做木工,和客氏、小太监游湖,只是每隔一两人听一听阁臣报上来的赈灾情况。   朱由检得到天启帝召见,手里正拿着范铉超从靖江发来的求援,正满腹心事,听到下人来报,说道:“来得巧了。”   天启帝正在花园游船,便让人将接上岸边的朱由检到湖心台来。   天启帝和客氏坐在小舟上,还有两个小太监服侍,朱由检踏上小舟,正要上前行礼,小舟一个摇晃,天启帝赶紧叫他坐下来,“我这小舟是我近日来的新作,今日是第一次下水,不想有些不稳,幸好若是不乱动还是没问题的。信王也别行礼了,直接来坐下来吧。”   湖心台上丝竹乐声不断,围着天启帝乘坐的小舟,还有七八条游船,上面各式舞女轻歌曼舞,身后是一片荷叶连天,一副画般的美景。   朱由检见到此景,心中眉头紧皱,脸上也不由自主带出来了。   天启帝见他面色不虞,还问到:“信王为何心事重重的模样?”   朱由检回答:“常州风灾连着水灾,民不聊生——”   朱由检说到这儿,天启帝脸上就挂不住了,你这么说,是要指责我只知享乐了?   “——可朝廷下发的赈灾粮草迟迟未到,臣弟为含元担忧。”   “范铉超是个聪明人,魏忠贤一案就能看出他既是个有想法的,又能动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自然相信他。”   客氏正在旁边,一听到魏忠贤的名字,忍不住心中想手撕杨涟范铉超朱由检的冲动。她和魏忠贤也算是有情,自己“丈夫”被人干掉了,她又不能干掉皇帝,只好将怨恨投射到朱由检等人身上,而作为弹劾案关键一环的范铉超也是她想手撕的榜单前三名之一。   “我听说常州也是江南富裕之地,范大人这次去也算是享福了,就算有一两次风灾,怕也不会伤筋动骨。”   天启帝虽然不怎么处理国政,但“受了灾不会伤筋动骨”这种话还是不会轻信的,只是他突然想起一事来:“听闻范铉超在靖江判了一个颇为有名的案子?”   “是,是继母毒杀父亲,儿子报仇的案子。刑部尚书还称赞这案子判得巧妙。”朱由检说,“这案子里的儿子,也正是这次第一个发现风灾的人。可算得上是巧合了。”   “这哪算是巧合,分明是他做事认真,有了好报。”天启帝笑着说,客氏却阴阳怪气道:“我看他这案子判得不好。若是让我来判,定能查出这个儿子不想赡养继母,这才将继母杀害,又骗过了范铉超,这才能逃脱凌迟。”   朱由检和天启帝都是一呆,朱由检是不知道这老太太怎么脑洞那么大,天启帝不愧是客氏养大的孩子,略略思索就知道客氏是暗示担忧自己老无所依。   天启帝安慰道:“我是奶娘养大的孩子,日后我的孩子也定会孝顺奶娘。”   “可圣人现在膝下无一儿女,我一想到圣人回到宫中,没有儿女相伴,不免为圣人唏嘘。”   天启帝勉强笑笑,“我这几年没有子孙缘,但幸好还年轻……”   “陛下!”客氏正色道,“皇家血脉,自然是越多越好。我已为您物色了宜男宜生的民间女子充实宫廷,来年定能为陛下生下皇子。”   换了哪个皇帝,一个奶娘如此独断专权,是留不得的。可现在的皇帝是天启帝,大约是他将对早逝的母亲的孝顺都放在客氏身上了吧,对客氏也是百依百顺。   见天启帝如此听话,客氏感到自己在宫中的地位还是稳固的,又想到她的亲侄女也在这次进献的民女之中,免不得做起了“亲侄女生下太子”的美梦,脸上也带上笑了,一时忘了这是在哪,下意识往后一靠——   朱由检正走神,突然只感到一阵天地旋转……还来不及扶住什么东西,噗通就掉水里了。   待他挣扎着够到翻了的小舟爬上来喘气,就听到耳边一阵尖叫哭泣。   “陛下——”   “皇上——”   “来人啊,皇上落水了!”   ☆、第68章      歌女舞女们一齐尖叫起来,天启帝随行的小太监们一个猛子扎下去赶着救人。闻声而来的侍卫们也乱做一团。   朱由检也是愣住了,天启帝落水身亡应该是明年的事啊,他上辈子也没遇到天启帝落水。难道是提前杀了魏忠贤,才……   正发愣间,一个侍卫游到他身边,“信王殿下!”说着就将他推上了一边的舞女游船,朱由检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再看去的时候,天启帝也被救上来了,正躺在另一艘船上,竟然昏过去了。   皇帝落水昏迷,自然是一件大事,内阁大臣都来探听消息。但张皇后在魏忠贤下台后就牢牢把持了主要宫殿,内阁大臣再想打听到什么消息都不容易了,得到的回复一律是太医正在医治。   可谁都知道,这不是没事正是有事。见宫中探听不出消息,他们又转向了朱由检,朱由检仔细想来,估计是天启帝新学会了做木船,那天正是第一次下水,本来就不稳,客氏又身体肥胖,晃一晃就翻了船了。   “客氏体胖,没坐稳。”   总之,这都是客氏的锅,和天启帝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不可能是我推天启帝掉下水的。   大臣们将客氏恨得牙痒痒,皆要求张皇后将其治罪。   说起来,张皇后应该是最想给客氏治罪的人。她这时候却不知道天启帝醒来是会对客氏大发雷霆,还是一如从前。只能按兵不动,要求奉圣夫人在宫中禁足。   奉圣夫人客氏见天启帝掉下水,真是扇自己巴掌的心都有。魏忠贤一死,她连个讨论探听的消息都没有,天启帝又是她唯一的靠山,要说谁最不愿意天启帝死,客氏绝对算一个。所以一想到是自己害的天启帝掉下水,客氏真是欲哭无泪,每日只能躲在宫里祈祷天启帝赶紧好起来。   可惜上天似乎没有听见客氏的祈祷。   在太医针灸下,天启帝终于悠悠转醒,可自此之后身体便一直时好时坏,久久不见痊愈。太医的意思是,操劳过度伤了身体的根基,又落水受凉,又受惊受怕,所以病情才不断反复,迟迟不肯好转。   张皇后脸色十分难看,陛下为何“操劳过度”,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魏忠贤和客氏早些年就隔三差五地进献美人给天启帝享用,虽然天启帝不上朝,却夜夜笙歌,或通宵做木匠活。   张皇后有时候都自嘲,自己果然是农家女儿,嫁了人也只是嫁了个木匠。   现在陛下身子坏了,她真想直接将那些妖精连着客氏一起赶出皇宫。   天启帝的情况,朱由检十分熟悉,正是当年病亡前的病症。心中又是狂喜,又是迷茫,但他已经蛰伏了这么多年,不愿在这种时候功亏一篑,所以朱由检也越发低调做人了,成天闭门不出。   天启帝病危,这时候众人环顾左右才发现下一个继承人就是信王朱由检了。毕竟天启帝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从没有人想过留不下孩子来。   现在意识到信王朱由检的存在,顿时门庭若市,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可朱由检一律不见,声称落水生病,闭门谢客。   “怎么病了……还病得这么重……”   朱由检将书笺大小的纸张在火炉里烧掉,让曹津进来,“备车,我要去叶阁老处。”   范铉超的病情越来越重了,这都是因为雨停了,他强撑着病体又出去巡视,回来又拉着买粮回来的林县丞、王主簿商议后续赈灾和防疫事宜。   不好好休息,不珍惜身体,即使吃再多的药也没用。   不管惊蛰怎么生气,小满怎么劝说,范铉超还是一意孤行,最后发烧断断续续持续了小半个月,转为了咳嗽,也就是现代所说的肺炎。要是在放任不管,很容易转为肺痨。   听到要转为肺痨,范铉超简直吓懵逼了——这在古代不是绝症吗?   从此以后,他乖乖听话,叫吃药吃药,叫休息休息,绝不多说一句话。大夫开了麻杏石甘汤、小柴胡汤,虽然难喝,但很见效,最棒的是这些药材都不是极珍贵的,即使是现在水泡过的靖江县也能找到。   只是他有药吃,病有人看,城里的其他普通百姓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在缺少大夫和药品的时候,范铉超能做到的也只是利用他仅有的防灾知识拖延瘟疫流行的时间,尽量缩小瘟疫流行的范围。   首先是就是人畜尸体的焚烧掩埋,减少瘟疫传播的可能性。他们没有更多时间和人手能一个个人的尸首分出来,只能分开了人和畜生,侥幸存活于世的人,见到自己亲人不但没办法入土为安,还要和这么多人混在一起烧掉,免不得痛哭甚至昏厥。   其次,范铉超要求仅有的大夫和学徒教导妇女学习最基础的消毒、查看病症等工作。同时,将一些身子骨弱一些的人组织起来,担任卫生、安全、消防等任务的专门人员,或将避难所、收容所直接交给里长等有威信的人管理。   最后,必须抢在冬季未来之前,赶种小麦和蔬菜,官府尽量给他们提供耕牛、种子和农具,都用借贷或免费供给的方式给予灾民帮助。除了农赈,还有工赈,主要是清理城里的污水淤泥、修复堤坝,整理沟渠,修筑被洪水冲毁的房屋和道路。   总之,整个靖江县都忙得热火朝天。在朝廷的赈灾粮和药品衣物等救灾物资运到靖江县后,大家的工作更加热情了。   范铉超确定了“有工不做者,不得领赈”的方式,让灾民们积极参与道救灾工作中,又只有通过给官府做事得到口粮,所以靖江县的整体比其他县更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息来,让押运粮草的官员看得叹为观止。      ☆、第69章      水灾退去的两个月,靖江县终于全部清理完积水和淤泥,完成了第二阶段的工作。范铉超的身体仔细调养之后也渐渐好了,他这才能下床视察工作。   林县丞和王主薄都是经验老道之人,即使范铉超卧床休息,他们也将一应大事小情打理得漂漂亮亮。   很多时候都是范铉超提出意见,讨论好细节,就都交给他们实施了。今日范铉超出来一看,果然井井有条。   远在靖江的范铉超病好了,朱由检却没有松了口气,反而更加提心吊胆。无他,天启帝快不行了。   朱由检还没做好准备,他原本以为天启帝会像上辈子那样,明年八月才开始生病。可这次提前了,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可再怎么没做好准备,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太医用百年老参吊着天启帝,明着告诉张皇后和众阁老,就在这几天了。   是以,现在乾清宫里一片愁云惨淡,人人自危。张皇后、朱由检和众位天启帝倚重的阁老们不分昼夜地守在天启帝窗前,生怕他就这么去了。   到了第四天,天启帝突然清醒过来:“信王!信王何在?”   朱由检昨晚守了一夜,现在正在偏殿休息,听到小太监来请,心中知道这是天启帝回光返照了,连衣服都顾不上整理,就往正殿赶。   他在偏殿,到的早,天启帝身边除了小太监,就是今夜值守的内阁大臣。   朱由检三两步冲到天启帝床前。天启帝一见到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朱由检赶紧握住。   “五弟啊,朕不行了……”   “皇兄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天启帝勉强笑了笑,“唉……都到这时候了,我没有皇子,这辈子也没有什么作为,只希望你能成为尧舜一样的明君。”   朱由检一怔,眼前的景象竟然和多年前重叠了。那时候的他,还为皇位从天而降沾沾自喜,满心以为自己能成为太…祖太宗那样的一代雄主。   可如今……   朱由检握着天启帝的手颤抖,红了眼眶,“臣弟……臣弟辜负了皇兄……”   天启帝以为他说的是“怕辜负”,安抚道:“五弟聪慧非常,心性坚定,非我这般的庸人,定能管好大明江山。”   朱由检摇摇头,“我做得定没有皇兄更好。”至少天启帝没亡国。   “谁能比我更差呢?”天启帝自嘲道,“一国之君,连字都不认识……险些为此害了忠良!”   说罢,他开口招来杨涟,“杨爱卿。”   “臣在。”杨涟也已经头发花白了,自从先帝命他为顾命大臣到如今,没想到一事无成,就连扳倒魏忠贤也是信王殿下帮忙。   只是看看自己原本感恩先帝伯乐之恩,决心以命辅佐的皇帝如今反而要先他而去,杨涟也不免悲痛。   “父皇去时,命你为顾命大臣。从我还未登基起,你就四处奔波,移宫案一夜白头。登基后,你又一手除去了魏忠贤这个大害。可见父皇识人之能。”天启帝一字一顿地说,似乎每说一个字就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咳出一口血沫,天启帝继续道,“我本无才,奈何生于天家。如今,五弟才学出众,有英主之能,还望各位大人继续辅佐他,为国效力。”   天启帝交代了后事,又再一次任命杨涟为顾命大臣,终觉得把国事都交代清楚了,望向左右,焦急问道:“皇后呢?奉圣夫人何在?”   张皇后此时不在乾清宫里,已经回到了坤宁宫,听闻陛下醒了,还叫了信王殿下,心底仿佛被开了一个大洞,凉意透骨,几乎要晕倒了。   张皇后到时,正好听见天启帝唤她名字,心中悲戚,跌跌撞撞上前,握住天启帝的手,见到这几日都没能睁开眼的天启帝,又想到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了,眼泪止都止不住。   “别哭了,我都擦不完了。”天启帝笑着说,“我没能给你留下一儿半女,日后也没人给你承欢膝下……”   天启帝对朱由检道:“我只有两个人放不下,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奉圣夫人。时候你登基为帝,我就将他们托付给你了。”   张皇后都快扭曲了——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客氏,原本想在天启帝死后就把客氏处理了,现在却只能接着荣养着。   这是皇兄最后的意愿,无论如何,朱由检都要答应。天启帝见他答应了,这才满意地闭上眼睛。   一直伺候在一旁的太医颤抖着手去探天启帝的鼻息,大殿里各位大臣紧张地盯着太医,无一人出声,安静得就好像只有躺在床上的天启帝。   太医没探到呼吸,伸手去摸天启帝的脖子,又掀起眼皮看看,终于宣布道:“皇上!殡天了!”   一时间,大殿里皆跪下,山呼万岁声,哭喊声都响做一团。   只有朱由检跪在床脚边,目光呆滞,愣愣出神。这就开始了……他这就当皇帝了?   这就要……开始了?   按照礼仪,朱由检应该回到信王府,等叶向高来请他登基,朱由检拒绝,叶向高言辞恳切地再请一次,如此三次之后,朱由检才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天启帝的遗愿,同意登基,继承大统。   然后钦天监再计算一个好日子,算来算去,发现九日之后就是今年最好的日子。于是决定九日后登基。   朱由检已经是确定的皇帝了,所以从天启帝大丧到登基前的这段时间,群臣若有要事皆去寻找朱由检。   这既是表达对他信服尊敬的态度,也是考验他的能力。朱由检为帝十七载,又是遇见过一次的事务,处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众位大臣见他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三十多项事务,一半是和葬礼有关,一半是山西地震、常州水灾,以及辽东军事有关。   除此之外,朱由检又颁布了一项命令,念及国家进来多有灾难,登基事宜从简,民间也无需铺张浪费地庆贺。这条命令引来朝野上下一片叫好。   登基前的一应大小事务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看起来的确比他哥哥靠谱,朝中称赞之声渐起。   加上天启帝的确是没有孩子,信王又是先帝仅剩的儿子,他们也就不再去嘀咕什么“是否天启帝之死与信王有关”的想法。   ——如今在国家紧要关头,又确定了朱由血统和能力都没问题,就不要再去管那些细枝末节了。   九日之后,正是十月初一,朱由检已经早早起床了。他从昨晚就搬到了宫中,这辈子也没有魏忠贤暗地里做手脚,他放心地吃了饭,安稳睡了一觉。   本来他是打算等曹津叫他才起来的,可实际上没等曹津来,他就醒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明明没有杂声,被子也盖的好好的。   不过,既然睡不着了,朱由检也不打算躺着。披衣起身,朱由检拒绝了小太监的伺候,独自一人往殿外走去。   曹津本来也在休息,一知道朱由检起了,赶忙穿好衣服,举着灯笼过来服侍。   “曹津,你也干了不少年了吧。”   曹津道:“从陛下还十岁时就在您身边服侍了。”   “这宫中景象和信王府终究不同。”朱由检想起当年他搬入信王府的情形,“以后,这样的景象就要常常见到了。”   曹津随着他的话向外看去,火把灯笼沿路点亮了空地,远处的宫殿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宫中禁卫森严,站了许久居然没有一点人声,曹津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   朱由检笑道:“冷了?我也有些冷。去热壶酒来。”   曹津劝道:“陛下,明日就是登基大典,时辰也差不多了,您还是别喝了吧?”   朱由检想想,“也好,反正想一起喝酒的人也不在,等他回来再一起喝吧。”   风渐起,天色…欲明。      ☆、第70章      皇帝大行,要发讣文昭告天下。新君登基,也要如此。   范铉超接连收到两个消息,拿着黄纸还转不过弯来,我家基友要当皇帝了?   不,不对,他们不是“基”友……   等等,重点是“我家”的吧?敢称呼皇帝是自己家的,范铉超觉得自己也是不怕死。   好吧,那就是他死党当皇帝了!   要不是顾及这儿还有旁人,范铉超差点要仰头大笑三声,老子我的靠山起来了!我当年丢了状元抱的大腿站起来了!老子我终于能干一番大事了!   虽然心中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但范铉超还是绷住了。将两份文书递给林县丞,他用沉痛的声音说道:“天启皇帝,去了……”林县丞、王主薄和江典史大吃一惊,赶忙去看公文,一字一句,写得清清楚楚。   “将消息发给百姓,国丧期间禁止宴乐婚嫁。嗣皇帝仁慈,下令常州和山西不必庆贺新君登基,全力赈灾。”范铉超说道,“我们虽然无力像以前那样大规模庆贺,但至少也能在陛下登基那天请戏班唱唱戏?”   现在已经是九月底快到十月了,河道、城墙、房屋修缮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了,零星的几个疫情也没有大规模扩散,百姓过冬的房子也建成了一部分,靠着林县丞抢购的食物和朝廷下发的物资,想来熬过这个冬天也不是难事。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所以林县丞也没有反驳范铉超的好意。这几个月来,他们都太辛苦了,放松放松也不错。   靖江县的唱曲班子多了去了,范铉超自掏腰包请了一个班子,他从没听过曲,听着戏班介绍各个曲目的内容,挑了一个《鼎盛春秋》讲的是三国时期分分合合的故事。   这个故事极长,整整演了一天才演完,范铉超本想看看现在的三国戏曲和《三国演义》有什么不同,结果都没耐心看到最后。   林县丞还打趣他:“大人定是从没陪着家里的夫人、老祖宗看过戏的。这也不过才几折啊,您就看不下去了。”   范铉超笑着拱拱手,“我的确从没看过,不感兴趣,不感兴趣。”   不过似乎除了范铉超,其他人都很有兴趣的样子,范铉超见城里的百姓都站在露天里看戏,甚至还有好些个孩子爬上房顶看,不由有些好笑。只是见他们这么高兴,范铉超也就无所谓自己看不看的懂了。   离开了戏场,范铉超回到修缮一新的官衙后院,正看见小满站着一动不动抬头望天,范铉超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天上除了云就什么都没有了,“小满,你看什么呢?”   小满回过神来,笑道:“只是随便看看。对了,少爷不去看戏?”   “不去,没什么意思。”   "我也觉得没意思,不过惊蛰姐姐去看了。"   “惊蛰也好几年没看过戏了。”他从不喜欢看戏,穿来那几年都坐不下来陪着张氏和马氏看戏,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做做样子,后来确定不会露馅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戏了。   每次惊蛰都只能跟着他,也看不成戏。   七月发生水灾,展开了急赈;十月结束工赈和农赈,使正灾民衣食有了着落,恢复靖江县的重建工作。从朝廷拨来的银两里,范铉超以赊放的粮食、农具、耕牛、种子、肥料等农业必需品的形式,补助灾民,帮助其恢复生产。   到了十一月,进入靖江的枯水期,范铉超也开始了第三个阶段的计划,开始实施大规模工赈,整理靖江水道,修建堤坝,浚治支流,开辟新水道。治标也要治本,就算下次的风灾水灾没有这次严重,范铉超也要将问题一次理清,总不能只处理眼前的问题。   范铉超分三个阶段的赈灾做法受到了常州知府的表彰,让他转门上本折子,详细叙述了这次的赈灾的经过,以用作日后的赈灾的参考。   这是件好事,既能给日后的水灾一个餐考,又能给自己立名,范铉超当然不让地写了,也呈了上去。没多久就得到了朱由检理所当然的表彰,看着用朱笔御签的熟悉笔迹,范铉超不免有些好笑,即使感到了红色的笔迹,范铉超也没有产生“这个人是皇帝”的意识。   大约是他在接受“天地君亲师”的观念之前,就已经在五星红旗下长成了“大家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概念,对朱由检一开始是围观稀有品种的好奇,之后便成了友人,现在更是友达以上,并不觉得他是皇帝。   除了朱由检的御笔朱批,同时收到的还有范铉超一同送上去为梁二请求减刑的折子,实际上,遇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即使梁二已经到了地方,也都可以回来了。   刑部也念在梁二第一个预警风灾的人,为之后的救灾工作发挥了重要作用,大赦天下免除了他的罪责,又因为预警有功,反而给了他嘉奖。   而梁二的一百杖早就打过了,只是因为风灾水灾没来得及将其押送流放,现在人还在牢里关着呢。   梁二关在牢里,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远离家乡,心中凄惶,又想到据说新的皇帝登基,估计要大赦天下,当年天启帝登基时,他已经懂事了,见过因为大赦回到家里的犯人,心里也有些期盼。   范大人看着心善,说不定到时候也会……也会将他放了呢?   正在他心里头胡思乱想之际,牢头敲敲牢门,“梁二!范大人来看你了。”   梁二眼睛一亮,激动地问:“莫非是要放我出去?”   牢头见的多了,恭喜道:“你也是有福气的,好人有好报,如今新皇登基,正好遇上大赦天下,可不就是没事了?如今范大人惦记着你,这才专门来找你。”   梁二一听,喜上眉梢,顾不上其它就跟着牢头出去了,待到了牢外,日头正中天,照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梁二,这次大赦天下,你不但在列,陛下念及你预警风灾有功,还专门褒奖你。”   梁二正被太阳照得眼睛湿润,听见范铉超的话,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小人,小人何德何能,能让大人如此费心……”   他跪下,结结实实给范铉超磕了三个响头,范铉超没敢受,要将他扶起来,没拉动。   “大人救命之恩,梁二没齿难忘,给大人磕几个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范铉超一愣,他翻找《大诰》整夜时,的确想着一定要救他出来,改判了流放三千里,范铉超对自己的判案也是自豪的。   可之后不但是梁二预警风灾,连免去流放都和自己没关系,自己上书刑部请求给予梁二褒奖也只是例行公事,可以说梁二今日能出来,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在梁二心里,在所有人心里,这却成了他的功劳。   “父母官,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那要成为“天下父母官”又是怎么样的呢?要熬多少宿,做多少事?这次遍及整个常州府的水灾,靖江县受灾最严重,但恢复的最快最好,周边各县的流民也愿意到靖江县避难,即使再尽力去安置,现在街道上还是有许多衣不蔽体的灾民。   纵使收到了“有实干”的表彰,范铉超也觉得自己做的远远不够。   还不够——   ——如果我是常州知府,如果我是一方大员……   如果……我能庇护更多的人……   ☆、第71章      明代的社会还是以人力为主要生产力,人就是钱。   靖江县在这次百年不遇的风灾水灾中受损程度远远小于周围的其它县城,那些不愿意远离故土,却因为受灾而失去土地的百姓,都聚集到了靖江县。水灾褪去了,有的人回去继续耕种自己的土地,有些人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完全回不去了,这些人就在靖江安家落户。   靖江县反而因此扩大的规模,可是人一多,没有那么多工作,自然而然多出来的闲汉自然会是治安的隐患。   靖江县并不存在缺少劳动力,要安排他们,自然就要创造出更多工作岗位。明代需要工人最多的岗位就是茶、布、农。农田和茶山都是固定的,在水灾之前就已经分完了,但是有些富人看见水灾过后,农民难以为继,便想低价收购农民祖传的农田和茶田范铉超狠狠处罚了他们。   但处罚了富人,农民还是没钱过冬,甚至到明年秋收之前都可能是赤贫状态。靖江县和所有的江南县一样,织布的工坊遍地都是,平民家里都不再自己织布了,因为从作坊、布衣店买布买衣,价钱又不高,有不必自己动手,更加合算。   明代末年,出现了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机工机户分离。范铉超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将几家中小型的布料作坊合并起来,一跃而成官府支持的大作坊,相对的要求就是收容灾民在工厂做工。   纺布、染料,裁剪、运输,各个环节都需要人手,自然就能帮助灾民度过最苦难的这段时间。而因为大工坊、人手多,生产的布料也多,成本降低,薄利多销,也能有所收益。   只是今年过去了,来年农民回到土地上耕种,那作坊岂不是一下就少了大半人手?现在的投资说不定要都要不回来。如果……能让女人继续留在工坊做工,而让男人回到土地耕种,是再好不过的。可如今,对男人而言的程朱理学日渐崩溃,对于女人而言的裹脚布却越缠越紧。若不是灾年,生活困苦,要想让女人出门工作,是没一点可能的。   没等范铉超想出个什么办法,他就被一纸诏书召回了京城。   ——————————————————————————————   崇祯元年,六月。   靖江县令范铉超治水有功,调为吏科都给事中。去年正是这个时候,范铉超离京,当时他还是人人可惜错事状元郎的七品小官,如今……他虽然还是七品,却已经成了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去年大家张口只说范含元没发挥好,错手失六首,可人人都知道那是天启帝卡他,等程文出来,谁不赞好,谁不可惜。   如今,去年的头三名还在翰林院熬资历,范铉超不但已经做出了一番成绩,三年考核还不到,就当上了都给事中。   虽然还是七品,可江南县令和随侍皇帝左右,有监察之责的都给事中能一样吗?   叶向高身历两朝,位高权重,和旁人不同,朱由检当他向朱由检谏言,范铉超的治水防灾之功,只提为七品都给事中是否有些低了。   “范含元虽然有功,但他大局观太差。”做事也冲动,朱由检心知范铉超多有奇思,不过都是些空中楼阁,只有他安安心心坐下来做事,把这个国家看个遍,才真正是他发挥才干的时候。   “都给事中有的职责里有补缺拾遗之责,更要稽查六部百司之事,可规谏于朕,即可直上天听,下可纠弹百官。正是他现在所需要的。”   明代的给事中、都给事中权高位卑,甚至可以封还制敕,各部来往的所有公文都必须经过给事中之手,纠察错误,而各科给事中查看过的公文,又都必须经过吏科都给事中之手。   所以,都给事中的权利极大,能接触到的公文如流水一般,是全面了解国家各方面工作的最佳职位。再加上能长侍皇帝左右,朱由检对自己的这个安排满意极了。   而且,朱由检算算,自从范铉超去了靖江,也已经有一年没见了,加上范铉超嫌弃信件往来要一个多月,时间太久,都懒得写信。仔细算算,他最后一次收到范铉超的信还是在三个月前,那时他正信誓旦旦地要完成流民的收容,给流民找工作。   说真的,朱由检还真想他了。   叶向高也只是提一提,看看在皇帝心里,范铉超到底有多少分量而已。都给事中看起来是个小官,却是每个高官荣升的第一步,可以说,没有哪个阁老哪个尚书是没有经过这一步的。   可叶向高也没想到崇祯皇帝会这么看重他,甚至说是“国士”之位相待也差不多。   那他就要在掂量掂量这个范铉超的地位了。   ————————————————————————————   范铉超恨不得留在靖江处理完所有事务才回京城去。但一来,事情是做不完的;二来他也想早些回到京城。   七月底的一天,范铉超终于到了范府,命惊蛰谷雨先去安置行礼,范铉超先去拜见张氏。   虽然他只是去了一年,但张氏流的眼泪让他以为自己失忆了,去了十年没回来过。   “超儿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张氏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我本还以为你在靖江,是个好地方,没想到还会有风灾。我听兄长说起来时,魂都吓没了。日日求菩萨保佑,果然菩萨有灵,放你回来了。”   范铉超嬉笑道:“我在那边,刚丢了一个龙王下河,娘亲你还在这边拜菩萨,佛道果然不是一家,所以菩萨才能这么保佑我。”   说着范铉超将王道士每日假装做法,实际偷吃的事说给众人听。   “这些道士,平日里受百姓信赖便罢了,没想到灾年他们也敢为所欲为。”张氏愤愤道,“不过,你就算看不过去,也只能惩罚王道士啊,怎么能对龙王不敬呢?改日你东岳庙到去烧烧香。”   范铉超无力道:“……好。”   张氏满意了,又趁热打铁,“既然你从靖江回来了,不如就成亲……你摇什么头!会鼎他连孩子都有了,你现在还没成亲,难到要拖到二十多岁……?”   范铉超一听到张氏又开始讲成亲的事头就大,随口找了个理由开溜为上。   呼……   真想搬出去住啊……然而这并不是孩子上班了以后就能出去住的现代,没有分家却要出去住,搞不好是要被弹劾的。   范铉超将这抱怨给倪后瞻一说,倪后瞻笑道:“你怕什么弹劾,如今陛下一心都护着你。你可知道你逼那些靖江县的大户出钱出粮,被人弹劾了好几个折子吗?”   “啊?”范铉超还真不知道这事,“怎么我从没听到过风声?”   “都说了,陛下一心护着你啊。连辩白的折子都没让你上,直接将所有折子都打回去了,这事没几个人知道。若我不是中书舍人,也是一点都不知情的。”   范铉超先笑了,才反应过来,绷起脸张口又说:“陛下护着我,臣等应该感恩,可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假装不知道,还是上个折子辩白为好。”   倪后瞻见他表情一本正经,可眼角还是弯弯的带着笑意,摇摇头,“随你。”   范铉超果然上了折子,朱由检拿到时还颇有几分惊喜,许久没见着他的字了,摩挲着开头几个“范铉超恭请皇上圣安”几个字出了一会神,才开始看正题。   看了一会,原来他是在说前段时间他被弹劾的事,现在从倪后瞻那儿得了消息,这才连辩白的。朱由检真是忍不住笑死了,这事他压下去就算了,从倪后瞻那儿听来的就算了,还非要写上一份折子来,还非要提起自己是如何知道的消息。   要他不是范铉超,朱由检就要治他妄自窥圣之罪了。可正是因为他是范铉超,所以自己才能这么干脆直接将弹劾他的折子压下去。   朱由检提起笔批了几个字,又丢下笔,吩咐道:“宣范铉超。”   “是。”   范铉超到了乾清宫,纳头便拜,他之前没参加朱由检的登基,这算是第一次觐见崇祯皇帝,所以三跪九叩,行足了大礼。   礼毕,朱由检赶紧扶他起来,仔细打量,开口道:“黑了,瘦了。不过回来就好。”   范铉超听他说话,还是以前当信王时的口吻,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心里一松,抬起头,一不小心就和朱由检视线对上了。见朱由检还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便知道他的意思,还将他们当做以前朋友一般交往。   “臣见皇上也比以前瘦了。”   朱由检本来就不胖,如今个子抽条,和范铉超一般高了,越发清瘦。   “国事繁忙,每日批折子到深夜也是有的,天气也热,进不下食,自然就瘦了。”朱由检对范铉超说,“含元做了吏科的都给事中,每日要看的折子比我少不了。”   说到都给事中,范铉超还没谢过朱由检的提拔,就要跪下谢恩,被朱由检一把拉住,“你日后熬夜的时候还多着呢,我更怕你身子受不住。可一想到我批折子到深夜,你也在看折子,心里就好受不少。”   ☆、第72章      都给事中的工作量的确很大,加上范铉超没有经验,经常要忙得很晚。可每日早朝他又必须随侍左右,记录当日朝议,皇帝工作时也会时常查看,半点马虎不得。   下朝之后,偶尔朱由检会留他一同共进早餐。不过范铉超在靖江一年,吃惯了清淡饮食,皇宫的御厨却都是大火大油,连着几天每吃多少。   经曹津提醒,朱由检才恍然大悟,便换了御膳厨子。   这事被好事的言官知道了,又是一阵弹劾,朱由检都随手丢到一边去了。这下,朝中才知道范铉超受宠之盛,纷纷加以侧目。范铉超只能愈发小心,说话做事不敢有所差池。   朱由检似乎也知道了范铉超的处境,再也没这么做过。   到了八月中秋节,是一家团圆的日子,今年的范府比往年热闹多了。前年马氏去世,没怎么操办;去年范景文和范铉超都不在,张氏和范铉朗两人也就应付了事。今年范铉超回来了,而且范景文的孝期也到了,紧赶慢赶,终于在中秋节前,回到了京城。   一家子可算是团圆了,整个范府这三年再没有这么热闹的时候了,下人们各个脸上带笑,干起活来麻利不少。张氏更是高兴,少见的发了下人一个月月钱。这下子,他们连脚上都生了风了。   中秋自然是赏月吃桂花糕,范铉超发现自己有些想念酥皮月饼了。张氏搂着范铉朗,范铉超给范景文倒了杯酒。   “许久没喝桂花酿了,倒有些忘了滋味。”范景文笑笑,一干而净。“这是你娘酿的吧,味道比王家铺子的淡些。”   张氏娇嗔着横了他一眼,不过到底是三年未见,才回来的丈夫,张氏也只是说了一句:“不喜欢就算了。”   “喜欢,喜欢,自然是喜欢的。”范景文赶紧补救。   范铉超不给面子地抿嘴笑,发现范铉朗也在捂嘴偷偷笑。被范景文屈起手指,一人一个,各在头上敲一下。   “超儿大了,你怎么还当他是孩子。”张氏要拦,又被范铉朗抗议,“难道我还是个孩子吗?”   张氏摸摸他的头,“当然是啦,在娘心底,你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掀衣裳的五岁小男孩啊。”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范铉超现在还记得范铉朗掀起衣裳,尖锐的童音——“我不是女孩子,我有小**!”——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主子们笑了,两位侍妾自然也要笑,都是附和的笑意,翟姨娘笑得讨殷勤献媚,钟姨娘却笑得尴尬。   范铉超注意到一直躲在翟姨娘身后的小姑娘,那是范景文的小女儿,他的小妹妹,取名叫范铉芝。她今年也两岁了,正是软绵绵的可爱模样。   张氏小时候便不曾受过气,嫡母教养得好。她现在自然也是嫡母当年怎么对她,她就怎么对范铉芝。只是张氏却还是不如嫡母的胸怀,没将孩子抱到她眼前养着。这也是为了成全她们的母子天性。   范铉超走的时候,范铉芝还小小的一个,他碰都不敢碰。孩子果然是一日三变,现在看大了许多,小胳膊小腿也结实了。于是范铉超招招手,“芝儿,芝儿,来,来这边。”   小姑娘怯生生地瞧了翟姨娘一眼,见她笑着点头,这才和范铉超见礼,小小声道:“大哥。”   这孩子是范景文回乡丁忧后才生出来的,只收到过张氏写信来说如何如何长大了,还未亲眼见过。   如今孩子正在他面前,范景文抱起来掂了掂,范铉芝果然一点儿也不挣扎,乖乖叫“爹”。   范景文逗孩子玩得高兴了,才对范铉超淡淡道:“我这些年在吴桥听说了你不少事迹,可回到京城来,第一件事就听说你和当今圣上行事少有顾忌,多有无礼之处?”   范铉超心里一惊,知道自己这个亲儿子就算再怎么出色,在范景文心里也是比不过当今天子。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出来,心中打鼓,应付说道:“并无。只是我少见陛下,如今还当他是信王殿下。陛下也要我当以前一样相处。所以才……”   自己儿子自己知道,范景文也就是象征性问问,也知道朱由检和范铉超本来关系就极好。去年因为和信王殿下走得近而失了状元之位,范景文自己也有些遗憾。可今年朱由检就上位了,范景文还写信给英国公,感慨范铉超不知道是交了几世的好运。   虽说范景文心里根本没在意,他还是提醒儿子:“做官,越做大越会被弹劾,你以后也会知道的。你舅舅这些年,收到的弹劾也堆了一案头了吧,他也是我行我素。”   范铉超咋舌,连英国公都随便弹劾。也是逮找谁就弹劾谁了吧。   范景文接着说:“只是你不是你舅舅那样的世袭罔替公爵,你还是悠着点吧。”   范铉超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考试,范景文叨咕叨咕说了一堆嘱咐的话,等他成年了,说的却少了。许多话只留给他自己想。   “父亲这次回来,不知道会任什么官职呢?”范铉超换了个话题,范景文逗着范铉芝,一边敷衍道:“谁知道呢?”   范府气氛热烈,皇宫中朱由检却是独身一人。朱由检记得这前后几年都有旱灾,便吩咐了不再操办大型宴会,今年的中秋会就算了。   宫中自有桂花酿、桂花糕,朱由检不爱这些天天腻腻的东西,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想到范铉超喜欢口吻甜些的糕点,吩咐小太监,“将赏赐给各府的桂花糕、桂花酿,再送一份到范府。”   唉,人没到,送了桂花糕去,想到范铉超会喝着他赐下的桂花酿,也不知道会不会喝醉。醉了,会不会是当时琼林宴后的媚态。   应该是不会,毕竟桂花酿酒味淡,就是多喝几杯也无妨。   想到这儿,朱由检又叫人追加了几分桂花酿。   中秋节不放假,朱由检吃了几块桂花糕,喝了几杯桂花酿,便去睡了,脑中满是范铉超含住他手指的柔软感。   第二天醒来,一脸惊恐。      ☆、第73章      朱由检一脸惊恐地坐起来,自然有值夜的小太监服侍,朱由检一手捂脸,等到心情平复许多,才将小太监一直捧着的温水接过来喝了。   “打水来。”朱由检起身吩咐,小太监飞快瞟了一眼龙床,低声询问道:“是否请哪位宫的娘娘来?”   “不用多事。”朱由检硬邦邦地说,斜睨一眼,目光中的阴沉吓得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赶紧下去了。   洗了澡,换了身衣服,躺在新铺好的床|上,朱由检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禽兽。自己上辈子三十七岁,这辈子也有十七,加起来都五十多了,还……还……   韩元才是吧,甚至没到弱冠之年,自己就等对他起了这种龌龊想法。朱由检想到含元那句“想给大明换个新气象”,觉得自己更加畜生不如了——含元一直对他以明主相待,战战兢兢工作,就算自己不能将他以国士待之也不能只想着,咳咳。   ——你见过哪个明君和自己的大臣搞在一起的!   朱由检烦闷地翻了个身,明代南风盛行,上辈子他也不是没走过旱路子。只是一想到对象是含元,朱由检就上半身想着他发亮的眼睛,下|半|身想着他喝醉后的红晕。   夜已深了,范铉超喝了桂花酿,早已熟睡,唯有朱由检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后终于迷迷糊糊睡着。可等到曹津来叫他起床上朝时,朱由检又瞪着明黄色绣着龙凤配的帐子出神,哑着嗓子道:“备水。”   范铉超不知道这几日为何不见朱由检了,虽然他们也再没有过一同进餐的时候了,可每日上朝、朝后书房,总能有朱由检的影子。   可这段时间,不但是连影子都没有了,就是上朝时,他那么大一个人杵在朱由检旁边,也没见他眼珠子往这儿瞥一下。   范铉超简直要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失了圣宠。可这段日子过去,范景文的新官职也下来了,南京户部侍郎。虽然是南京的户部侍郎,官职却高于他丁忧之前的员外郎。   可这就苦了张氏了。   她儿子也一年没见了不说,早就该谈婚论嫁了。等她去了南京,难道还要再托李氏给他相看对象?照理来说,不是不行,只是自家的儿媳妇,还是自己相看更放心。   但张氏也不能完全不管范景文。范景文丁忧三年回来,这要是又独自让他去南京上任,自然要带上照顾人。可让别的女人照顾三年未见的丈夫,张氏更咽不下这口气。   就算范景文没再收一个白姨娘黑姨娘,光是带翟姨娘钟姨娘去,再生个一儿半女出来,张氏就是在心大,也要呕血。   思来想去,还是丈夫比儿子重要,张氏决定跟着范景文赴任,相看的事交给李氏。一来是李氏热心肠,二来是她眼界高,反而更能找到合适的姑娘。   对此,范铉超表示:只要不是我娘催我成亲,一切都好说。   而且范景文考虑到范铉朗过两三年也可以下场了,便决定叫他带在身边严加教导,生怕范铉超把弟弟带坏了。   ——范铉超一脸无辜。   总之,等到范景文带了张氏和范铉朗去南京,范铉超就解放了。甚至连两位姨娘,张氏都带上了,一是怕影响范铉超声誉;二是不带姨娘去,张氏也担心被人笑话主母小心眼。所以翟姨娘和钟姨娘及其碍眼,张氏也不得不带上了。   英国公府,张维贤感慨道,“当年他和还是信王的陛下走得近,我们还想着他吃了科举的苦头,便能吃一堑长一智。没想到他还是运气好,居然是信王登基。”   看着范景文还是担忧的样子,张维贤笑着说:“若你还是担心,就将儿子交给我,我替你看着。要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范景文才不上他的当,“上次我将超儿交给你,结果呢,直接进大牢了,现在身子还没养好呢。”   张维贤道:“要没我打他那一巴掌,他可是连科举都不想考,哪有你现在骄傲自豪的份。”   范景文还真想计较他打范铉超那一下,不过也知道他说的在理,便不再言语了。半响,范景文才道:“流言能伤人,可畏啊。”   张维贤自然清楚他说得是现在朝中隐隐在传的,关于范铉超和崇祯皇帝的流言,幸好只是小范围有些风声,还传不到贵妇圈子里去。   否则,要是让张氏知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范景文叹了口气,“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对于这种事情,当父亲的多数比当母亲的看得开,特别是在他们还有一个儿子的情况下。   张维贤看他一眼,给他倒了杯茶,“你倒是认得快,都只是流言而已。更何况,超儿不是再没有与陛下交往过近了?流言也会渐渐平息下去的。”   范景文喝下茶,才说道:“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看圣上,眼神都不对。”说完,感慨一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这位,一扫前几代的沉珂旧习,朝廷风气为之一新。还望圣上别误入歧途。”   张维贤瞥了他一眼,才说:“我看你是担心圣上比担心你儿子多。”   范景文点点头,大方承认了。   ——————————————————————————   关于宫里朝中隐隐有上升苗头的流言,朱由检早已由锦衣卫知道了。   范铉超这些年,风头太劲,自然挡了别人的道,让人看不爽。他回到京中反而因为和朱由检吃饭而被弹劾。弹劾被压下来,如今又有流言乱起。   甚至还有人说范铉超琼林宴上醉酒,与当时还是信王的圣上同塌而眠,再为回到琼林宴。   朱由检气的不是所谓的“圣上、范含元亲密过甚”的流言,气的是还有人说,“范铉超蓄意勾|引圣上”。   明明就是他心急,范铉超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怎么张口就能说他“勾|引”?分明是自己心术不正,却害得范铉超受恶人中伤,朱由检不免有些愧疚。   朱由检有心处理了那些人,却不能做得太明显,只好等着他们自己犯错,凑上头来。   朱由检陆陆续续处理了好些人,这才终于将越演越烈的流言压下去。这么一动手,反而害李氏没想到。张氏走了没两三个月,自己侄子就找不着对象了,李氏头都大了。   家世合适的姑娘,不怎么能看上范铉超;家世清白简单些的,李氏自己就不同意,一时间,李氏为自己一时嘴快,接下来活计,这回还真是吃力不讨好。     ☆、第74章      崇祯元年,年节。   范铉超跺了跺脚,手里捧着一个暖炉,心里直叹气。   当官一点也不好。   他上辈子的除夕夜里只负责看春晚,打麻将,初一早上,那是睡到自然醒的时候,醒了就能拿红包。   可到了明朝,规矩一堆不说,范铉超本想着范景文和张氏都在南京,连祖父范永年致仕了,也回了吴桥。家里大人一个都不在,他自个儿关起门来开开心心过一过就好了。   没想到,范郊管家口口声声答应了“一切从简”,可规矩还是多得头疼。最最麻烦的是,给官场上的各位同僚们送的年礼。   范铉超本想一起送些字画了事,结果那天被李氏请去了一趟,知道他这想法,被笑了一通不说,还教了好些送礼随礼的规矩。   什么武官家如何送礼,文官如何送礼,给上司什么时候送礼,给下属的回礼又是什么时候合适……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范铉超听得晕晕乎乎,好歹还是靠着自己强大的记忆力都记下来了,默下来,让范郊去做,自个儿当起了甩手掌柜。   本以为送完了礼,就能松快口气,乐呵起来吃吃喝喝了。可朱由检实在不放过他,少的时候三两日一趟,多的时候一日两三趟地给范铉超命人给他送东西来。   甚至还以“家中无长辈”为由,带着两个内官监和直殿监的老太监来,将范府的一众丫鬟婆子、粗使太监指挥得团团转。   范铉超看得目瞪口呆,津津有味地看了许久。直到朱由检好笑地拍拍他肩膀,“有什么好看的?要你觉得好看,每日在宫中天未亮去看,到处都是打扫的宫女太监。”   “陛下不懂,我欣赏的是我这么大一个房子,还不用我动手,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样子。”   ——来自臭气熏天的男生宿舍的范铉超。   这么说着,范铉超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动手打扫过卫生了。甚至还真的应了张氏所说,成了一个没有熏香就过不下去的娘炮。   以前那颗能在臭袜子的臭氛中过下去的心脏,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   朱由检听了他的话,反而笑得更大声了,“这么大一个房子?这么大一个房子?”   正说着,朱由检突地心中一动,范家三代为官,还没能在京城里买下一座三进的宅子。若说起来,还是他对不起范铉超,还欠着他的状元贺礼呢。   虽说范铉超没当成状元吧,但架不住朱由检自发自动地忽略了当年的个状元。   朱由检带来的两个太监中的瘦高个那个,行了礼,慢声细气地说:“范府内内外外都在打扫,这儿灰大,还请陛下和范大人暂避别处。”   朱由检便拉着范铉超走,一边走还一边问:“你的院子在哪儿呢?”   范铉超将目光从被握住的手腕上收回来,沉了沉心神,低声道:“陛下,这边请。”   带着朱由检进了他的小院子。虽然是朱由检说好奇的,但进了院子,他反而没左右打量,只是饶有兴趣地翻了翻范铉超书桌上还未收起来的笔墨。   “这是……?”   朱由检对着一道道的圈圈发蒙。   “这是我从弗朗机人那儿买来的。”弗朗机人是明朝人对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统称。十六世纪正是葡萄牙和西班牙称霸海洋的时候。他们通过王室赞助的海外贸易获得了数不尽的钱财。   自然,这时经济相对落后的欧洲各国对大明出产的茶叶、丝绸,精致的瓷器都是向往已久的。他们在正德年间第一次来到明朝,请求贸易。被拒绝以后,直接占领了珠江对面的屯门岛,修筑工事,与明军开始对峙。   从正德到嘉靖年间,大明一直在和发展成了倭寇的葡萄牙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打仗。加上日本、亡命之徒和汉奸的支持,葡萄牙人在沿海一带烧杀抢掠,甚至霸占了澳门,成为明朝的心腹大患。   这种情况,知道嘉靖末年才缓解——俞大猷包围了澳门,葡萄牙人自愿结清历年来欠下的澳门租金,并将以后的租金提高一倍。这才算是了事。   自此以后,葡萄牙和大明之间虽然再也没有兵戈相向,却也不算是好伙伴。澳门也作为大明的一个开放的“经济特区”发展起来。   范铉超的这本书,就是从葡萄牙人那儿买来的英文书——顺便,他还托了葡萄牙人给他带莎士比亚的全集初版,范铉超打算买来当传家宝用。   朱由检没学过外文,对着这些“天书”也是一点都看不懂,想来是范铉超喜欢的游记故事,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书?”   “是讲世界各国的书。”   范铉超英语不错,但对于古英语,也只能是连蒙带猜,毕竟这个时候,英文才开始规范化,第一本英文词典也才每出几年。根据一知半解的古英文,范铉超对照着他零零碎碎的历史知识和地理知识,一点点拼凑出这个世界的雏形。   “哦?”作为一个皇帝,朱由检果然来了兴趣,“有我们大明吗?”   范铉超将自己翻译的手稿交给朱由检看,朱由检早已熟悉了范铉超的习惯,接过来就翻,“富饶的土地,每家每户都喝茶,穿着绸缎……怎么尽是些歌功颂德的文字?”   “这书里就是这么写的,我当然也要这么翻译。”范铉超失笑,“在弗朗机人看来,我们大明的确是很富裕的。”   朱由检又往后翻了翻,确定再没有了,问道:“没有金国的介绍?”   “在大明后面。”范铉超就着朱由检的手捧着书,又翻了几页,之责其中一行道:“在这儿。”   朱由检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收回去的修长手指上移到书上,仔细一看,“嗯?‘大明的敌国,游牧民族’就这么一句?”   范铉超点点头,“翻遍了全书,就这么一句。”   看到自己的死敌只有一句跟在自己后面的简介,朱由检不由觉得扬眉吐气了,对呈上书来的弗朗机人好感大增。   范铉超道:“我还有专门从弗朗机人那儿高价买回来的地图,虽然还不够详尽……”   本以为这是向朱由检介绍西方国家的好时候,没想到朱由检这么快就没了兴趣。   “含元若是感兴趣,我宫中还有许多。地图更是不少。你不必费劲大笔钱财去和弗朗机人买。”   自以为自己猜中了范铉超没钱的原因,朱由检忍不住说。自己富有四海,含元要是有想要的东西,和自己说一声不就好了?     ☆、第75章      崇祯元年,正是上辈子的天启七年,朱由检去年这个时候已经成亲出宫,当然这辈子,张皇后——不现在是张皇后了,而是懿安皇后——也在天启帝大行之前便为他选好了王妃,这位苏王妃,还没做上几天王妃的位置,便一跃而成了皇后,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激动。   她小时候,只想着能嫁给邻居家的大哥就好了,这辈子做过的最美的梦也不过是待选时做的王妃梦,梦成了,她欢喜不已。可要是一觉醒来,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苏氏就恐惧不敢前行了。   这位苏氏女,朱由检是知道她的,当年也是他后宫的一员,只不过生性胆小怕事,给他生下了昭仁公主,甚至不曾和谁交好或者交恶。只有那么几回,以昭仁公主为名将他请来,也不敢想想将他留下,只是为自己父亲求情。   这也是朱由检选择苏氏的原因,胆小怕事,家中多有拖累。又加上她上辈子就是他的后宫妃子,知根知底。而每当看到她,朱由检又能想起自己年仅六岁的小公主,却只能被自己含泪斩杀。   只是懿安皇后对这个选择还多有遗憾,觉得自己没能尽到长嫂的职责,没给信王选一个好王妃不说,还没选好母仪天下的人选。   懿安皇后端庄娴静,多有胆色,即使在魏忠贤和客氏势力最大的时候,也敢与他们正面相抗,所以对苏氏多有不满。可要说起来,苏氏又是矮个子里拔高个的人选,懿安皇后免不得有些失望。   朱由检的心思根本不放在后宫里,他的心思都放在北方的皇太极身上了。   努|尔|哈|赤去年八月病逝,真算起来,也是和天启帝皇帝前后脚,而他和皇太极也是一前一后登基。今年是他的崇祯元年,也是皇太极的天聪元年。   皇太极已经在正月的时候发兵征朝鲜,同时与袁崇焕议和,安抚明朝。   即使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但明朝实在没有力气再腾出手去救朝鲜了。不管是派部队还是援助物资,朱由检都有心无力。   但宁远总兵袁从焕不这么认为。他上表直言,朝鲜王国乃是大明属国,更曾经在□□哈赤进攻辽东的时候派兵增援过。更重要的是,如果皇太极真的打下了朝鲜,不说其他的,光是后金所增长的实力就非同小可。   今□□堂上就在争吵是否要增援朝鲜一事。   朱由检高坐于龙椅之上,细细听着下面吵成一团的臣子们。东林党虽然接连干翻了三党和阉党,可如今没有了敌人,内部反而开始出现了内耗。   朱由检乐得他们内耗,更想加速他们的内耗。崇祯元年开恩科,朱由检大多启用没有根基的平民出身的进士进入了朝廷上下的各个职位,这就是最好的信号。   只是那些平民进士还不够能进入帝国核心圈的资历和能力,朱由检只能一边安抚东林党,利用他们的能力处理国事;一边加速安排非东林党一系的官员进入核心位置。   想到这儿,朱由检不由瞥了一眼站在一边角落里的范铉超。他当年还可惜过范铉超是权贵之家、东林党出身,如今看来,却发现他才是最好的人选。   范景文只算是半个东林党,还是因为好友都是东林党的原因。张维贤是范铉超的舅舅,为了避嫌,他就不可能和东林党搅和在一起。范铉超作为他的外甥,更是不可能入了东林。   范铉超感觉到来自上方朱由检的视线,抬起头来,正对上目光,不由一笑。   朱由检心神恍了恍,移开了目光,正好听见户部尚书说道:“后金不过是因为这些年我们再没有与其交易过,后金又连年雪灾,这才将主意打到朝鲜身上。若是我们再进一步断了和他们的盐茶交易,后金不堪一击。”   范铉超在心里点点头,经济制裁,这很好啊。没看见后世大帝国制裁个几年,哪个国家要是没点底子都要撑不下来,自己内部先乱了。   可朱由检摇摇头,“我们已经少有和后金交易的时候了,可朝鲜恐怕撑不了那么久。”他记得上次朝鲜就撑了三个月。   哦,经济制裁抵不住人家还能劫掠周边,转移国内矛盾。的确,这时候没有什么国际舆论,人家想打就打了,更何况还有能力能打赢,不打白不打。   本来在大朝会上,就吵不出什么事情来,支援朝鲜又是国家大事中的大事,是朱由检登基以来要办的第一件大事,自然也要慎之又慎,关起门来,和几位心腹大臣们商议一番。   可来问他的想法是个什么意思?   范铉超现在只是七品都给事中,本来就是没有资格上朝的,只是因为他职责所在,这才能听朝,记录国事商议,等日后陛下查阅。可他现在是七品,可不代表他日后还是七品啊。   现在朱由检问他这番话,不正是要看重他的意思吗?范铉超躬身垂眸道:“微臣惶恐。”   “不必惶恐,直言就是。”   朱由检好笑道,他哪里不知道范铉超根本不惶恐,反而在兴奋。只是这儿是宫中,是皇帝日常办公的乾清宫,宫女太监众多,礼仪不可废,这才多说这一句的。   果然,自从朱由检准许他畅所欲言以后,范铉超直接说:“微臣认为,还是不支援朝鲜为好。朝鲜虽是我朝属国,先帝在时,朝鲜就曾出兵帮我们一起抗击□□哈赤的军队。现在朝鲜有难不支援,实在说不过去。”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这都是面上好看,实在不值得为此赔上战士们的性命。后金如今来势汹汹,皇太极刚刚登基,此战既是为了立威,也是为了威慑。敲山震虎,让我们知道,虽然后金换了一个国王,却也不会转变态度,和我们要好起来。”   朱由检忍不住笑了,“哦?那我们岂不是更要支援朝鲜,联合朝鲜将后金挡在山海关之外吗?”   “是该如此。”范铉超小心瞄了瞄朱由检的脸色,见他还是笑意盈盈的样子,这才继续说道,“可我明朝如今地震、水灾频繁,近日又有广西起义——呃,造反,实在不是能和后金硬碰硬的时候。还是暂避其锋芒,养精蓄锐为好。攘外必先安内,我朝近些年,年年都有天灾,都有造反,恐怕不是和后金正面抗衡的好时机,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要是以前的崇祯皇帝,朱由检肯定翻脸了,直接就能给他拖下去削官为民,更直接一点那就是一斩了事。可朱由检实在是连亡国、自刎于煤山这种事都经历过了,如今范铉超暗示大明打不过后金,他也就是有些气闷。   “那依着含元的意思,该如何做才能不失了宗主国的体面,又能保全实力?”   “只需要送钱,不要送人;只要谴责,不要动手,就好了。”   这还要不要脸,朱由检想了又想,似乎的确这办法不要脸了一点,却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这事,朱由检说了不算,范铉超说了不算,还要在朝会上等待各位大臣商议过后,才能说同意与否。   两人商量过国事,朱由检忍不住问他:“听说范侍郎和仁元先生到了南京,你便无人在家照料,还闹了笑话?”   范铉超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新年送贺礼时,给几家的贺礼出了不大不小的岔子,虽说没有主母在家,可难免还是给人留下了“不端方”的印象,甚至张氏还专门写信来讲过他,让他好好捯饬捯饬家里的佣人们。   “微臣经验不多,做事不够仔细认真,让陛下看了笑话了。”   “没,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朱由检每日听到手下汇报范铉超又如何如何了,只觉得离他更近了,每天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   朱由检关心地问:“含元如今也有十八|九了,怎么我还未听过你和谁家姑娘订过亲?”   范铉超笑道:“不曾有过,当年老祖母去之前,倒是有想着让我想相看人家,可这些年来,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更别说成亲了。”   “这么说,倒是朕拖累了你?”朱由检何尝不知道根本就是范铉超自己拖着不远成亲,非要拿公事私事做借口。   他这样,反而更让朱由检觉得其中自有蹊跷,很想往自己乐意的方向解释。不过还是在心里范府提醒自己——   听着朱由检说“是朕拖累了你”,范铉超心尖一颤,也不敢抬头看朱由检是个什么神情,连忙说:“大丈夫应当以家国为重。”   “好一个‘以家国为重’。”朱由检对他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便不再纠缠太多。   作者有话要说:  朱由检:嗯,要做个好主公。   范铉超:不娶何撩?   好啦……最近三次元的事有些麻烦,我本来以为今天就能解决,恐怕还要等一等。今天我就不放防盗了,而且,我回来照常更新之前在本章留言的人,我都会发红包发积分看文哦。所以,大家快来留言吧。      ☆、第76章      即使有了明朝的支持,朝鲜也不堪一击,不待三个月,便被后金攻下都城。甚至连仁祖帝也只能带着朝臣和后宫逃往江华岛,并命使臣到后金营中投书求和。双方经过一个多月的谈判,朝鲜迫于后金的压力,基本上答应了后金提出的入质纳贡、去明年号、结盟宣、约为兄弟之国等要求。   但是,惟有永绝明朝这一条,朝堂上下绝不同意。   这主要也是因为主张中立政策的海光君被现在当政的“义理派”的仁祖发动宫廷政变,篡权夺位了。   若是还是海光君当朝,肯定会同意这一条。   不过,正是因为绝对亲明的仁祖当政,减少了对后金的贸易,加大了对明朝的经济和军事支援,这才使得皇太极下定决心,一登基就先拿后金开刀。   双方僵持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后金先让步了,将这条条款抹去。   只是条款上抹去了,后金心里还是不平衡,明明是我们打得你们朝鲜落荒而逃,怎么你们还骨头这么硬?   虽然皇太极同意了不强求朝鲜永绝于明朝,但当时领军的将领阿敏却非常不满,他下令让八旗子弟在江华岛一带劫掠三天,带走了无数金银和妇女,这才稍稍平复了不平之气,从朝鲜撤兵。   这暗无天日的三天,被朝鲜历史称为丁卯胡乱。   丁卯胡乱之后,后金和朝鲜原本就不和睦的兄弟关系更加紧张。后金军一退,朝鲜马上向明朝“疏奏被兵情节”。   朱由检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加上后金之前求援,他们廷议之后没有出兵,现在接见了朝鲜的来使,不但没有指责他们,反而自个自责了一番。大明的官员们,特别是原本坚持支援朝鲜的东林党道学夫子们,不免心里有点发虚。   怀着这份愧疚,崇祯和一干重臣接见了朝鲜来使,并在答诏中对朝鲜被迫与后金媾和的行为表示谅解,表彰朝鲜了“君臣大义,皎然日星”。   那个可怜的使者逗留京城期间,也每日每夜地收到这个大臣、那个公侯的邀请,虽然不宜有欢乐歌舞助兴,可大明贵族温暖的关怀也让使者生出感动,心底暖洋洋的。   范铉超也在宴会上见过他几次,这个朴使者也是自小在中华文化里侵染长大的,这次出访明朝,心中也带着一股朝圣的心情。   来了京城,又是频繁会饮,朴使者自然而然地就认识了一直活跃在官员交际圈的倪后瞻。朴使者先是被倪后瞻的一手好字震住了——基本上大家认识倪后瞻的顺序都是先知道名字,一起吃喝玩乐,到末了才知道他有一手好字,最后才被他的字征服,甘心拜倒他的软毛笔下。   等他们两个混熟了,朴使者这才犹犹豫豫、支支吾吾,还有些脸红心跳地问,能不能给他引荐那位连中五元的范大人?   倪后瞻无语,通过他来帮忙引荐范铉超这位崇祯皇帝身边的红人的情况,也不少。可像是朴使者这样的,清纯不做作的一脸崇拜完他,再去请他介绍别人的。   虽然无语,但倪后瞻还是给他引荐了。   范铉超也对这个和后世的韩国风格不一样的朝鲜王国十分好奇。被韩国坑多了,也对朝鲜自然而然的防备起来,却没想到他们对大明这么忠心耿耿。   这时候的朝鲜一直以“小中华”自居,在大明周围的儒家文化圈中非常自豪。但一到了明朝,一见到传说中的“五魁首”,朴使者还是毕恭毕敬,更是聊着聊着,便要求墨宝。   范铉超自然也每样要求都一一答应。   送走了朴使者,朱由检也不得不和范铉超感慨,“朝鲜对我大明,真是忠心耿耿,朕一想到之前没答应出兵,心里……觉得对不起他们啊。”   范铉超劝道:“即使我们出了兵,一个是相隔千山万水,士兵长途奔波,不利于战斗。更何况……”范铉超声音低了下来,“即使我们和朝鲜军队加起来,和以逸待劳的后金军队相比,也没有多少胜算。”   朱由检点点头,想到自己就是这个二打一都不一定能打得过的国家的皇帝,心里少不得有些心塞塞的。   “振兴我中华,遥遥无期。”朱由检惭愧道,“孙承中和袁崇焕虽然是我大明长城,如今却只能一味防守,不能进攻。说白了,还是朕无能为力,不知何时,才能转守为攻,彻底除去后金这颗毒瘤。”   朱由检上位前,自然是雄心壮志,只想着自己知道前世种种,定能一一避开,自己心里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三年整改吏治,五年丰盈国库,七年打败后金,十年还大明一个辉煌气象。最好等他两脚一蹬的时候,大明已经将周围他能在地图上看到的国家都打下来了。   要想更好一点,那就是拉着范铉超的手,肩并肩躺在皇陵里了。   可惜他想的好,事实却不如他所料。光是整顿吏治,东林党如今一家独大,虽然内讧,但现在还没撕破脸,真是做到了京城内外,同心同德,要将他这个皇帝蒙在鼓里。   他想着前世的资料,要动手清理起来,才发现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呢,一环扣着一环,上辈子说不定自己到死都没弄清楚里面水是深是混,有几条大鱼。   东林党说着“大明官员皆为东林人士,官员之清明,乃开国未有。”可吏治要真的如此清明,那江南那些富商的税,为什么收不上来?他们要交给国家的税,交到哪里去了?   江南没有税收,这国家的国库就要少六七成银子。赈灾、养兵、平叛,一项一项,没有银子哪成?   由此,朱由检对一手遮天的东林党怨气极大。他还当信王的时候,和东林党联手除掉了魏忠贤,可如今他当了皇帝,被东林党束手束脚,早已心生不满。   只恨没有一个好机会,早日将他们这些国家毒瘤一一除去,把那些不听话的都训斥一顿,让他们吃点苦头,才知道这个国家是谁在当皇帝。     ☆、第77章      天聪三年,盛京。   后金皇宫中,身为皇后的哲哲所住的宫殿,被称为“正宫”。这座正宫除了屋顶的琉璃瓦和屋檐下的彩画,没有其他的装饰,和辉煌大气的明朝皇后所住的坤宁宫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朴素了。   但哲哲并没有因此而多有想法。她自然知道明朝皇后比她富有得多,可哲哲也知道,她的富有只不过是表面的。只有成为像皇太极这样雄伟的君主的妻子,才能拥有最高的荣耀——母仪天下。   哲哲和皇太极是多年夫妻,即使皇太极的后宫里莺莺燕燕极多,哲哲也从不曾慌张过。   莺莺燕燕皆是过眼云烟,只有她哲哲才是唯一的皇后。   此时是夏天,哲哲这半倚在北暖阁的榻上,一个小宫女轻轻给她锤着腿。哲哲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开口,才打破一室寂静,“前几日,那日内务府送来的玉枕,我瞧着很好,我已经有快两年睡觉没这么踏实了,蓝田暖玉果然名不虚传。”   哲哲虽然对儒家的经史子集不十分理解,但对古诗词还是略有涉略,“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典故,她还是知道的。暖玉珍贵,自从有个这句诗,价格更是翻上一番。内务府进贡上来一整个暖玉枕头,就算是哲哲,也觉得太过奢侈了。   服侍的哲哲多年的塔尔玛知道,这是要赏了,刚要开口,又见哲哲微微一抬手,“让内务府总管来见我。”   正宫娘娘的吩咐,内务府总管呼塔布一点都不敢怠慢,快步行至正宫,喘口气,定定神,这时候通报的小宫女也出来了,示意他娘娘正等着呢,他这才抬脚进去。   一进去,一身富贵华丽的哲哲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呼塔布不敢多看,跪下来行礼。   哲哲也不让他起来,就让他跪着回话。“你前些日子送上来的暖玉枕头,我用了,的确有效。这几日,我睡得比之前好些了。你有功,赏。”   呼塔布心中一喜,身子压得更低了:“能服侍娘娘,是奴才的福分。呼塔布不敢居功。”   塔尔玛笑嘻嘻地将一个小袋子递给他,“你送上来的玉枕,让娘娘夜里能睡好,这就是最大的功劳了。如何不能赏你?”   呼塔布这就是做做样子,如今有了塔尔玛的台阶下,自然就将小袋子收下了。   哲哲见他收下了,这才发话,道:“蓝田暖玉如此珍贵,以前本宫也只见过玉佩、吊坠,还没见过这么大一块的暖玉呢。你是如何拿到的?”   呼塔布琢磨了下,才小心翼翼地说:“奴才打小认识一位朋友,家里多和明国做毛料生意,也向宫中提供皮毛,这次的玉枕就是他和明国交易时得到的。   呼塔布说完,屋子里静悄悄的。塔尔玛悄悄去瞅哲哲,只见她神情淡漠,看着呼塔布的眼神若有所思,又像是什么都没注意。   塔尔玛一惊,哲哲露出这幅模样来,定是有人惹她不快了,赶紧低下头来,连呼吸都放轻了。   虽然已经伺候哲哲好多年了,塔尔玛还是不知哲哲的喜怒哀乐究竟是如何转化的。就比如刚才,哲哲枕了玉枕,睡得好了,心情好,要赏呼塔布,这是人之常情。   可呼塔布来了,对答一番之后,哲哲就换了一张脸。可塔尔玛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呼塔布那番话有什么问题哲哲发话道:“行了,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呼塔布也察觉到了气氛凝重,忙不迭地赶紧行礼退下:“喳。”   呼塔布离开了,可哲哲还没动,塔尔玛感觉着哲哲的不怒自威的气场环绕在暖阁中,连给她捶腿的小宫女也不敢动了。   哲哲淡淡地看了小宫女一眼,“我叫你停了吗?”   小宫女吓了一跳,忙不迭又要接着继续。可哲哲一抽腿,落在地上,站了起来。“拖下去吧。”   自有两个有力的宫女将人捂着嘴巴拖下去,一点挣扎、一声呼救都来不及。   哲哲漫不经心地说道:“今儿个皇上来用膳,菜单拿来给我看看。”   哪里需要什么菜单,塔尔玛张口就能背出来。哲哲增增减减,又添了几样时鲜蔬果进去,这才满意了。   当晚,皇太极前来正宫用膳。满人没那么些规矩,什么宫妇妃子要在宫门口等着之类的,哲哲也只是在内室等着。帝后两人寒暄一番,便坐好用膳。   皇太极一见今日的菜色,笑道:“果然是皇后最知道我喜好,每次来正宫,都能大饱口福。”   “哪里是我这儿能饱口福,是陛下平日里多节俭克制,少有贪图一时爽快的时候。”哲哲不咸不淡地夸了两句,夹了一筷子焯青菜,“陛下多用些,这季节,新鲜蔬菜难找呢。”   皇太极笑眯眯吃了,哲哲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开始用膳。帝后两人用了晚膳,学着汉人喝茶闲坐,聊些家长里短。只是他们身份不同,口中念着的那些个名字,拿出去哪一个不是跺跺脚,地面抖三抖的人物。   “对了,听说你赏了呼塔布?”皇太极突然想起今天听得的消息。   “是,多亏了呼塔布进上来的玉枕,我这些日子能睡得安稳些了。”哲哲柔声说道。   皇太极摇摇脑袋,“呼塔布倒也能做成一件事,不容易啊。”   哲哲用帕子捂着嘴,无声地笑,“呼塔布也是一片赤忱,要寻到那么大那么漂亮的一块蓝天暖玉,可不容易呢。听说,是从明国人那儿得来的。”   皇太极撇撇嘴,“明国人就知道享乐。”话音刚落,他才想起哲哲睡了玉枕才能睡好,岂不是更会享受?不由有些尴尬。他急忙补救道:“不过,听说蓝天暖玉极为珍贵,能让你睡好觉,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哲哲说道:“听说明国皇帝也有一块蓝天暖玉做的玉枕。我这儿这块,是呼塔布的朋友和明国人交易得来的,他一拿到手,就来孝敬宫里了,这才落在我手上。”   这时,皇太极才听懂了哲哲的暗示——这么一大块蓝田暖玉,比后金富裕的明朝也是皇帝才能睡一块,呼塔布的这位朋友是怎么个手眼通天法,才能在明国的边境线上买到一块?   两人对视一眼,皆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第二日,哲哲听到有次西宫的暗线来报,呼塔布也给庄妃娘娘进献上了贵重的珠宝,乃至于奢侈的婴儿用具,专门讨好刚出生的皇四女。   “可庄妃娘娘只说了一句‘这不合规矩’,便将呼塔布拒之门外了。”塔尔玛绘声绘色地学到,仿佛她也在场,亲眼所见似的。   哲哲听了,松了口气,笑道:“布木布泰果然聪明过人。”   除了科尔沁草原的两位,皇太极的后宫多多少少都收了呼塔布的礼,一来,这些衣服珠宝的确是吸引人;二来,这位呼塔布不知道要在内务府做多久,也算是交个朋友。   直到两个月后,从呼塔布起,后金首都挑出一连串的奸细,他们有些人是汉人、有些人是朝鲜人,但甚至还有后金人,可见明朝在盛京多年苦心经营,都付之一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困……明天继续……评论也明天再回吧……   备注:   1.蓝田暖玉能不能治失眠我不知道,只是刚好想起来   2.这时候哲哲的地方还叫正宫,孝庄的宫殿也只是次西宫。改名是后金更名为清之后。   3.现在是天聪3年,海兰珠是天聪7年入宫的,这时候皇太极还雨露均沾。      ☆、第78章      天聪三年,也是崇祯三年,范铉超已经用坐火箭的速度升到了左通政使,这个位置是正四品。   这么说来,用坐火箭的速度形容范铉超的升迁路,都可以说是慢了。这简直是光速,甚至是之间用虫洞开了密道。   要说来,范铉超在一堆念过知天命、年过不惑的官员中,一身绯红,腰配药玉的范铉超可以说是格格不入。当然也有人对他的升迁路抱有疑惑和不满,只是这些人在看到崇祯皇帝案头上对范铉超的弹劾奏章,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要说为什么范铉超能在这么多弹劾下被保下来的原因,这几年,他的能力当然得到了证明,可要说能让朱由检一直保他,其他官员也是呵呵了。   加上范铉超曾和崇祯皇帝关系亲密,京中自然也有些风言风语的流言。朱由检也听过,对此嗤之以鼻,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呢。   不过,这样的流言蜚语的确给范铉超带来了一些便利——比如说,李氏再也找不到家世相当的官宦人家给范铉超说亲了。   ——自然也有些家世稍差些的人家愿意,可李氏又看不上,时不时就要对着英国公叹气,只觉得这个外甥比自己家的三个孩子还难。更气愤的是,张维贤倒是无所谓,每次听到夫人的抱怨,都只是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气得李氏都不想理他。   范铉超对这样的生活甘之如饴,没有相亲的烦恼,每日战战兢兢工作,还有心上人可以看。若是没有随时可能亡国的危险悬于头顶,那就真的完美了。   这日,朱由检急召范铉超进宫,到了才知,他们在盛京的一条线被皇太极拔了出来。   那是他们最完整,能直达皇宫的一条线。朱由检痛心不已,更懊恼当时何不直接用来刺杀皇太极。   范铉超也是忧心忡忡,担忧皇太极会顺藤摸瓜,摸出其他的暗线来,只是对于刺杀皇太极这件事,范铉超还是不赞成的。“刺杀皇太极若是成功,陛下以为谁会继承大统?”   朱由检沉思一会,道:“多尔衮!”   皇太极当然有孩子,可年纪都尚小,多尔衮在军中、朝中都极有威信,比起年幼的皇子更有可能被官员推举登上皇位。   “多尔衮若是登位,可比皇太极对我们更有威胁性。”朱由检说,“多尔衮既有人心,又有能力,刺杀若是成功,更可能引来后金的报复。”   范铉超倒是比他多想一层,“自古以来,两国斗争,从没有用暗杀这样不光彩的手段的。即使我们能刺杀皇太极,能刺杀多尔衮,到头来,也并非光明正大地坦途,非我大明王师应有之为。”   朱由检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范铉超这几年在官场上历练越久,就越是如此,以前还会有冲动之举,现在却是如水如玉,颇有几分浊世公子的意味。   看到范铉超,朱由检总是能想起“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大概他就是最符合孔子心目中的君子了吧。   “爱卿所言甚是。”   范铉超官居四品,这时候也算是能上朝的官员了,朱由检称呼一声“爱卿”并不为过。   只是范铉超似乎对这个词天生敏感,每当朱由检叫一声“爱卿”,范铉超就心尖颤抖,仿佛他说的不是“爱卿”而是爱人。朱由检对范铉超的关注远超过其他人,对范铉超这样像是被人挠了痒痒一样的反应,心中只觉得好笑,忍不住一再逗弄。   “爱卿,怎么了?”朱由检虽然年纪比范铉超小上一些,可身材高挑清瘦,平时又气质稳重,给人感觉年纪甚至比白阳还大,更别说范铉超了。   范铉超时常忘记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个,每当遇到他——没错,就是这个时候,每当遇到朱由检用这种低沉性感、隐隐带着笑意的声音叫他“爱卿”,范铉超总是忘了这是在哪里。   ——虽然看着我年纪不大,但是我已经是个老司机啦。   不等到范铉超回答,朱由检接着道:“近日从南京送来了鲥鱼,我让御膳房做了争鲜鱼。含元不如一起留下来用膳。”   一听到是争鲜鱼,还是鲥鱼,范铉超就苦着脸道:“臣遵旨。”朱由检看着他一脸苦瓜相,忍不住笑出声:“我知道你不喜欢,可也没有逼你吃呀。”   鲥鱼是江南盛产的鱼类,金贵不说,光是它炎炎七月从江南运到京城,这一路上的花费的人力物力,就比得上它自身价格的好几倍了。   可就是这样的鲥鱼,范铉超也毫不喜欢,想想那个味道……大概只有从没有吃过新鲜鱼肉的朱由检才爱吃吧。   不过,毕竟是皇帝的御膳,除了南方的海鲜难以满足被后世吃货帝国养刁了胃口的范铉超,其他的菜肴还是让他十分期待的。   基本上,后世的吃货帝国的雏形是从明朝开始的。毕竟宋朝才有了炒菜,到了明朝,经济发达起来,炒菜才从高档酒馆走进千家万户。这才有了千千万万种美食的诞生。   所以,身为一个吃货,活在大明并不委屈。   更不委屈的,是你时常能吃到御赐的膳食。比如说,现在摆在范铉超面前的“清风饭”,多好听的名字,味道也非常好。范铉超本想着能不能讨了做法来,自己回家让厨娘做,结果,一拿到手就傻了眼了。   这漂漂亮亮一碗饭,需要用水晶饭、龙眼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和,放入金提缸,再放入冰水中浸泡,做成冷饭,这才成了一碗消暑解乏的“清风饭”。   作为贡品的龙脑香末不说,光是那浸泡的冰水冰块,范铉超家就养不起,更别提用来给饭降温了。   总之,这碗让他眼馋心馋的清风饭,也只有在皇宫大内才能吃到,只有在朱由检这儿才能放开了吃。   朱由检也善解人意,知道他不喜欢蒸鲜鱼,喜欢清风饭,便每次开口留膳,都让御膳房提前备好。所以,每次看着范铉超在下面吃得一脸满足,朱由检总能忘了自己曾说过他是什么“礼义君子”的话,只想着喂饱他,看他露出“还想再要一碗”的表情来。   瞧瞧这时候,范铉超吃了一碗清风饭,曹津便自发自动地给他又上了一碗。不见朱由检有反应,不见曹津有想法,光是看着范铉超自己一边吃一边心疼钱的样子,朱由检恨不得把龙脑香都送到他家去。   要不是怕他又不知道要受多少弹劾,朱由检还愿意打开内库,将那些两百多年来历代帝王的珍藏都送到范铉超眼前,任他挑选。   朱由检回想了一下,自己上辈子宠爱田贵妃时,也没有这么个宠爱法的呀?至少田贵妃收了赏赐,还知道拜谢,还知道柔声轻语地服侍,可范含元这个木头呆子,也只知道一句“谢主隆恩。”   想想他朱家老祖宗里最放荡不羁的武宗,觉得自己真是个勤政爱民,为臣子着想的好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朱由检(嘴巴上说):想想他朱家老祖宗里最放荡不羁的武宗,觉得自己真是个勤政爱民,为臣子着想的好皇帝。   实际上(心里想):好歹人家没亡国,我还不如做个放荡不羁的皇帝呢。   ☆、第79章      高速公路。   “今天凌晨,在我市高速公路路口发生货车与轿车相撞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两人重伤,目前伤者被送往医院急救。据交警分析,两辆车的驾驶员都有疲劳驾驶迹象,具体情况有待后续调查,本台将为您跟踪报道。”   无论现场直播的记者在对着摄影机说什么,就在离他几步之遥的范超都听不到了。他被人用裹尸袋匆匆一裹,就被拉走了,等着家属来辨认。不过,看他的身份证,应该是外省来上大学的大学生,离家里人来认领还有几天呢,只好先放在停尸房里。   范超只感觉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中,头脑浑浑噩噩的,看不见什么东西,也听不到声音。只是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冲破浓雾之后,一面铁墙猛地在眼前放大的景象,然后是朋友的尖叫声--那声音现在还在他脑子里回响,吵得他头昏脑涨,脑海中也随之一遍遍重演最后那一幕,范超终于意识到,那不是铁墙,那是大货车铜墙铁壁的车身。   车祸!   被这个意识一惊,范超终于被惊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淋漓,喘着粗气,拼命吞咽空气--不!我还活着,我还会呼吸!   范超稍微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没死,还没死就好。那一瞬间真是没死也要被吓死了,当时还真的以为自己死了。   定下心神,范超也能松口气看看自己到底在哪了,是在医院吗?可四周一片漆黑,没见过哪个医院装修这么新潮。   范超以为自己躺在地上,想要起来,可细细一感觉,才发现自己的脚也是踩在地上的,那么,背后是墙?范超往后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背后什么也没有,自己是直直地站在地上。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感觉到后面有墙壁冰冰凉凉的啊。   细细一感觉,范超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冰冰的,不仅一眼看不到前方三步远,还流动着微微的雾气。这种感觉,就像是清晨的山顶--只是没有光。   范超用脚尖小心地点点地,触到坚实的地面才放心踩上去,走了几步,不免想到自己不知道是在什么神神鬼鬼的地方,他有些心慌,也不知道哪里是正确的路,更不知道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正想着,脚尖突然碰到了一个障碍,范超伸手去摸,可是什么也没摸到,难道是个低槛?正想迈步跨过去,那低槛就消失了。   真是奇怪,范超不禁想。   这地方也太奇怪了点,难道刚才那个槛和一开始的墙一样,都是不注意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注意到了反而消失了的东西?是有什么机关吧,啧啧,居然找一个刚刚出了车祸的人做这种游戏,电视台真是没良心。“爸爸妈妈你们也同意了吗?”范超突然对着大喊,“给了多少出场费啊喂!”   说罢,自己又嘿嘿嘿笑出来,虽然他也知道这话说得也有些冒傻气,但自己也不敢再说其他的,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渐渐的,越来越冷,那些丝丝凉气似乎越来浓,还一个劲地往他身体里钻,范超冻得打了个哆嗦。“什么……地方!”范超嘟嘟囔囔道,“也没有个头--走不完。”   咚!   撞到了什么东西。范超揉着额头,伸出左手去摸,这会真的实实在在摸到了一堵墙,冰冰冷冷,实实在在。感觉不像是铁或者钢之类的金属,更像是石墙,还带着湿气。   没路了。   这该怎么办?往回走,还是顺着墙走……正犹豫的时候,突然天旋地转,范超就扑在地上了。   怎么……怎么回事?   范超惊呆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背后是墙,不对,背后是他来时走的路。难道这是个L型的房间?不,不对,什么房间才能竖起他走的那么长一段路的一面墙?如果不是在房间里,那么,为什么一片漆黑。总不能电视台能把整个世界都涂黑吧?   范超越想越可怕,越想腿越软,都走不动道了,呆立了一阵,又想,要不要往回走?范超向身后转去,高高抬脚,却没有触到来时的路,不禁一呆。愣神之间,左脚已经踏在地上了,和右脚的触感毫无不同--那面墙不见了,来时的路也没有了。   不可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范超迷茫地停了下来。自己这是要去哪里?他往左走了两步,又倒回来往右走了两步。前后左右都能走,四面八方都是路,那么,他要往哪里去?何处是归途?   既然如此,既然四方都是坦途,不如直接大踏步向前走,走到哪是哪,反正那边都看不到终点,也没有指示,那就走嘛。   放下了心里包袱,范超也不管那么多了,他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猜测,却也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他开始默念二十四字真言,然后是小声嘟囔,最后是大声背出来:“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一路叨咕叨咕,范超总算是不那么怕了,呵呵一笑,心想,果然,唯物主义者不怕一切牛鬼蛇神。   刚这么想着,他突然看到了俩个人影,一个站着一个跪趴着。要说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能看到这么两个不知道是人影还是鬼影的东西是不可能的,奈何那两人身上发着金光,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范超赶紧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发光,免得被人发现了。还好还好,自己身上一点亮光都没有,整个就是黑乎乎的。范超想走近一点,听他们在讲什么,毕竟这还是他在这个鬼地方第一次遇到像人的东西。   虽然他发不出光,也没什么东西能挡着他,但他还是蹲下-身子,一点一点挪到那两人身后不远处。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到那个站着的人脸上应该是嘴巴的洞在张张合合。范超耐着性子,等他们都讲完了,却看到跪着的那个人站起来,两个人背向对方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范超登时傻了眼,他是跟着谁走?还是两个都不跟自己走自己的?正焦急犹豫的时候,那个站着的人已经消失了踪影,那个原本跪着的人也快要看不见了。   范超大急,赶紧跑步跟上去,“等等我!等等我啊!”这时候哪还管得上他是人是鬼,以后会有什么事情,他都这样了,难道情况还能更坏不成?   “慢点!慢点!停一下!”不管范超在后面怎么喊怎么叫,前面那个人都不为所动,不停也不回头,直直往前走去。   直到--   出现了光。   那个金色的人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柔光中,范超愣了愣,犹豫了几秒,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了。   跳出去以后,范超只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不断下坠,简直就像是在跳楼,是在跳一栋很高的楼,而且一点也没有解脱的心情,反而更加恐惧了--   “救命啊!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啊--”   “哈!”胸腔中突然涌进无数空气,清新的,带着花草的香气,生机勃勃的。范超终于意识到自己在那会漆黑一片的地方,呼吸的恐怕不是空气而是死气。   可是这里是哪里?      ☆、第80章      袁崇焕此人,对于范铉超而言,其实名声并不大,毕竟他是个理科生。历史会考不考袁崇焕。   但是穿越到了明朝以后,袁崇焕的名声之于范铉超,突然响亮了起来。先是民间的呼声极高,再然后是孙承宗的保举,但是,让范铉超记住这个人的原因,是崇祯皇帝朱由检将他从辽东召回时,他的复辽对策。   一是大力修建坚城重炮的屯田堡,以此作为反攻后金的军事基础。   二是一步步推进屯田堡达到蚕食后金领土,削弱后金实力的目的。   三是以屯田堡养民养兵,削弱对方实力的同时,增强自己的实力,最后达到逼迫后金投降的目的。   若是事情顺利,给他五年,还我大明一个完完整整的辽东。   范铉超对军事一面,并没有什么天分,更听不出来其中的问题,只是他看着朱由检高深莫测的表情,又赐了莽玉银币。   虽然范铉超不懂军事,但是他懂朱由检的表情,虽然现在看他又赐玉又赐银,可范铉超就是没觉得他很赏识袁崇焕。反而像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忍让他。   待袁崇焕走了,朱由检笑着问范铉超:“袁尚书的平辽三策,含元你可听懂了吗?”   范铉超诚实地摇摇头,“微臣对军事一道,没有半点天分,刚刚听了袁尚书的分析,只有一点思考,得不出什么结论来。”   “有什么想法,不如说出来,给朕参考参考。”朱由检鼓励道。   范铉超略略思考,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道:“虽然袁尚书的平辽三策有理有据,可想一想,又觉得其中还有变数。一来,后金真的会让我们一步一步顺利地蚕食他们的土地吗?二来,只用五年就能建筑起多少屯田堡,能达到让后金投降的地步吗?”   袁崇焕的这个屯田堡的战略,其实在宋代就已经有雏形了。当年范仲淹在西北抗击西夏的时候,就曾经建成了大顺城,然后以大顺城为基础,一点一点修筑驻军的城寨,向西夏国境渗透。而这些城寨都以靠近宋朝边境的大顺城为依靠,各个城寨互为掎角之势,相互帮扶,让西夏人难以拔除。   可两者又有不同。一来,范仲淹没有妄图在整个西夏都安上城寨。二来,宋朝有钱支撑范仲淹的行动。大概明军比宋朝军队相比,也就多一条能打吧。可是范仲淹的队伍,也是羸弱宋朝部队中,比较能打的那部分。   朱由检见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眨眨眼,扯扯嘴角,似笑非笑,说道:“含元说了这么多,居然还说自己是什么‘不通军事’,那那些将袁崇焕推崇成了大明第一将领的人,不都成了……一无是处吗?”   比如说,上辈子的自己。   范铉超没向朱由检这么说,跪下即道:“微臣不敢,只是随口道来,经不得推敲的。”   朱由检见他动不动就朝自己下跪,心中不快,却也心疼,连忙去扶他起来,“这儿又没有外人,你也无需如此多礼。”   要不是你是皇帝,我是臣子,要不是这是在明朝,谁会跪……跪自己喜欢的人?倒不是不愿意,可这种极不平等的关系,却让他心中难以亲近朱由检,只能将自己放在臣子,而将他放在皇帝的位置上。   时间久了,反而不能再用上一世的恋人或者恋爱的标准来定义他和朱由检的关系了。   “既然含元也有这样的疑问,不如去问问袁尚书。”朱由检倒是一点都没察觉范铉超内心的百转千回的纠结,只是本能地对心上人给自己跪来跪去有所不满——你又不是没看到我多宠你,我也不是卫灵公那样的君主,何必故意用礼数将我们两人隔开?   袁崇焕已经离开乾清宫一段距离,又是武人出身,和范铉超这样的脆皮战五渣有着天壤之别,范铉超连忙喊道:“袁尚书留步!”   范铉超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上了袁崇焕,两人相互见礼,寒暄了几句,范铉超才开口问道:“袁尚书,刚才在乾清宫中听了您的平辽方略,微臣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只是有两件事,没能参透您的计划。特地前来请教。”   袁崇焕听了这番马屁,得意洋洋道:“不过是老夫在辽东多年的一些拙见,多亏了陛下愿意采用我的策略。范通政使若是还有疑问,直问即可,老夫一定知无不言。”   范铉超便恭恭敬敬将那两个问题问了袁崇焕。   袁崇焕听了,一手捋他的小山羊胡子,一手背在身后,思索良久后,说道:“到时候,随机应变即可。”   范铉超:“……那您说的,五年平辽……?”   “只是安慰陛下罢了。”   这还没走出皇宫呢,你就这么直说你刚才都是哄哄皇帝而已,你胆子这么大,会死得很惨的你知道吗?   袁崇焕拍拍范铉超肩膀,“后金乃我国心腹大患,我和孙将军没有一日不想着怎么平定辽东,踏平盛京。这个屯田堡,也是我多年来的心血。”   ——我又忠心耿耿,又有能力,你们别想着怎么把我整倒,当年魏忠贤都那我没办法!   范铉超:说好的古代都是愚忠呢?还会欺君罔上了?   五月二十九日,袁崇焕登岛岭,谒龙王庙。当晚,毛文龙至。六月初四,袁崇焕发东江军三千余人军饷。六月初五,袁崇焕细数毛文龙十二天大罪,欲将其斩杀。毛文龙抵死反抗,岛上皆是毛文龙麾下将士,很快擒住了袁崇焕等人。   虽然袁崇焕已经做好了此番若是不能干脆斩杀毛文龙可能会面临绝境的准备,但他和随从都被毛文龙一举拿下时,不免感叹:“我等有心为陛下清理逆臣贼子,却无力回天啊。”   另一边,毛文龙也在为怎么处置袁崇焕苦恼。直接杀了,再先斩后奏吧,袁崇焕又是一部尚书,进来极得皇上宠信。不杀他,将他放走吧,心里又不平衡。实在是左右为难。   这时候,毛文龙手下一将领说道:“将军常年驻守东江,牵制后金,若是没有将军,皇太极都不知道南下多少回了。将军的功劳,圣上想必都记在心里,不如将军将此事禀报圣听,请皇上定夺。将军简在帝心,皇上又不是不辨是非之人,定会秉公处理,给将军您一个交代。”   毛文龙觉得他说得在理,何况袁崇焕手中并无任何能代表皇上意思的旨意,这番举动多半是他自己的主意。袁崇焕要杀他之前,还假装是来发军饷的,先收买一番人心。   可惜,他的部下和他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情谊,难道区区每人一钱银子就能收买?   不过,如果陛下看在他差点就没命的份上……多给些军饷就好了。他们这些东将军在皇太极后方牵制他们,军饷和粮草难以运送到达,多不能保证。所以毛文龙“偶尔”也会去打劫一下他们的好朋友——朝鲜。   毛文龙除了心神放在军队上,每日就和一众将士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去哪儿挣点钱挣点粮草。所以,这回袁崇焕要杀他,毛文龙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让崇祯皇帝给他沉冤昭雪,而是朝廷能不能看在他被冤枉得差点被斩了的份上,送点可怜巴巴地的粮草来。      ☆、第81章      朱由检果然站在毛文龙这边,怒斥了袁崇焕,下旨将其召回。又追加了一项旨意给毛文龙,大大赏赐了他和他的东江军,同时随旨意而去的,还有一封朱由检的私信,好好安抚了毛文龙一番。   但毛文龙将那旨意一放,私信一丢,便带着人去清点皇上御赐的金银和粮食。   不看还好,毛文龙一看便大怒起来,压低声音吼道:“陛下当我们是要饭的,随意打发吗!袁崇焕来时还能每人一钱银子,陛下赏赐,却每人只有半钱了!”   副官苦着脸说道:“将军,那些粮草,那些粮草……”   毛文龙看粮草比看银子还中,登时推开副官,走进粮仓一看——那些从京中运出时还是白米的军粮,到了这儿,大半已经被换成受了潮的陈米了。   毛文龙一脚踢翻了装粮食的麻袋,陈米哗啦啦地铺了一地。   虽然心中气愤至极,但毛文龙也知道,这和崇祯皇帝没什么关系。只是这军粮一路运来,过了座座城镇、重重关卡,免不得里面要有人做手脚。   那些人将官仓里的新米低价卖给粮商,又重粮商那儿进来发潮的陈米,自然中饱私囊一番。   而那些官员将新米换成了陈米,又要时刻提防御史钦差来检查,又要祈祷上苍不要有灾祸,免得一放粮就暴露了。   这时候要是有一队运着新米的队伍来了,自然要使使手段,将粮仓里的陈米清出去,换可以买卖的新米进来。   大明的这些官员,连前线士兵打仗的粮草都能贪,实在不知道他们的廉耻都丢在哪里了。   不过,毛文龙虽然知道这不是崇祯皇帝的错,也免不得要迁怒一番。他随即便洋洋洒洒写了封信,将情况大书特书一遍,末了又提了让朝廷送钱送粮食来的意愿。   不说朱由检看了这封奏折,心里作何感想,只说朝廷上的东林党,就为这事吵翻了。   整个东林党都不太喜欢毛文龙,因为这家伙太“事逼”。每次看到他的奏折,都不用翻开就知道写的是个什么事,无非就是要钱要粮。可国家哪有那么多钱?   他们都知道东江军孤军在外,多有困难,可是,你们也要为国家考虑一下困难嘛。如今各州府都有造反,每一年都有灾害,到处都是用钱用粮的地方,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提钱呢?   久而久之,毛文龙也就知道东林党不耐烦他了,自然也不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转而想起了别的办法。   东林党很开心——不来烦我们就对啦。   然而……没多久,他们就收到了朝鲜的告状:你们的毛文龙来打我们的秋风了。   向来以君子楷模著称的东林党各位是坐不住了,纷纷站出来指责毛文龙,说他不是仁义之师。由此,东林党和毛文龙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如今,看到毛文龙居然敢不满皇帝的“赔礼”,还敢来坐地起价,简直不能忍。甚至有言官跳出来,说毛文龙之罪当斩。   朱由检只是冷笑,然后又送了一百车粮草过去。这回是锦衣卫亲自押送,谁也不敢胡乱伸手造次。   见运来的都是新米,毛文龙满意地眯了眯眼睛,这才得意一笑,和副官道:“说来说去,陛下还不是心里清楚,谁才是靠得住的人。”   这一幕被锦衣卫暗哨看在眼里。   朱由检这次站在毛文龙这边,实在出乎东林党的意料。要知道,以前若是有什么事,崇祯皇帝都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可是,没等东林党的各位大佬讨论出个章法来,便传来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这事一开始只是朝野震动,可它的余波很快牵扯到了江南,甚至以燎原之势,迅速烧遍了全国。   叶向高死了。   比上一世迟了三年之后,这位东林党的魁首终于去世了。叶家的门庭,也迎来了最后的辉煌。   叶向高头七那日,上至王侯公爵,下至文武百官,无一不来悼念。而崇祯皇帝朱由检派了他身边最得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前来宣读旨意,将叶家这最后的荣耀推至顶峰。   追赠叶阁老为太师,谥号文忠。   对于文人来说,这是最大的荣耀了。可对于一个三朝元老,两度出任内阁首辅,一党领袖来说,区区一个“太师”之名,会不会太过于单薄了呢?   一时间,众臣的目光四下交流,面上却恭恭敬敬,口中连连拜谢陛下圣恩。   王承恩回到宫中,将所见所闻一一讲给朱由检听。范铉超听着,略有些吃惊,担忧道:“陛下,您何不将他提升至公候一列?如此这般,会不会打草惊蛇?”   朱由检轻笑一声,右手落下一粒黑子,“有来有往,才有意思嘛。”   范铉超几乎想也不想地跟上,在朱由检刚才落子处旁边,也落下一颗白子。“这次,千万别成为一次‘叶狱’啊。”   开国洪武年间,朱元璋以伙同胡惟庸谋不轨罪,前后诛杀了三万余人,其中还包括开国功臣之后,史称“胡狱”。范铉超此时提起,也是提醒朱由检别玩得太大,将整个国家都玩进去了的意思。毕竟他们现在也不是洪武年间的太平盛世了,外面还有后金正在虎视眈眈呢。   朱由检看也不看他,思索着下一步棋怎么落,良久之后,才落下一子。这时候,他才回答范铉超的话:“这事比起谋逆来说差远了,如今也不是开国时天下太平的光景了。我自有分寸。”   说完,朱由检抬头看了一眼范铉超,似笑非笑道:“含元如此直言不讳,不怕有朝一日,我听着忠言逆耳,将你砍了?”   范铉超面不改色,落下棋子,说道:“陛下既然知道微臣是忠言逆耳,便不会砍了我。”   朱由检哈哈大笑,伸出手,把玩范铉超的指尖,重重捏了捏,“含元,范爱卿,你果然将我的心思摸得透透的。知我者,范含元是也。”   范铉超默默将自己下棋的手抽回来,苦恼地思索着:陛下最近越来越喜欢这样欲擒故纵的说话了,配合演戏真的好累啊。      ☆、第82章      崇祯四年,年初。   天气严寒,幸好范铉超这些年来已经适应了冬天没有暖气的生活,自然也不会因为从北方来到南方而痛苦。   反正哪儿都没有暖气。   今年年节刚过,甚至还没开春,范铉超就被提了副都御使,这是正三品的官。听起来很美好,不过如果加上抚江南这个附加要求,效果就有些……微妙了。   张维贤一听说他要抚江南,立刻将他找来,嘱咐道:“我瞧着皇上还愿保你,你就去看看就好了。多听多看,少指手画脚。”   范铉超不回话,反问道:“舅舅可还记得,当年我去靖江县当官之前,也在这个书房里,舅舅和我说的话?”   张维贤一愣,许多年过去了,范铉超却突然说起这件事来,让他措手不及。   “侄儿当年说,‘我做官,为民办事,就凭良心;为国谋划,就只看着国家忧患。’如今,也到了实现我这句诺言的时候了。”   范铉超望着张维贤,他已经老了,两鬓斑白,目光也不如以前炯炯有神。反观自己,当年那个只会说空洞口号的孩子,也有了脚踏实地的计划。   “这次抚江南,是我向皇上求来的。既然我要去,那我就要做出个结果来。断不会敷衍了事,更负了皇恩。”   莫负了皇恩。   爱卿,莫负了朕。   可是,你今年初一,才封了皇长子做太子。   呼——   范铉超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看着白雾在空气中消散。仿佛心底的压抑也随着散开了。   宁可他负我,我定不会负他。   “大人,杭州到了。”静楼在他背后躬身道。静传和静楼都已经娶妻生子了,即使是惊蛰也嫁了人,如今留在他身边的婢女,也唯有嫁给了静楼的小满。   如今他们夫妻两人,一同伺候他,也不需要多加人手,范铉超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简朴安排。   静传虽然忠心耿耿,但范铉超念着他媳妇快生产了,便将他留在了京城里。   唉,留下来也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到了这儿,会有个什么待遇。如今跟着他的静楼和小满,反而才是危险的那个。   朱由检派给他的任务,是将江南富商的税收,收上来。   江南商业繁荣,而商业税又极重,照理来说,应当承担很大一部分的国库税收任务。可是,江南已经有好些年,没收上来税收银子了。   朱由检上台后,没有废除   他们找的理由很复杂,但朱由检只看到最重要的那条。江南,是东林党的大本营。   再近一些,那就是,江苏无锡的东林书院,是东林党的大本营。   那些逃脱了赋税的江南富户,他们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已经一清二楚了。   “杭州到了啊。”范铉超怅然若失,沿路早有官员在等着了,那些人站在冰雪茫茫的路尽头,他们的脸隐藏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地只能看到些轮廓。   最后再回望一次北方,随即,范铉超迎上了那些文人阶级代表的先锋军。   —————————————————   接到消息的时候,林知府简直要骂娘。你说你们那些中央的官员怎么没有让这个家伙留在京城,非要让他下来?   倒不是说范铉超有什么厉害的功绩,说来说去,他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当时靖江县的抗灾一功。   这些年来的接连升迁,看似有什么接待使团、考核优等,说白了都是崇祯皇帝在照拂他而已。   可就是因为他是崇祯皇帝最心腹的官员,派他到这儿来的目的自然昭然若揭。   而他会用什么办法来整顿江南吏治,实在是难以猜测。   不过,据说皇上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   林知府摸摸自己发凉的后脖子,才发现那儿没捻好,伸手理了理,这才感觉到有点暖意了。   “你们的那些粮仓里的米……”   下面有一官员赶紧道:“换好了,换好了。粮行都有配合。”   “公银损耗……”   “约束家人……”   “献地……”   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安排得极好,林知府这才松了口气。仔细思索下来,似乎没什么发现了。   今夜这才能稍微安眠,只等着明日副都御使范铉超来了。   可他们第二日从早上一直等到黄昏,才见着那范大人的车队缓缓而来。林知府跺跺脚,明明知道范大人的车队应该早上就到的,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能走到天快黑了才到。   幸好他们等到中午,不耐烦了,先包了一个茶楼,边吃茶边等,又派了官差接应。   否则,真在这冰天雪地里苦等一日,那就要病倒了。   他们翘首以盼,琢磨着怎样才能让这位陛下身边极得宠的主兴致昂扬地来,满载而归地走;或者让他带着满腔抱负来,灰头土脸走。   端看他怎么选了,林知府得意地想。有了昨夜的小会垫底,今儿个他果然有了些底气。   只见那高头大马拉着一辆半新半旧的马车缓缓而来,那马儿一看就是好马,身形高大,走路稳健,走在管道上,车子都不摇一下的。   就是……速度太慢了。   从看着他们起,林知府就一直盼望着盼望着,恨不得自己抬脚走过去,说不定还能快点遇着。   待马车到了跟前,天已经全黑了,路边点起来火把。借着明明灭灭的火光,林知府带着一群官员行礼。   “拜见范大人。”林知府道,心中对这位副都御使多有不满,怎么我给你行礼,你人都不下车呢?   “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已安排好了酒席……”   “范某谢过林大人好意……咳咳,但是……咳咳,我在路上偶感风寒,身子虚弱。”   林知府听着这声音,喉咙都哑了,咳嗽起来惊天动地,仿佛要把气管咳出个洞来。   “是下官考虑不周,不如大人您先至官邸休息,下官马上派人找大夫来看看?”   “也好。”   范铉超睁开眼睛,小满朝他眨眨眼,狡黠一笑,范铉超无声地竖了个大拇指。   待到了地方,马车停了下来。林知府讨好的将他扶下车,范铉超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只手握住了林知府的手。   林知府叫道:“大人,您都发烧了呀!手心这么烫!”   范铉超咳嗽两声,摇摇头,被自己丫鬟搀扶着,直接就进去了。   这时候,范铉超的贴身小厮才道:“林知府,我家大人从昨天夜里就烧起来了,只是为了不耽误行程,这才紧赶慢赶,到了杭州。只是他身上带着病,还请林知府先请个厉害的大夫来,帮我家大人看看。”   “这是自然。”林知府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找个全杭州最好的大夫来,专门给范铉超看病,直到看好为止。      ☆、第83章      只是范铉超这病,一直都不见好转。从年初到杭州来,一直到西湖的冰开始化了,地面上隐隐约约又有了草绿色,范铉超还一直未见过杭州各级官员。   若是有人问起病情,大夫也多是回答:身子骨虚弱,需静养,不可劳累。   要是一个大夫这么回答,也可能是被收买了。但要是全城数的上号的大夫都这么说,大家就在心中估计,应该是真的了。   有时候,林知府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要病死在杭州了?   要是果真如此,那究竟是这位天子宠臣病死在他管辖范围内,陛下怒气大呢,还是让这位宠臣病好了就滚回去的怒气大呢?   虽然第一点来看,陛下会把火发在他身上,但是要等他病好了去查,林知府还真有些担心。   不如还是求求老天爷将他收了回去吧,毕竟看他那副瘦弱的样子……   诶,范铉超范大人,长什么样来着?林知府忍不住一再回想,只是那天天色已暗,范铉超又穿着一身貂皮大袄,身形和正脸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加上日子一久,林知府居然忘了他长得什么样子了。   没关系,没关系,认得官服就好嘛。整个杭州府,也就他一个年纪轻轻的三品官了。   ——————————————   暗夜中。   一户不起眼的小院落里,范铉超对着一豆残灯,仔细对照着手中的两本账本。   他身后,小满隐藏在暗处。院子里还有其他锦衣卫乔装做他的家丁把守。街上还有打更的、周围的院落也有各处锦衣卫在隐藏着。朱由检将锦衣卫杭州卫所的指挥权交给了他,一切都听他的指挥。   这本账本是他们处心积虑花费了快四个月才从林知府处抄写下来。比对着他们从那几位富商家中搜查到的账本,竟然一字不差。   等范铉超从账本中抬起头来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天已经亮了,而面前的油灯已经不知早已什么时候熄灭。   他合上账本,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上了两把锁头,一把交给小满,一把自己带着。小满接过装着他这四个月心血的盒子,很快消失在密道中。   范铉超一夜没睡,头又重又疼,眼睛倒还能睁开,脑子也能思考,只是他也不怀疑,如果自己真的躺下来,都不需要酝酿,就能直接进入梦乡。   只是他还不想睡,查清楚账目的兴奋感充斥着他的血管,一下下地撞击他的心脏。心脏跳得很快,范铉超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自己这几个月熬夜太过,要猝死了呢?   摇摇头,将这个刚不吉利的念头抛在头后。他推开门,迎着日光,呼吸着绿色的空气,忍不住想起那句经典的台词,“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摇摇头,“不对,应该是,今天又是新的一天。”因为不知道这句经典的台词到底是出自哪里,心一向很大的范铉超就擅自改了改。   朝中出自江南的各位东林党人士,他们在老家收售献地的问题也在调查中,范铉超想着,很快就要到瓶颈期了。   可有了这本账本就不一样了,至少,他能先上报朝廷将这些蛀虫都抓起来,然后再慢慢定罪、清查田产。   这虽然有些拖延,却是最稳妥的办法了。当年徐阶家田产四十万亩,差点没吃了他,如今,这杭州大小官员几乎承包了附近郡县的田产。   这些当然不是他们的俸禄养得起的,只是大明朝官员有一种“献田”的传统。   也就是指,农民自主自动地将自己家的田地送给官员,这样做可以将他们需要上交给国家的税收转而交给官员。   按照大明律,官员家的田产是不需要收税的,而那些农民只要向官员上交一部分租金就可以了。   整体算下来,比给国家交税收要划算很多。   不过这样做也是有风险的,但这些风险都由收了他们田产的官员承担。   比如说,当皇帝想要处理你,给别人腾位置的时候……   就算是他们有东林党撑腰又如何?还比得上当年的徐阶徐首辅?   这些杭州官员的人头,他收定了。   “大人,朝露寒冷,还是回屋里去吧。”不知何时,小满已经站到他身边了,手里捧着一杯热茶。   范铉超接过热茶,抿了一口,“我都坐了一晚上了,出来松口气。”   小满有些担忧地望着他,“少爷病才好……”   范铉超哭笑不得,“我哪有什么病,那点咳嗽几个月前早就好了。小满,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陛下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小满脸一红,“陛下是嘱咐卑职注意您的身体,可是……小人也是真的关心少爷。”   范铉超笑了笑,他当然知道小满对他忠心,在他好奇地问朱由检范府里有没有锦衣卫的时候,朱由检大方承认了小满就是他的暗桩。   范铉超那是真的大吃一惊,毕竟小满是他从辽东难民中捡回来的,之后就一直在范府中生活,怎么突然就成了锦衣卫了?   那时候,朱由检是怎么回答他的?   “本来锦衣卫就看中她了,只是你捷足先登。不过正好,也就省下那点功夫了。”   范铉超这时候想,大概当时范府里就有锦衣卫的人潜伏了,然后正好接触了小满。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之前的潜伏的那个锦衣卫呢……   他想起范景文和张氏还在南京,不禁打了个寒战。   “京中可有信来?”   小满低声道,“还未,昨日才来过信件。估计要到明日。”   范铉超点点头,“我都忘了。”我都忘了明天才会有信了,“我写一封信,你且等等,将信和账本一起送至京中。”   小满应下。   范铉超提起笔,思考许久,要写什么呢?我咳嗽早好了?杭州西湖的冰开始化了?可能他还可以看到初春杨柳?   “杭州一带官员受贿售官账目已查到,不日将开始清查献田情况。”又写了几句,最后才犹豫一下,提笔写下,“微臣恭请圣体安康。”   ☆、第84章      杭州,初春。柳絮已经开始满城飞扬,范铉超又开始咳嗽了,每次出门都恨不得面上罩上七八层。   小满对他病情忧心忡忡,甚至到了范铉超自个也觉得她是不是操心太多的地步。   “只是花粉过敏,或者是鼻炎而已……不用这么紧张……好吧,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花粉过敏。”范铉超挠挠头,“那两个罩子给我把脸蒙上吧,就能好多了。”   小满有些尴尬,说道:“那是姑娘家才戴的东西吧?”   心好累,连个口罩都不能戴了。范铉超只好顶着被揉得红通通的鼻子出门了。   杭州林知府这时候还不知道他命根子一样的账本已经被锦衣卫偷走,临摹了一本,又放了回去。只等着到时候一起人赃并获,治他一个贪赃枉法之罪。   这时候的他,还在最好的游船里接待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公开露面的范铉超。   杭州有头有脸的官员们几乎都来了,满满当当地坐了整个画舫。更有歌女舞女助兴,轻歌曼舞间,在座的官员们杯盏交错。   而来到杭州就一直卧病在床,到了开春才终于“大病初愈”的范铉超就是这次被灌酒的重要对象。   “范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前途不可限量……”   “范大人可有婚配……”   “范大人真是好酒量!当年也曾是连中五元,不如学诗仙太白,斗酒诗一首?”   “范大人许是第一次来杭州?正好看看名扬天下的西子湖畔风光……”   “范大人……”   “范大人……”   杜康一杯杯灌进嘴里,即使是一向觉得古代酒水没有度数的范铉超也有些招架不住了,连连推拒,“真不能喝了,当真不能喝了,再喝下去,又要病上两个月了。耽误了陛下的重托,含元实在愧疚啊。”   要的就是你耽误公事!   虽然心中这么想着,但是大家嘴上都说:“范大人久病初愈,自是不能多喝,喝完这杯,我们就把杯盏撤下去。”   一连喝了好几杯“最后一杯”,范铉超喝得满脸通红,眼睛发热,脑袋一突一突地痛得厉害。   众人笑道,“范大人今天是被灌得狠了,只是可惜了这个歌舞,我们还专门请了密云公子来助兴呢。”   密云公子?   虽然头很疼,但是范铉超听力还没下降。这位密云公子,又是从哪儿来的?范铉超忍不住开口:“密云公子,是哪位?”   林知府笑道,“本以为范大人已经醉了,没想到一听见密云公子的名号,就醒来了。快,传密云公子上前。”   那是一位黑发如瀑,纤腰如柳的美人。或许可以说是范铉超见过的最美的男人之一。   “密云公子?”   “正是,拜见范大人。”密云公子俯身行礼,那未曾束起的发丝便随着他的动作盈盈散落在身子两旁,像是一件名贵的披风。   范铉超打量他两眼,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就不再去看了,“请起。”   林知府见他似乎并不感兴趣,立刻笑语盈盈地解释道:“密云公子乃是整个杭州城里出名的,他的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来到杭州,却没听过密云公子的琵琶,可是一大憾事啊。”   密云公子也抬起头,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他,展颜一笑。范铉超挑挑眉,感到有趣,“既然如此,还请密云公子为我等弹奏一曲。”   “密云荣幸之至。”密云公子在侍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随从为他捧上来琵琶。随手试了几个音,密云公子道,“我已经准备好啊了,不知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那就请开始吧,曲子无所谓。我想无论是什么样的曲子,密云公子都能弹奏得出神入化。”   密云侧头想了一想,手指尖轻舞,顷刻间弹奏出一曲《春日游》。音符如水一般涌动,荡漾着听众的耳尖,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沉浸在这样的美妙的天籁之音中。   不过,也只是“几乎”。   范铉超朝着画舫外望去,小满正站在他后方,压低声音,用气声与他说道:“已经都准备好了。”   范铉超微不可查地点点头,目光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密云公子身上。   正巧,林知府看过来,瞧着他眼睛都不舍得错开一下的模样,忍不住捋捋胡须,心中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果然,好这口的没有一个能看到了密云而不心动。   密云公子一曲奏罢,范铉超起身鼓掌,赞不绝口,“密云公子的琵琶果然是杭州一绝,我若是早知道,拖着病体也会去拜访的。”   密云公子回礼,柔声道:“范大人谬赞了,小民只是在琵琶一道上用心而已。”   “用心……用心……这世上的人事,若都向密云公子对待琵琶一样用心,多好?”范铉超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又似乎在说给其他的什么人听。   林知府隐隐觉得不安,急不可耐地要开口隐藏这份如擂鼓的心跳声,“密云公子的弹奏可还入得范大人的眼?”   “能听密云公子演奏一曲,实在是我的荣幸。”范铉超说道,“我不过是一介俗人,更不通音律,却也能从密云公子的演奏中听出春风十里的暖意。可见,密云公子的技巧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密云愧不敢当。”   林知府紧接着说道:“既然如此,范大人难得来一回,不如再请密云公子专门为范大人演奏一曲?”   “正有此意。”   密云公子笑容满面,正要弹奏,却听得一声:“慢。”不由停了下来。   范铉超神色莫测,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让人看不出情绪来,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子狡猾和几分得意洋洋,“既然密云公子这一首是专门为我演奏的,那含元可否单点一曲?”   他刚才不点,非要现在点,又是何意?密云公子虽然不解,却还是含笑同意了。   范铉超沉思几秒,说道,“我这个人,最喜欢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气,可否请密云公子弹奏一曲《楚汉》?”   《楚汉》是万历年间风靡一时的名曲,而且是琵琶弹奏的名曲。密云公子哪首不会,都不可能不会这一首,本以为他要为难自己一番,没想到是真要听曲,密云公子旋即一笑,十指在琵琶上飞速拨弄起来。   范铉超手中拿着一盏清酒,踱步至密云公子身边,似乎饶有兴致地观察他。却见他一抬手,一昂头,清酒一饮而尽,将杯子狠狠掷于地下。   酒杯应声而碎,惊得密云公子的曲声一顿,所有人望向范铉超。   范铉超笑意盈盈,“密云公子请继续,什么都不应该打扰你的琵琶。”   林知府刚想说什么,可才动了动嘴皮,就看见周围画舫上、西湖水底下,猛地冲出几个人影。   他惊叫一声,吓得后退了几步,却感觉到脖子一凉,已经被身后伺候的仆人制住了。   琵琶声战意昂扬,利刃反射着寒光,这小小的画舫刚刚还是歌舞升平,转眼间却成了人间地狱。   在激烈的琵琶声中,范铉超环顾四面,见所有的官员都被锦衣卫制住了,满意地笑道:“都抓回去,严加看管!”   随即,锦衣卫压着还在挣扎、怒骂的官员们上了锦衣卫的船,准备运回卫所关押审问。   这边,密云公子几乎是机械地弹奏着乐器,他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在和他谈笑风生的林知府就这么被灰头土脸地押走了,那些人力甚至还有他的几个恩客。   这些被范铉超一锅端的人里,几乎包含了他所有的靠山。   所以当范铉超示意他不必再弹的时候,密云公子却跪下了,“求范大人将密云带回去吧。”   一脸懵逼的范铉超:……哈?   密云公子面无表情道:“范大人几乎将我的靠山都抓走了,密云自然也无法再待在杭州城了。既然如此,还请大人将密云带回京城。”   范铉超歪头想了想,“你在这杭州城,虽然靠山没了,但还能再找。你若是和我回京,恐怕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第85章      一道碗粗的闪电劈过,映出了金殿上帝王阴沉的面容。随即,震天般的雷声轰鸣,配上刚才当朝首辅掷地有声的言辞,仿佛在配合他。   朱由检只觉得心中愤恨至极,东林党妄图一手遮天,还要打着为民请命、清君侧的口号,实在是……实在是……罪大恶极。   恍惚中,朱由检像是看到了自己上辈子,为了撇清罪责,将一个又一个的忠臣推出去斩首的情形。   若是现在又将范铉超推出去平息东林党的怒火,他和上辈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刚刚想朝着东林党开刀,现在却要将范铉超交出去?   “蛊惑圣心,当诛!”   “擅自专权,当诛!”   “陷害忠良,当诛!”   “……杭州知府罪证确凿,你们也敢说范爱卿陷害忠良?”   是,是有些尴尬…但一转眼,韩爌又接着辩驳:“献田乃是我朝官员传统,高祖皇帝在时便曾允许官员接受献田,杭州知府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妥之处。”   朱由检深深地望进韩爌眼睛里,帝王的威严让他不敢回视,不过,对范铉超的处理,东林党内已达成了统一,对他的容忍程度也到了极限。   与其说这是对范铉超动了东林党在江南的利益的惩罚,不如说是对崇祯皇帝妄图发展非东林党势力的一次遏制行动。   这些年来,在朱由检的暗中操作下,范铉超俨然已经成了新一代的魏忠贤,咳,是在他身边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范党”。   虽然范党明面上是以范铉超为首的一群文人墨客,同科同乡,但实际上却是范铉超为朱由检笼络的一群与东林党无关的寒门子弟,在朝堂上已经暗暗形成了一股势力,牵制东林党。   东林党大概一党独大许久了,容不得别人如此挑衅他的地位,这次非要让人知道,谁才是在这朝堂上说了算的人物。   只是,自从□□皇帝杀胡惟庸以来,这朝堂上能说了算的人物,从来只有一人,那就是当今皇帝。   朱由检曾经在十七年中更换过五十任内阁大臣,频繁的更换内阁大臣造成的人心不稳和政策朝令夕改。   在他重生回来的时候,就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再犯这种令大臣惶恐不安而只敢做一个纸糊内阁的错误。   可如今,要是有人想动他的人……   ————————————————   范铉超在杭州也顶着很大的压力,毕竟现在谁不知道东林党正要处理他。   许多朋友写信来让他停下对杭州官员接受献田的清查工作,白阳甚至直言不讳地说“你未有张太岳之才,纵使有,也应想想他的下场。”   他胆子最大的时候,范景文也欣然赞许,可这一回,连范景文都告诫他:“莫令你病重祖父忧心。”   就连一向对他的各种做法不置一词的张维贤,这次也罕见地表示了反对的意思。   说来说去,众人的意思只不过是“别以卵击石”“你可能会成为弃子”。   可是范铉超在这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弃子的准备,他一点也不恐惧。如果江南的工商业税和农业税收能收上来,朱由检再也不用担心辽东战争和流民□□了,至少国库里有钱可花。   而血洗了江南官场,朱由检也可将被东林党牢牢把持住的富庶江南收回手心。   有了江南税收,和后金再对峙三十年,范铉超也有信心。甚至,如果……如果朱由检愿意再给他几年时间,让商船能绕过陆地上拦住丝绸之路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去和欧洲贸易……那么,依靠贸易拖垮后金,也有了九成以上的把握。   可是,朱由检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范铉超心底是希望他能给他的,可是……   “少爷为了皇帝做尽了能做的,如今少爷……少爷如今被人围攻,他却一言不发!”就连静楼也忍不住为他抱不平,小满此时不在跟前伺候,他才能这么开口。   虽然他们是夫妻,可每到这种时候,静楼却不可能事事都和她说。   范铉超笑得风轻云淡,“这是我自己决定的,和他没有关系。”   “少爷!”   比起东林党的攻击,范铉超更惊讶于静楼这会儿的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反应,“你跟着我伺候我,也有近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你这么激动。”   “少爷如今还未娶妻,房中一个人没有,可他呢……可他呢……”静楼自己说着,心里都一阵阵泛苦,为自家少爷这些年受的冷言冷语。   那些人从不曾去责怪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却对身边够得着的少爷指指点点。   静楼见过少爷最风光的时候,那时候的少爷,刚刚帮着东林党铲除魏忠贤,又是连中五魁。   想结亲的人家踏破了门槛,其中甚至不乏公候之家,夫人都挑花了眼。可如今呢?范铉超就算做到了三品官,上门者却寥寥无几,还是多年来的老友。   静楼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家仆,这样的贱命在那皇天贵胄眼中恐怕和蚂蚁同价,可是,静楼还是忍不住劝道:“少爷,您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范铉超不说话,沉默了一瞬。   静楼误以为自己说到了范铉超的心事,继续劝道:“少爷……您也该考虑一下娶妻生子的事了。就连二少爷也中举娶妻了,您也……”   “娘亲常为我流泪,这个,我是知道的。”范铉超打断他,月色落在他眉间,荡漾出一片温柔的水色,“可是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怎么对我,我已经在心中过了底,无论是后宫三千,还是子孙满堂,那是他。而我,我愿意伶仃一人,我愿意独饮温酒,独品棋盘。这些都是,我愿意。”   夜已深,静楼已经退下。范铉超这才在空寂无人的房间中,吐露出下一句,“我和他,不是说躺在一起,才算是在一起的。只是站在一起,看向一个方向,就已经足够了。”   ☆、第86章      “不知陛下今日胃口如何……”苏皇后早已派人去请来了朱由检,今日有正事要与他相谈。   贴身宫女安慰道:“皇上一向敬爱娘娘,既曹公公不也回话说今儿个皇上定会来用膳吗?娘娘不必担忧。”   苏皇后出神地点点头,实际上,她也知道这是安慰人的话,听不得的。皇帝已经有些日子没到她这儿来了。幸好,皇上也没到其他妃子那儿去。   如果不是范铉超……如果不是范铉超在江南的举动,她可能还没有机会请陛下道这儿来。   只是,究竟是请陛下到这儿来更重要,还是向皇上求情更重要,苏皇后已经有些搞不明白了。   侍女提醒道:“娘娘,陛下快到了,是否该梳洗了?”   当日夜晚,朱由检阴沉着一张脸走进了坤宁宫。本来满心欢喜地迎上去的苏皇后,看着他的脸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看着她这幅胆小的样子,朱由检免不得怒气更盛。“今日皇后有何事相商?可是太子又调皮了?”   这样直白地询问,苏皇后心中暗自琢磨着他是不是说完话就要走了,今晚不留下来吗?   一边思考着朱由检话语中的深意,苏皇后一边考虑着应对的言辞,这样一来,说话的反应自然慢了些。   “太子这几日甚为乖巧,臣妾并非为了太子请陛下到这儿来。”   那就是苏父了。朱由检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苏父本是一介小官,自从女儿做了皇后,朱由检这才将他升为杭州府仁和县县令。   不过,在范铉超主导的这次清洗中,仁和县可以说是献田、受贿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按照范铉超送上来的折子,他只请求将苏父贬为庶民。按照其他官员的受贿情况,苏父足以杀头,也许是考虑到这位是皇后娘娘的生父,范铉超减轻了他的罪行。   苏皇后小心翼翼道:“今日臣妾让厨房做了陛下最喜欢的……”   “我没有胃口,江南事务正忙,时间不多了。”朱由检冷冷地说。   接触到他目光的苏皇后仿佛被蜜蜂蜇了一下。想必,今晚他是不会留下来了吧?   “近日,臣妾听闻江南事忙,甚至连后金事宜都推后了。”   “如今迫在眉睫的,当然是江南税收。”朱由检轻哼一声,“江南税收一到,后金便可解决一半。”   “臣妾恭喜陛下。”苏皇后微微一福身子,“此乃大明之福。”   朱由检终于看向她,“这都是含元从江南带来的。我已经将江南的一切事宜都交付给含元。他有权处置苏杭的大小官员。”   苏皇后被他的话震住了。   范含元是什么人?三品高官?英国公侄儿?文坛领袖?   都不是。   对于苏皇后来说,范铉超的名字只代表了一个词“情敌”。那是朱由检少年时即认识的友人,是朱由检入幕之宾。   京中谁人不知,大名鼎鼎的范铉超,更无人敢将女儿嫁与他。   若是自己的父亲落入了范铉超手中,会是个什么情形?   “妾室听闻韩首辅及内阁一班大臣皆弹劾范铉超。韩首辅乃是三朝元老,众阁臣更是能臣名将……”   朱由检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小榻,“妇人之见!愚钝至极!”   一干宫人皆跪下了,口称恕罪。苏皇后大约是第一次如此大胆,甚至胆敢反抗她的天。“范铉超乃是如今的魏忠贤!陛下英明神武,怎可被他蒙骗……”   “你身为一国皇后,不但诽谤大臣,还胡言乱语。”朱由检转身离去,“皇后病了,需要静养。宫务暂移交……贵妃打理。”   苏皇后跌坐在地,灵魂都被抽干了,她的天塌了。   -----------------------------------   “不知好歹!”朱由检一路走,怒气冲冲,走回了乾清宫,这才发现自己还未用膳,忍不住对曹津呵道,“还不传膳!”   晚膳上来了,曹津自知倒霉,也不敢多嘴,规规矩矩地伺候完用膳,只盼着今晚能快些过去。   约莫到了明早,陛下的火气就消了吧。只是苏皇后太可惜了。   曹津跟着朱由检这么多年,更是一岁岁看着朱由检和范铉超长大的。甚至可以说,没有人比朱由检和范铉超了解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入幕之宾,肯定是没有的。甚至这些年来,还多是朱由检非要提拔他,而范铉超却还没那些本事。   皇后娘娘的话虽然有些过了,只是这其中的恩怨曲折,还非得是跟着久了的老人才知道。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皇上,”曹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韩首辅求见。”   明知道陛下如今正因为韩首辅而心情糟糕,却要通报,即使曹津是从陛下还不是信王的时候就跟在身边的老人,这时候也有些担心被迁怒。   可要不是不通报,反而会死得更惨吧。   朱由检将朱批笔一甩,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正落在灯座边缘,染红了一小片地毯,毛笔头也脏了。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朱由检最后还是吩咐:“宣。”说着,眼睛瞟向了地上的朱批笔。机灵的小太监赶紧收拾起来,将灯座挪了一挪,盖在上面。   毕竟是熬死了叶向高菜单上的首辅,韩首辅年纪也大了,再加上这些年的养尊处优,越加肥胖了,走起路来慢吞吞的,有时候朱由检都恨不得自己走上前去让他行礼,还反而省点时间。   “微臣,参见陛下。”韩爌规规矩矩地行礼,语气恭谦,似乎这几日来和朱由检前前后后的拉锯、那些翻脸和将要翻脸的时候都是假象。   朱由检早在韩爌进来前就已经调整好表情了,“韩首辅,请起。”   他耐着性子等韩爌慢悠悠地起来了,这才出声询问。韩爌倒也直接,说道:“范铉超在江南处理了大大小小的官员不下百人,抓起来容易,可他们被抓起来了就不能处理公务了。如今,整个江南都快运作部不下去了。陛下,还是及早处理为好。”   朱由检点点头,义正言辞道:“正是如此,范铉超抓住的都是些重犯,光是侵占良田上百亩、或受贿超过上千两的官员,江南就有百人,可见江南官场**到了什么程度了。还是及早处理为好。”   韩爌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倒也不生气,接着问道:“那陛下可有何意的人选?”   “我看,光禄寺少卿白阳,可调至杭州。”   韩爌不动声色,道:“杭州乃江南中心,江南乃是国家南方富庶之地,杭州知府的位置,可算是重中之重。光禄寺少卿白阳,虽然这些年来颇有政绩,可他也只出任过一县之长,未曾担负过如此重要的官职。”   顿了顿,韩爌似乎很为他考虑一般,斟酌着说:“陛下,是否再考虑考虑?”   他当年急需抽调人手填充中央官职,刮分东林党的位置,这才把白阳、范铉超等一干外官调回来。可如今,居然成了他们派不上用场的借口了。   朱由检终于忍不下去了,冷着脸道,“既然如此,韩首辅可有什么人选?”   韩爌接连提了两三个名字,都被朱由检一一否决了。帝相两人顿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拔河中。   可是,比起朱由检的焦虑,同样人选一一被驳的韩爌却显得自在悠闲许多。   ——他不过是想用范铉超来换汉州知府的位置罢了!   ☆、第87章      “陛下,”曹津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仁元公薨了。”   朱由检先是一愣,转而大喜!   仁元公正是范铉超的祖父,几年前致仕之后,一直呆在南京,据说今年以来,身子骨大不如从前,朱由检还专门赏赐过药材,以示皇恩,没想到居然连一年都没能熬过去。   死去的是范铉超的祖父,范景文应该守孝三年,而范铉超也要守一年。   表面上看起来,范铉超正在杭州大刀阔斧、血洗江南,若是朱由检有心改革吏治弊弊政,无论如何都应该夺情。   若是朱由检没能顶住东林党的压力,这时候自然应该顺势而为,可这么做,到了三年后范铉超再起复,等着他的是什么可就不知道了。   但朱由检一向贪心,他既想要改革吏治,一举除去税收的种种弊端,又想要范铉超好好地还在朝中,所以最近被东林党逼得几乎无路可退。   可就在这无路可退的时候,范永年居然死了!   范铉超在杭州接到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停下所有工作,写了折子乞求守孝三年,又换上了素衣孝服,面朝着西边哭灵。   自然有杭州的官员来走动安慰一番,不过都是些低阶官员,职位高一些的,都被范铉超抓进去了,这会儿大约正在牢里欢天喜地地庆祝呢。   范铉超并不在意那些将死之人最后的狂欢,他相信,过不久朱由检的夺情令就会下来了。范永年去世,他自然要守孝三年,可江南这种情况,换谁来也压不下去,更可能被搅得更糟糕。   就算为了那些富可敌国的豪门大户的税收,朱由检也不可能轻易放他走。   但,就是这么让人想不到。   范永年三七之日,从京城吏部发出的文书到了范铉超手上——朱由检批了他的折子,这就要回河北吴桥守孝了!   范铉超看着那盖着大印的文书,一时间还回不过神来。怎,怎么就同意了呢?正常不是因为再□□对,然后下一个夺情的旨意吗?   怎么就……怎么就……   范铉超心底猛然滑过那些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心底一阵发凉。   抬起头,却看到静楼担忧的眼神,笑道:“无事,多年来未曾服侍祖父左右,已为不孝,陛下成全我的孝心,我们也准备准备,回吴桥去吧。”   静楼一向只在心中腹诽,从不多言,更何况这儿都是朱由检的锦衣卫,所以范铉超才只带静楼而不是静传静楼都带上。   等到静楼下去收拾行李,范铉超这才将吏部文书收好——他若是将朱由检比成了狡兔死走狗烹的猎户,那他自己是什么,还不如当个狡兔呢。   —————————————————   范永年去世的时机太巧合了,范铉超忍不住猜想原因。可直到回到了吴桥,拜见了扶棺回乡的范景文和张氏,他才知道前因后果。   说来说去,根源反而在他这儿。   分桃断袖,人言可畏。   自从范铉超回到吴桥后,范景文便不愿再同他见面,张氏虽然与他相见,却也是以泪洗面,言辞恳切,只求他早日娶妻生子。   “如今连你弟弟也有功名在身,连人家也相看好了。”张氏抹着眼泪说,“我也不求别的,只是希望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张氏的话也都是老生常谈了,范铉超虽然心中知道这是母亲的一片好意,可心中不免烦闷。本想告退,转而又看到满屋子的白幡,还是忍着坐下了。   只是张氏见他一边听着,一边出神,心里也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了,叹息一声,打发他出去。   范铉超走了,张氏这才进了后屋,见范景文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那儿,又忍不住叹息道:“你有事何必呢?”   范景文愣愣地出了会神,才开口说道:“这孩子从小就有自个的主意,下了决心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可我本以为他过些年头就知道好歹了,却没想到……却没想到……”   脑海中记起病重的父亲,听说了那种不堪的流言,呕出一口黑血,然后就……   “他要是不是那么聪慧就好了……”既不会被注意到,如今也不会那么可惜。   ————————————————   范永年的死,巧得连韩爌也忍不住说声好!还未等范铉超回到吴桥,韩爌就忍不住去询问朱由检:“关于江南官员的委派一事……”   朱由检打断他,“江南那么多收献田的官员还未查清,说什么委派。”   韩爌被噎得一顿,本以为朱由检让范铉超回去服孝,已经是对东林党妥协了,没想到还是这么硬。   “江南乃是鱼米之乡,这些年未曾出过什么大灾大祸,这一时之间的官场风暴无可避免地会影响百姓生活,还是及早定下来为好。”   说了这么多,这不是暗指范铉超在江南是胡搞一通,并不是整顿官场吏治而是故意制造混乱吗?   朱由检心中不满,但面上不说,说道:“那些官员只知道中饱私囊,受贿受收田,全然忘了国家正在同后金作战,正需要严惩不贷。至于新的官员委派,还是等到清理结束之后再说吧。”   韩爌继续劝谏:“范铉超在都南方的举动,搞得整个江南风雨欲来,官员人心惶惶,甚至不敢办公,多数称病。范铉超虽然有心,但行动太过莽撞,如今正是拨乱反正的好时候啊。”   朱由检早料到范铉超守孝离开杭州之后,东林党会有这番说辞,三言两语将韩爌劝说过去之后,这才吩咐,让吏部和刑部同理此案。   韩爌终于完全打消了那一点疑惑,甚至于开始思考着到底谁能接替江南各职位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原本他们为了能将江南空出来的职位尽快填满,没有对人选名单多加推敲,如今朱由检不急着江南官员任命,那他就可以好好掂量一番了……     ☆、第88章      然而朱由检并不打算让东林党就这么直接拿下范铉超好不容易清理出来的江南官场。   东林党内部也各有派系林立,争执推诿不下,让朱由检趁机以“民生事务”不得拖延为由,不留痕迹地安插了几个自己人进去。   在正式的官员任命会议上,朱由检也大量采用了韩爌的意见,甚至很多职位都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让韩爌和他身后的东林党官员们产生了一种“大局在握”的错觉,直到江南巡抚一职的争论。   朱由检提出了一个东林党完全不能接受的人物——山东知府白阳。   这位和范铉超交往密切的同科,也和范铉超一样,不是东林党的人,而是皇帝的人。   照理来说,作为根本不想造反的官员,就算朱由检提出了不合适的人物,也应该是以劝谏为主。   但韩爌熬死了叶向高,更看多了叶向高当政时皇帝对他意见的尊重,居然以为东林党已经可以凌驾于皇权之上。   还以为这大明偌大的国土,都是靠着东林党在支撑,而这东林党又是靠着他韩爌在支撑。   却没想过叶向高三朝元老,能屈能伸,少有错漏,这才能得到朱由检的尊重,直到他死了,这才动东林党。   韩爌当首辅的东林党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能跟魏忠贤对着干的东林党了,至于他本人,也做不到像叶向高一样愿意牺牲自己换取东林党安全着陆。   这样的东林党,更何况还是内讧的东林党,非是朱由检的对手。   朱由检不费摧毁之力,就在江南的处处薄冰中取得了平衡,将白阳放在了最中央的江南巡抚位置上,而且关键位置上,也大多都是朱由检的人,确保了江南回到了皇帝的掌控之中。   唯一的问题是……   为了争取时间,已经去守孝的范铉超要怎么回来?   然而范铉超却完全不想回到朝廷中去。这日,小满带着京城里的情报来报告。   结果一抬眼,就正好对着范铉超手中竖起的书,上面大写的《宜香春质》让小满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最后还是假装没看到一样,语气冷静:“京中有消息传来。”   范铉超从书本后面露出脸,“什么消息?”   “白大人调江南巡抚。”   “白阳?”范铉超兴奋地丢下书本,“可是白阳!?”   见小满含笑点点头,范铉超高兴得站起来,左右走了两步,“若是白阳,我也不担心江南了,他们在白阳手里,翻不出花来——若是我……”   范铉超苦笑两声,“大概能把整个江南整得造反吧。”   说到底,他不过是现代一个连工作经验都没有的毕业生,对历史更是一无所知,凭着一腔热血去做,一次两次侥幸成功了,但要真的让他主导一次改|革,只能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也不是哪个得到了皇帝信任的穿越者都能将整个世界玩转在手心里的。   在他把江南搞得更糟之前,换上一个更能干的,朱由检的人选不算糟糕。白阳在山东就干得很好,白莲教和叛军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尽管这么想着,范铉超还是一点一点陷入了失落中——朱由检就这么直接地将他丢到吴桥来,他是成了弃子还是伺机而动的棋子,范铉超实在没底。   虽然理智和情感都告诉他,朱由检不可能就这么直接放弃他,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安感紧紧揪着他的思维不放,更一拳一拳打在他心脏上。   见他从兴奋到失落的转换,小满突然才发现范铉超并不是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满不在乎。   “除此之外,还有皇上的密信……”   “给我!”没等小满完全掏出来,范铉超便一把抢过来,急不可耐地拆了信。   待见到信开头一句“甚思之”,范铉超便觉得自己的努力和不被理解都值得了,那些无名的担忧和不安都是杞人忧天。   可是,看到接下来的内容,范铉超又忍不住担忧。朱由检要求他重新组织起对后金的情报体系。   自从上次向后金皇宫渗透失败,他们在后金的关系网便一蹶不振,只能接收些外围的信息了。   可情报系统一向是锦衣卫负责……难道这是要另辟蹊径,将他调入锦衣卫吗?比起门外汉插手锦衣卫的情报系统,范铉超更想利用白阳担任江南巡抚的职务之便,开启海运远洋的商队航程。   ——用开海禁的办法拯救国家这个政策是经过了历史和各种穿越文验证过的!闭关锁国只会导致国力越发衰弱,而只有开放竞争才能更进一步。   更何况这时候,荷兰人还龟缩在澳门呢,这简直是最好的生意伙伴。那些茶叶、丝绸和陶瓷,在范铉超眼中,仿佛能换成等量的金银、大炮、火车、现代科技。   不过,现在的欧洲似乎……还没有开始工业革命吧?蒸汽机说不定还没发明出来,火车、电报更是遥遥无期。   范铉超摸着下巴想了许久,作为一个合格的理科生,在没有公历纪年法的明朝,他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将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对上号。   即使开始了工业革命,约莫也只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照理来说,还打不过大明。   不知道自己已经将世界历史提前了近五十年的范铉超,这时候还打算引进蒸汽机,说不定能在解决后金之后推动明朝走上资|本|主|义君|主|立|宪|制——作为一个生长在红旗下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来说,这个计划简直是丧心病狂、反|党|反|人|民。   不过,要是眼睁睁看着朱由检的后人被赶出皇宫,更让他受不了。范铉超只能自嘲,合着他没能改变古人的想法,反而是这十多年被古代封建思想驯化了。   范铉超当即写了一篇洋洋洒洒千余字的信件,详细叙述了他的想法和计划,希望朱由检能用皇家的力量助他一臂之力。     ☆、第89章      崇祯七年,范铉超为期三年的守孝终于结束。这三年,他虽然身在河北,可全天下都有他的大手笔。   京城那边,朱由检听取了范铉超的建议,开始和葡萄牙人做生意。这可不是民间小打小闹的生意,而是冲着两国邦交、长期合作去的。朱由检甚至还与葡萄牙国王相互递交了国书。   葡萄牙人租借了澳门,出行的港口自然也开在了澳门。可这一批批的货物从东方运到西方,沿路至少也要做买卖的,等这些来自东方的贵重商品回到欧洲市场,又引来一连串震惊。   知道了明朝终于同意做生意,自然有些人的脑子就灵活起来了。光是葡萄牙人一家发财,那不是可惜吗?他们称王称霸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此时的海上霸主——荷兰,自然也开始动脑筋,看看能不能在这上面分一杯羹。   这些欧洲商人来到明朝,自然不会在竞争对手的港口地盘登陆,他们有的在广州登陆,有的在温州,还有的直接北上去天津。把葡萄牙人气得牙痒痒,又毫无办法。   朱由检倒是从这里面赚了不少,熬过了开头那一年的等待期,市场打开了,白银就滚滚而来。   所以,他光是收钱就收到手软,以至于东林党在江南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朱由检无视东林党的小动作,也是有原因的。   他已经决定就在这几年和后金决战,当然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先稳下东林党,等大战结束再一并清算。料想韩爌也没胆子敢在这种举全国之力的决战中拖后腿。   至于朱由检让范铉超做的情报部门,范铉超倒也没落下。   如果后来居上的情报部门会引起皇太极注意。那么,从一开始就培养的呢?   千里之外的盛京。   海兰珠扶了扶头上的金簪,上面的珍珠微微晃了晃,荡漾出一抹柔和的圆润来。她左右欣赏了一番,欣喜不已。   “陛下赐下的凤珠,果然还是要敏儿的手艺才能搭的好看。”   敏儿是海兰珠的大丫鬟,不但精明能干,更有一双巧手。重要场合不说,就连日常发型,一向挑剔,追求完美的海兰珠也非得要敏儿出手不可。   敏儿哪都好,就是有一点,出身不好。她是汉人。   随着后金和明朝之间的冲突不断加剧,加上掠夺了明朝边境的人口,盛京里的汉人其实并不少,甚至在宫中也有汉人宫女太监。   只是这些人虽然也是宫中服侍的,地位却比普通的满人宫人更低。   敏儿这个在如今最受宠爱的妃子身边的大红人,在宫里自然也颇受关注。   格格皇后考虑到之前曾有过汉人奸细混入宫中的事情,曾经要求海兰珠将敏儿赶出宫去。   只是海兰珠一刻都离不得敏儿,再三拒绝了。当时正是她刚进宫,皇太极甚至为这个专门给皇后打过招呼,让她不要再管敏儿的事了。   得知了这消息的后宫诸人一片哗然。刚进宫就敢和皇后,也是自己姑姑对着干,更能搬到皇上来帮她解围,这个海兰珠,了真不是省油的灯。   许是刚进宫就给娘娘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敏儿在宫中一向低调做人,甚至在海兰珠的宫殿中,也十分小心。   这会儿,她听了海兰珠的夸奖,下跪行礼,说道:“都是娘娘国色天香,有了倾城之姿,这才能压得住这贵重的凤珠。”   “正是。我乃草原上的第一美人,自然也要配最好的珠宝,最好的衣服,丈夫也必须是天下第一的英雄才行!”海兰珠又左右看看,将近镜子的自己夸了又夸,这才扶起敏儿。   “敏儿真是我的福星。自打敏儿来了,我就好事一桩接着一桩,还能嫁与陛下。否则,还不知道明年要被父亲送给哪个窝囊废呢。”   “娘娘救了敏儿,敏儿无以为报,只求任由娘娘指使。更何况,大王一向疼爱娘娘,自然不会在婚事上儿戏。”   “我爹爹疼我,可姐姐也是他女儿,姑姑也是他妹妹。”海兰珠叹了口气,“我们家已经送来了两个姑娘了,姐姐也生了儿子,地位稳固,自然不需要多费一个女儿,正好可与别家联姻。   可是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陛下更伟岸的英雄呢?整个草原上都没有,就算加上长城那边,也是没有的。”   “娘娘如今得偿所愿,只需与陛下再生下个皇子,日后自然稳坐后宫。甚至,母凭子贵,更进一步,也不是不肯定的。”   “慎言!”海兰珠瞪了她一眼,她听不得任何人讨论皇太极不好的地方。“陛下身强体壮,富于春秋,就算出事……也是我先……”   敏儿又是下跪,又是行礼,一通好话说尽,这才哄得海兰珠又回心转意了。   “今儿个侍寝不着急,陛下正和王爷讨论毛文龙的打法呢。估计一时半会赶不完的,去了也是白去。”   听着海兰珠的抱怨,敏儿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亮光。可海兰珠全然没有在意。她口中虽然这样那样地抱怨着,却还是让人备轿,准备前往大殿。   她还不知道,她身后的这位“福星”,其实是明朝派来的灾星。   除了海运和情报系统,范铉超一回到朝廷,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朱由检命他做太子太傅。   太子如今才四岁,论虚岁也不过五岁多一些。照理来说,要是在一般人家,早就该到了上学的年纪了。但明朝朱家一向特立独行,到了十多岁才开蒙的皇子也不是没有。   崇祯皇帝这么上心太子的学业,自然让人欣喜。可凭什么太傅却是个年纪轻轻、嘴上无毛的年轻人?对于东林党来说,更重要的事,这太傅不是出自他们东林党,问题就大了去了!   本来皇帝就不怎么对他们满意了,还想着趁着给小皇子上课的时候,让他多亲近亲近东林党。   结果呢,这倒好,皇帝直接弄出了这么一摊事来。   东林党自然争闹不休,对那个服孝期间就不歇息,刚出来就搞事情的范铉超自然也看不顺眼。      ☆、第90章      不是那这个保守的东林党,就连范铉超自己也对朱由检这个决定很不赞同。   虽然早已有功名在身,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历史课低空飞过的工科生,对自己的文化素养不自信极了。   更何况,明代末年的文化课,实在是令人难以言表的烂泥。那些君君臣臣的东西,范铉超一向只当作登堂入室的敲门砖,用过就丢了。   要让他教学生,还是太子——崇祯皇帝子嗣艰难,恐怕这位就是下一位帝王了——范铉超很怕自己会教出一个比朱厚照还叛逆的皇帝来。   可无论东林党怎么不同意,范铉超怎么推辞,朱由检都不为所动,倒是少有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范铉超终于败下阵来,乖乖踏上了当太子太傅的进宫路。   这一日,下了早朝,范铉超就来和小太子面对面尴尬了。   小太子朱慈烺好奇地望着这位貌美的太傅,乖巧地行礼,奶声奶气道:“见过太傅。”   “嗯……”范铉超虽然是太傅,却也是臣子,自然也要像他行礼。   两人文绉绉地行完礼,范铉超不知道如何当老师,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反而还有些尴尬。   范铉超一言不发,朱慈烺也不敢说话,只是有些奇怪——这位先生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偷眼去瞧,这位先生没有胡子,头上也没有白发,和之前的先生们一点都不一样。   既然这样,范先生会不会慈祥一点,没那么凶呢。   小太子悄悄期待着。父皇也说,范先生博学多识,能力突出,就连性子都很好。想必……不会轻易打人吧。   自然,之前的先生也没打过朱慈烺,可他们会打伺候太子的太监们。小太子心肠软,身边人被打,他心里也痛。   可是……小太子也还记得他母后的话“范铉超不是好东西!”虽然再没有别的解释了,但母后脸上阴沉的愤恨被小太子牢牢记在了心里。   朱由检在察觉到皇后对范铉超的敌意后,很快将太子从她宫里抱出来,也对谁能抚养太子发了好一会愁,这才决定自己抚养太子。   他保证他自己能在皇位上护着范铉超,可他去了以后呢?他有太子,这才知道天下父母对孩子日日夜夜的担忧,并不会因为孩子一天天长大而消失。   他况且如此,那心地更柔软的范铉超,可能比他更担忧。   范铉超即使现在没有后代,以后也会有的。活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朝代,朱由检也不相信有人能心甘情愿不娶妻不生子。   实际上,范铉超一直等到现在,朱由检已经很感动了。   将心比心,他当然也要为范铉超考虑。   不得不说,朱由检也是一位称职的皇帝,就连残忍无情这样的特质,也在他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仅仅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便将朱慈烺从他母亲那儿带走了。只允许他每日的晨昏定省,也不许他在乾坤宫久待,甚至计划着过几年,也不许他每日去了。   只是,他虽然隔开了皇后和太子朱慈烺,却也隔不开母子天性。   即使小太子年纪尚小,只能感觉到母后宫中的阴郁氛围,却也忍不住要去亲近——毕竟那是母亲啊。   同时在朱由检和皇后的影响下,小太子对许多事物的认知是分裂,甚至相对的。其中就包括对范铉超的看法。   究竟是“才华横溢”的治世能臣,还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这几日,小太子一直在苦恼。   直到今天见到了这位先生,小太子才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想到,应该——不是什么卑鄙小人吧,毕竟这么好看。   在小太子一再偷窥的关注下,范铉超终于回神了。低下头,不出意外地捕捉到小太子惊慌收回的目光,范铉超忍不住笑了,一时冲动,摸了摸他前额的头发。   细细软软的,在指缝中滑过。   对上朱慈烺奇怪的目光,范铉超微微一笑,问道:“殿下,你知道世界吗?”   朱由检很快发现范铉超自称“不会教书”不是自谦,而是实实在在的情况。   看着太子被他教导了一个多月的成果,听着耳边太子磕磕绊绊的背书,朱由检忍不住叹了口气。   朱由检虽然不是严肃的人,但这个年代一直倡导“严父慈母”“严师高徒”,某种程度上又当爹又当妈的朱由检,对太子朱慈烺却是双倍的严格。   以至于小太子刚听到这声叹息,朱由检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就被吓哭了。   朱由检更是哭笑不得,自己儿子这么爱哭,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不得不板起脸,端起父亲的架子来,训斥道:“书也背不好,我还没说什么呢,就哭成这样,像个什么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明的太子是个胆小鬼!”   朱慈烺果然被吓得停下了哭泣,只是还有些抽抽噎噎止不住。   非但朱慈烺怕,在一边听着朱由检教训太子,范铉超也有些不自在。   毕竟这孩子也是他教出来的。不可否认,因为他一人觉得四书五经无趣,便总是和太子讲些地理常识,科学知识,甚至《山海经》都说了一小半了,就是这四书五经还一点没动呢。   要说起来,他才是还被骂的那个。至少太子在之前的启蒙学习里成绩还是很好的。   “陛下。”范铉超跪在地上,“此乃微臣之错。是微臣没有教好太子,这个月更没上过《论语》。学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太子之前都是用功刻苦,到了微臣教导,却教成了这个样子。微臣心里惶恐,还请陛下另择大贤,用心教导皇太子吧。”   “……”太子的教育可以说是国家一大要事,可范铉超不知道是没经验,还是不用心,这段时间光顾着和太子讲故事了,正事一点没干。   这些情况,朱由检自然也是看在眼里,本以为只是一开始不知所措,没想到却是日日如此。   朱由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日临时的考校,也有敲打范铉超的意思在。      ☆、第91章      范铉超怎会不知朱由检在敲打他,但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   从打小开始,他对于这些被卫道士发展成裹脚布的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更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更何况,小太子根本不需要去科举考试,不追求那些官身。   那硬吃下这些个污七八糟的东西,对他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范铉超认为,做为帝王最重要的是识人之能,御下之道,对于学识,至少有那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进士举人去做。   朱由检点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天下英雄皆出我门,太子也无需下场科考。太子他完全不需要经义典籍精通多少”   话明显这么说了,但朱由检话中有话,也不这么想。   “皇帝虽然不用多作诗,多会写文,可学这些古人经典也不是只为了考科举。若是一点也不懂,却会被臣下愚弄。范爱卿千往别忘了先帝的错误。”   范铉超默然不语,过了许久才道:“我虽然减少了四书五经的分量,却没有将它剔除,更重要的是将如今的世界大势分清楚来。”   “如今天下大势尚不分明,更何况你说的欧罗巴,印度洋呢?”   范铉超抬起头,望向如今已经不是当年那位在潜邸湖畔一起下棋的皇子了;也不是刚登上皇位,对家国天下惶恐不安的新锐帝王。   现在的朱由检,是高坐庙堂,被内外交困的局面折磨得阴晴不定的一代帝王。   也许唯一能安慰他的已经不是范铉超了,而是边关战报、抗击反贼的胜利。   有时候,范铉超也觉得自己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崇祯皇帝已经很远了。唯有仅剩下的那些记忆,让他怀疑,当年是不是他独自一人自作多情,自导自演。   “微臣才疏学浅,恳请陛下再为太子另请高明。”   朱由检几乎要被气笑了。他在皇位上琢磨了快三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范铉超这样几乎将心中所想摆在脸上的,反而是少见。   “人,还是要找的……”朱由检顿了顿,又说,“你也别气。”   “微臣不敢。”倒不是范铉超真的不敢,而是认为这一杯羹,还是上让东林党一起来分更好。   朱由检的心思,他知道;他的想法,朱由检也都明白。两人不用多说,便能理解对方的所作所为。   只有这种时候,范铉超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一头热。   “只是这些人也该知道,这天下不是他们的天下,我也不只是紫禁城之主。”朱由检似乎想到了什么,眯了眯眼睛。   范铉超去守孝这三年,朱由检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至少以江南官场为切入口,朱由检将外面看来铁板一片,内里实则四分五裂只靠“东林党”这个招牌紧紧箍住的大明官场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基层官吏由科举新任的士子们大量补充进来。而中层官员,不只是范铉超当年的“范党”,也大有做天子一人的纯臣之意。   在目前的官场上,已经不是当年东林党一家独大,皇帝除了东林党主人可用的情况了。   朱由检对这个情况很满意,东林党可以慢慢剔除出官员队伍,但是对后金的作战却是刻不容缓。   现在也不能叫他们后金了,今年皇太极宣布改国好为“清”,现在应该叫后金为清国了。或者他们还想更进一步,将自己变成“清朝”。   朱由检自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否则他重活一世岂不是辜负了先祖之恩?   他还记得当年吊死煤山上,脖子被拉得极长的痛苦。自从后金改名为“清”以后,他便日复一日做着当日北京城破,不得不亲手杀了自己儿子女儿的噩梦。   似乎随着日子越来越靠近崇祯十七年,过去的事就越发清晰,那些原本以为已经忘却的记忆不是一点一滴而是争先恐后地从他脑海里钻出来。   与终日思考怎么搞死老对手清国的朱由检相比,他的对手皇太极坐拥千军万马、能臣猛将,入主中原虽然是他的毕生之愿,可这愿望却也是一步步稳扎稳打就能实现的。   所以他之前的重心放在宠爱海兰珠身上,现在的重心放在如何让海兰珠登上后位,让她儿子当上太子。   这其中自然有海兰珠的贪心作为铺垫,但也没少了敏儿在其中推波助澜。   对于皇太极而言,海兰珠、哲哲和大玉儿都是蒙古科尔沁草原出来的姑娘,谁当皇后不是当,谁的儿子当太子都能巩固清国和蒙古的联盟。   照皇太极而言,只需要在其中操作一番,注意分寸,便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心满意足,立八阿哥为太子,何乐而不为?   可他站在自己皇帝和丈夫的位置上来思考,却忘了如今之大清已经不是当年兄死弟娶其嫂的时候了,蒙古草原也不是当年“父死,妻其后母”的匈奴了。   这样的决定,不但让哲哲和大玉儿离心,更让科尔沁草原面上无光。   即使入主天下的荣耀已经不在,可黄金家族的后人,在草原上却也不是能这么被人小瞧的存在。   可想而知,皇太极的这项决定不但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弄得好不了狼狈。   就连一向相敬如宾的皇后哲哲也和他离了心,更别说本就多有怨言,又与睿亲王多尔衮暧昧不清的大玉儿了。   即使皇太极即时察觉到了异变,停下了逼迫让位的脚步,却也管不住人心涣散,管不住人心向背。   这貌似坚硬的大清皇宫,终于露出了一缝马脚。      ☆、第92章      崇祯朝九年,皇太极已经等不及了。他迫不及待就要成为一代皇帝,完成这女真多少代首领都做不到的事。   四月,皇太极在盛京自称皇帝,改国号为清,改年号为崇德,改族名为满洲。   从此,他和明朝之间也算是在名义上平起平坐了。虽然本来就如此。   其实皇太极的意思,也不止是和明朝皇帝平起平坐之意。   他自认为是女真第一皇帝,武功可比汉人的三皇五帝,就汉人现在的崇祯皇帝那三两天就下一道罪己诏的模样,怎么能比得上自己?   所以,他改国号为“清”也是大有玄机的。   “清”就是“青”,这两个字是一个音,青天是通天,是吉祥。   而且明朝的“明”字,左边是“日”,有火之意。而“清”字左边是三点水,水克火,清国注定要克明国。   皇太极选的年号是“崇德”,也是和朱由检的年号“崇祯”相对的。这两个年号都带崇字,崇祯的祯字是重天、重神。皇太极改成崇德,德字左边是双立人,是重人。   不仅仅是在国号、年号的选择上,就连宫殿名号也是如此。明国宫殿里,乾清宫是皇帝的居所,坤宁宫是皇后的居所。乾是天,坤是地,乾是阳,坤是阴。而盛京皇宫里,皇太极和哲哲的寝宫是一体的,取个名字叫“清宁宫”。   皇太极洋洋得意,“虽然不是故意为之,可这无意中取的清宁宫之名却将天地日月都囊括其中,可见是天意要我大清将大明取而代之!”   消息传回明朝,虽然改名的细节听不到,可女贞建国却是实打实的大事。在明朝民间产生了极大的波动,但是在朝廷高层却没有翻出什么水花。毕竟两国敌对已经很多年了,对方再怎么打嘴炮,也比不过实实在在的真刀真枪…   比起皇太极自立为帝,内阁更关心山西的大旱,而崇祯皇帝更关心马上就要到来的京师告急。   接下来的五月一直到年底,作为皇太极改国号以后的第一次宣扬武力的战争,清军应该会直入京畿,逼得京城戒严。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明了。经过这么多年的整顿,朱由检相信如今之皇明,吏治清明、人心所向、军队勇猛,就连连年的动乱都镇压下去了,不止如此,原本会在今年出现的宁夏动乱也没有出现。更坚定了他的信心。朱由检认为已经有了和皇太极的士兵一决高下的本事。   直到六月。   刚刚改国号为清的皇太极需要一场胜利,而作战屡战屡败的明朝就是最好的对手。   朱由检也早早就准备好了。这些年各地都少有叛乱,他更能抽出军队,暗夜行军,早早就在长城下摆开了阵势,倒是让本想打个出其不意的清军严肃起来。   “这明国皇帝还是少有的一次事先发觉。”说罢,阿济格哈哈大笑,一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   他受皇太极之命,率领十万八旗子弟进攻明国。见明军严阵以待,便兵分三路从喜峰口、独石口两处入关。   账中众人闻言,都哄然大笑。对于他们而言,进攻明国边境不算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他们抢掠金银、俘虏奴隶的一种手段,就连升官进爵的机会都只能放在后面了。   清**队一向不把明军放在眼里,这次也是一样。   阿济格的金银财宝够多的了,奴隶女人也不缺,他倒是琢磨着,陛下如今正春风得意,不如趁此机会打一场大的,让陛下高兴高兴,也好把自己这个郡王的头衔也提一提。   思及此,阿济格也坐不住了,召来传令官:“传令下去,今日就地安营扎寨,儿郎们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将汉人孬种都杀光喽!”   话音未落,便赢得军帐里满堂喝彩,“好!好!郡王好气魄!”   阿济格笑容满面,仿佛已经看到了亲王头衔在朝他招手。又举起了酒杯,高兴道:“等明晚取了首胜,我们再不醉不归!”   “好!”说罢,众人将酒杯里的烈酒一饮而尽,这才纷纷离去。   朱由检这次派出的将军是朴驰援,他原本是大同总兵,有着多年和清军打交道的经验。   在上一世中这场战争中,朴驰援也是少有的几个打了胜仗的。除了朴驰援的先锋,朱由检还派了卢象升作为中军压阵。这两位都是身经百战之将军。卢象升更是在山西、陕西平叛中立下大功。   朱由检对这次将军对阵,可以说充满了期待。   在他的想法中,不求痛击十万清军,至少将阿济格拦在长城之外是理所当然的吧?   即使朱由检不曾和人说过他的计划,可面对着终日紧绷着脸的皇帝,自然又多了去的大臣揣测他的想法。   这样的后果就是,民间紧张气氛几乎要将弦崩断了。而朝堂之上,却对这次战争一头热般地表现出了强烈的自信。   可这份自信里,究竟是真的对国家军队的信任托付,还是担心恐惧若是战争失败,陛下会不会清算一波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范铉超算是比较冷静的一类,他至少对这次战争的胜负秉持着五五分的态度。硬要他说的话,他甚至还认为清**队胜利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毕竟朱由检的大换血主要集中在文官之中。而在武官和军队中,被渗透的**和糜烂的腐肉并没有被割掉。他们甚至比文官集团更难处理!   “爱卿,真的对我皇明军队的实力评价如此低?”朱由检把弄着茶盏,说这话的人如果不是范铉超,朱由检已经不想露出好脸色了。   也就只有范铉超能让他又着急,又急不得了。   “并非是对军队的不自信,而是我军与清国交战,历来是多负少胜的。微臣只是惯例的担心而已。”   朱由检懒懒散散地将茶盖落在杯口,发出清脆的“哒”的一声。   “既然如此,范爱卿就仔仔细细,好好看着吧。”      ☆、第93章      阿济格对自己的军队信心十足,毕竟这么多年对明国作战的胜利基础在那里。就算是这次明军的反应这么快,他也不担心自己会失败。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自大,甚至如果在终点文里简直是小BOSS临死前最后的宣言一样。   不过历史终究不是小说。正如妄图反抗日不落的非洲小国,飞机还未起飞,就已经被打下来了一样。   明朝和新建立的清国之间的军事实力差距即使没有像天堑一般巨大,可也不是说跨过就能跨过的。   这次进攻,上辈子清军是连下四十三城,直逼京都,劫掠完后还能打出“各官免送”的牌子,招摇而去。   可这回的清军也打进了长城里,一路长驱直入,一直打到大同重地才停下来。   即使如此,被劫走的百姓也多达十几万人,金银财宝不计其数。   听到军报的朱由检气得吐血,一病不起。   乾清宫中,宫女太监们屏息静立,偌大的宫殿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朱由检从来简朴,不求生活奢侈,宫中老人都感叹崇祯朝没有天启年间的华贵,更别提万历、泰昌年间的奢华气度了。   这样的简朴的朱由检,自然也没有在宫殿中燃烧熏香的习惯,毕竟那些熏香烧的都是钱。   要说没家中没有熏香的富贵人家,大明找不出几个来,一个就是皇帝,一个就是如今已经被尊称为范相的范铉超。   追随这两人的,也打过家中不用熏香的念头,说不定能召显一番自己的清廉节俭,后来发现这两人根本不关心你家有没有熏香,只关心你工作有没有做好,有没有贪污,随是作罢。   如今这位没钱燃烧熏香的天子宫殿中,有了不一样的味道——浓重的中药味充斥着乾清宫,暗示这位帝王的处境。   太子朱慈烺跨进乾清宫,闻到这股药味,眉头就皱了起来,心中更加难过。   他已经快要十岁了,在范铉超的建议下,朱由检办公、会见大臣都会带上朱慈烺,甚至计划着再过几年就带他上朝听政。   耳濡目染之下,朱慈烺对军国大事虽然还不太有自己的看法,却已经形成了一套朦朦胧胧的概念了。   从年中金国改名、皇太极称帝开始,他就感受到了朝廷中的暗流涌动。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了清军第四次入关劫掠。父皇早就对他说过自己的安排和期待,朱慈烺秉持着对父亲的信任,也认为事情将会随着父皇的构思走。   没想到情况令人大失所望,父皇也气得病倒了。这段时间他已经停了一切课程,专心侍疾。   幸好,太医说父皇只是气急攻心,并非大碍。朱慈烺才刚刚放心下来的时候,朱由检却命令太子代他听政。   十岁的太子能知道什么,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朱由检对太子的锻炼,也十分欣慰。每当太子对着朝政一脸懵逼的时候,官员总是会详细解释,力求太子搞清楚、弄明白。   对于那些年轻一些的官员来说,这更是一个能让太子记住自己的好机会,更不敢偷懒耍滑,愚弄太子。   加上范铉超在一旁看着,他们也不敢架空太子,都规规矩矩的。   太子虽然在朱由检和范铉超刻意培养下,从小浸淫在政治氛围中,养成了敏锐的政治嗅觉,可是对宫廷争斗却是一点警觉意识都没有。   宫中众人都知道,皇帝病重,却不让皇后掌管后宫,也不叫宠妃侍疾,只命令太子和范相上朝主政,下朝侍疾。后宫诸事都交给张皇后。   就算是眼睛瞎了也能看出点什么了,更何况是宫里宫外的这些人精。   可太子愣是啥都看不出来!   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为了“养病”而深居简出的母后,每年只会在过年时见到一面,坐不到两刻钟就急急忙忙回到宫殿中。   所以这次父皇病倒,他也习惯了由张皇后执掌凤印。至于没有宠妃侍疾,太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父皇本来就对各位妃子没什么宠爱,这时候不叫他们来也是正常,反正宫女太监做得更好。   他看不出来,自然不会有人傻乎乎地提醒他。就让他一直沉浸在“好父皇”“好太傅”的迷雾中好了。   被众人隐晦地用“地主家的傻儿子”的目光注视着的朱慈烺,进到宫殿中,向朱由检行礼,“见过父皇。”   范铉超也在朱由检身边,见到太子来了,也行了一礼。   朱由检和朱慈烺都过劝他,“你是太子太傅,弟子向先生行礼是应该的,你且受着。”   “太子是储君,微臣乃臣子,君臣之礼不可废。”   虽然朱慈烺迷迷糊糊,但朱由检却是明白,范铉超这是对皇后有愧,又深觉自己有负太子对他的爱戴之情,无法向人言表,便只好战战兢兢恪守礼节,绝不越出雷池一步。   有时候朱由检真心觉得范铉超一把年纪了,还傻得可爱。   “傻儿子”朱慈烺虽然傻,但每次范铉超向他行礼,也是自觉自动只受半礼。这让朱由检很满意。   朱慈烺一本正经地向朱由检汇报今日朝政,偶有说得不甚明了的地方,范铉超也会补充。   所以,朱由检一边听,一边点头,暗想着等转过了年,太子就可以跟着他上朝了。   说完了国事,就可以说一说家事。   “父皇今日身体可好?”   朱慈烺关心地问。   “轻松多了,”朱由检笑道,“若不是含元让我多躺几天,我早就可以上朝了。”   范铉超轻松将皮球踢回太医那儿,“太医吩咐了,静养,不可有情绪波动。”   朱由检说:“虽然是静养,也没有说要我一直躺着不动呀。”   “陛下自可以去赏赏花,赏赏雪。”   “天寒地冻的,懒得动。”   范铉超微笑——你看,不是我不让你动,是你懒得动。   朱由检就爱看他这幅有些小得意的模样,和一本正经的“范相”大不相同。叹了口气,说道:“现在上朝,也是生气,不如不去。”   朱由检经此一役,才知道军队糜烂,将领**,士气低落不是整顿了文官就能处理好的。正命令范铉超出手整治军队,那这个贪污的账目、吃空饷的数字,光是在这里听着复述都按捺不住脾气,更何况是上朝呢。   朱由检打算等军队整治到了最后关头,将门世家反弹,范铉超摁不住了再出山给他撑腰。     ☆、第94章 完结      朱由检这次倒是估计错了。范铉超不但动得了军队,还能将那些有心反抗、不愿束手就擒的军队大佬们摁得服服帖帖。   毕竟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两手空空的范小官人了。而已经长成了手握大权的范相。手中的人力、情报都是数一数二的。加上这些年来他培养出的范党,和皇帝光明正大现在他背后的支持,范铉超多年在官场上锻炼出来的能力,就成了最锋利的刀。   化作斩头铡,将那些国家蛀虫一一斩杀殆尽。   这过程既是血雨腥风,又是平静无波。将波及范围控制在了高层官和武将之间,没有涉及到下面,百姓更少有知道国家军队高层将领已经大换血了。   除了大换血以外,朱由检和范铉超都认为目前的军队和清队相比,更像是拿着木刀木墙的孩童。   本着不破不立的原则,由范铉超上奏,由朱由检拟批,重新组建了一支军队——金鳞军。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这支户部独立拨款的军队,由本是叛军将领的李定国和卢象升带领,真正做到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屡战屡胜,百战百捷。先是在松锦之战中力克敌军,后又从清国手中夺回了朝鲜,切断了清国的物资供应渠道。将清国整个孤立了起来。   可这时候的天下大势对皇太极来说,都是浮云。更本比不上他心爱的宸妃的一根头发丝儿。   痛失爱子的海兰珠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为了这个孩子下了很大的力气调养身子,这个关系着她下半辈子的宝贝皇儿出生以后,海兰珠更是像对眼珠子一样宝贝着。   可惜,这孩子却是个没有福分,压不住这宫中鬼祟魑魅,还没多久,就离开了。   孩子没了,海兰珠的魂也像是被他带走了,似乎连智力也被带走了。要么高呼“皇后害我儿!”“庄妃害我儿!”要么鬼鬼祟祟地暗地里给皇太极吹枕头风,“多尔衮不许陛下立太子。”   总之,如果不是皇太极护着,海兰珠就要被拉进冷宫里好好教育一番了。   就原本而言,皇太极对海兰珠的这些疯言疯语还是安抚为主的。毕竟他脑子还算正常,即使心中也有怀疑,在既缺乏证据,时机又不成熟的时候,是不会同时和科尔心草原还有自己的和硕睿亲王翻脸的。   可问题是,海兰珠没撑住,死了。   这下子,皇太极就像疯了一般,海兰珠临死前那些如癔症般的话语一刻不停地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皇太极也忍不住怀疑了,是不是真的是庄妃害了海兰珠?是不是真的是多尔衮害的皇太子?   陷入怀疑中的皇太极,也陷入了来自明国的间谍的陷阱中。   不久,皇太极就在怀疑和怀疑被证实中死去。尚且年幼的福临继位,而一直被皇太极怀疑的多尔衮也成了摄政王大臣。   这免不得让对皇太极忠心耿耿的大臣们心生疑惑,毕竟皇太极在生前不止一次和他们说过。而当时臣子们一方面都以为皇太极是接连痛失爱子宠妃,一时迷乱了心神。另一方面,多尔衮手握重兵,不可君臣失和,使明国有可乘之机。   如今皇太极死了,他们看到多尔衮作为既得利益者,却想起了皇太极的话,心中又惊又冷。   察觉到诸位大臣间的这种情绪,多尔衮恼怒异常。   皇太极的死,的确有他做的手脚,可他也不容许别人多置一词。这些想的多了臣子,在多尔衮眼中实在是讨厌到了极点,出手处理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可即使多尔衮这时候大权在握,朝廷中也有不服他的人。清国的朝廷中争斗不休,倒像是当初的明朝了。   而趁此机会,在李定国和卢象升的大力操练,以及朱由检不计成本的投入钱财,金鳞军总算有模有样,能让朱由检初步满意了。   “军队还不光是要操练时漂亮,更要能打仗,能打胜仗!”   对于首次检阅金鳞军的效果,朱由检还是满意的。只是能不能上战场,还要等到时候真刀真枪干一场才知道。   而这个机会,还是到来了。   崇祯十年,秋。小冰河期的威力一直在展现,今年的朝鲜粮食歉收,连供应本国都显窘迫,更别提上供清国了。   可清国不管这些。他们那儿比朝鲜更北方,还没到深秋,大雪纷纷扬扬,冻死的牛羊不计其数。就指望着朝鲜的粮食呢,这时候居然说——没粮?   清国可不是明朝这样有礼有节的,也不管这时候朝鲜是他的属国了,直接动手就抢。   朝鲜军队抵抗不过清国,被掳掠去了几万车粮食和人口。   朝鲜贵族无不悲痛愤慨,纷纷怀念当年他们说没有粮食还会支援他们的明朝。   更有人提出了“可否向皇明求援”的提议,还未等他说完,他自己就沉默了。如今的皇明连自身都难保,又哪来的军队保护他们呢?   可没想到,没过多久,边境就传来消息——皇明军队听说了清国对朝鲜的暴行,特召集金鳞军讨伐。   朝鲜上下无不感动,大家虽然知道这时候的皇明已经不是当年称霸一方的皇明,可还是他们心中的大哥大啊,军民齐心上阵,援助金鳞军。   在范铉超看来,到是有些“抗……美……援……朝”的味道,忍不住噗嗤一笑。   小太子问:“先生何故发笑?”   范铉超指着奏章中的一行,说道:“太子殿下,请看这儿。我们原本就是听说了线报才开军,可如今你看,到了现在,都成了朝鲜国王苦不堪言,求助于陛下。陛下仁慈,这才出兵。可为何这么说了,朝鲜国王却不反驳?”   “朝鲜本就是我朝属国,被清国掠走才没几年,又多行□□,怎么可能归心?”   “是也。太子明鉴。”范铉超笑眯眯地说,“不止如此,还因为金鳞军屡战屡胜,已经将朝鲜被掳掠走的那些粮食人口带回来了。”   “啊!”小太子又惊又喜,一下跳了起来,不由分说抢过奏章一看,上面果然写着“大捷”,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喊着:“我去禀告父皇!”便一溜烟跑没影了。   范铉超在后面摸着下巴想,这武术课没白上啊。   作为皇帝,朱由检知道这消息比太子早得多。这时候的兴奋劲还没过,从腋下夹起太子转了几圈。   太子还未见过父皇这样高兴,似乎连年的愁苦都烟消云散了。   范铉超慢悠悠地走进来,脸上也是带着笑意,行了大礼,“微臣恭祝陛下一展所望!我皇明日月长照!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未等他说完,朱由检已经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迎着范铉超诧异的目光,朱由检禁觉得这一路陪伴他的人,这张已经有了细纹的男人的脸,更美于那些宫中美人,庙中仙子。   朱由检实在想吻一吻他,可自己手中还抱着太子呢。最后也只是将扶着他手肘的手臂一滑,滑到手掌手心,十指紧紧相握。   太子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了,心底那些模模糊糊的不合理之处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崇祯十一年,初春。   深冬刚过,积雪刚刚融化,怒火憋了一整个冬天、只能拿那些不听话大臣出气的多尔衮亲率大军出征,与金鳞军决战锦州。   这本来只是一场复仇,在多尔衮看来,顺带教训教训不听话的朝鲜。   可战斗打到最后,明清两国都投入了十几万的兵力,却成了两国之间赌上国运的大决战。   叫双方都大吃一惊。   就崇祯来说,他是不愿意在这时候决战的,主力金鳞军还不是战斗力最强的时候,为了获胜,他不得不将吴三桂、李自成这样有隐患的将领投入战斗中。   而这个时机对多尔衮而言,也不算太好。一是他准备不足,二是他还未处理好后方的那些有二心大臣的,免不得瞻前顾后,打得小心翼翼。   直到战争结束,已经到了崇祯十五年。这一年,本来应该是松锦大战清军大败明军,明朝彻底失去了自己在辽东地区的所有防线,京城直接暴露在清军铁骑之下。   可在这里,同样是松锦之战,却是风水轮流转——明军大胜而清军大败。   除了几年前金鳞军初次登场,就是这次旷日持久的战争是明朝获胜了。   全国上下一片欢腾,而其中最高兴,恐怕要数一雪前耻的崇祯皇帝朱由检了。   他自从重生以来,不,自从上辈子第一次被清队入侵以来,朱由检和清国的战斗已经坚持了快五十年了。   一开始,他一个人独自蹒跚前进;后来,有范铉超和他一起;再后来,更多的官员、将领、百姓与他一起,才最终赢得了胜利。   他第二次选年号时,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了崇祯,那是对自己命运的挑战。   朱由检这时候已经喝得有些醉意了,可身边只有最信赖的范铉超一人,又忍不住和他多叨叨几句。“其实,我皇明能赢,最重要是靠了祖宗保佑啊!”   范铉超有些哭笑不得,“连番告捷,陛下应该告祭众位先帝,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正是如此。”虽然这么说着,朱由检却愣愣地看着他,眼中尽是范铉超,一点儿没有谈论正事时的严肃正经模样。   范铉超推推他,“陛下……?”   这似乎惊醒了沉思中的朱由检,他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子底下,抚摸他的脸庞,甚至想去摸一摸他的眼睛。   范铉超一脸不知所措,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朱由检居然也会有这样突然的举动,更没想到朱由检会……会……考虑到这种事情。   朱由检可没空去管他的窘迫,带着酒味的呢喃透过鼻翼直扑范铉超那聪明的大脑,似乎也将他灌得迷迷糊糊——“是该祭祖,不过,要等到今晚以后……”   【end】   小说下载尽在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